評文非的《周魚的池塘》

文非是文壇的新人，但其新作《周魚的池塘》寫得頗為精彩，有馳有度，簡嚴豐沛，在一篇不到七千字的短篇小說里寫盡了失愛者周魚及其父親的命運，還有被時代裹挾的母親、姐姐和“我”的變遷。

他在創作談里提到自己的姑姑就是一個失聰而弱智的終身未嫁的女人，但卻是她二十多年始終如一地照顧父親。最后文非說：“想起姑姑和爺爺之間那種沒有語言的愛，這種愛也讓我動念寫這樣一個小說。”難怪作品的敘事是如此從容，情感又是如此熨帖，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愛的邀約。有人說小說是生活的一種富有想象力的演出，那么，作為演出，它應該是我們自我生活的一種擴展。文非在書寫《周魚的池塘》中融入了自己生命中最真切的生活經驗，這種有效地介入既增強了寫作的真實感，也激活了作者的傾訴欲和想象力；既是對作者情感、經驗的呈現，同時又是對這種經驗的超越的象征。“池塘”就是一個意象，象征周魚詩意的棲息之所，自然、原始、清澈、靈動。酒鬼父親和啞巴周魚本來是時代不合時宜的弱者，卻在承受苦難的同時完成了超越，并寬恕了他人。福樓拜通過艾瑪的“墮落”寫出了她的“純潔”，通過包法利的遲鈍、古板、懦弱寫出了他背后的寬厚、淳樸、善良。文非亦如此，通過失愛寫出了得愛。

為了用文學的形式完成一種愛的邀約，文本的敘事可謂是重中之重，文非確實做到了不動聲色的不偏不倚，只有提供，沒有批判，但情感中的糾結讓人五味翻涌。小說的開始就是撲面而來的爭吵聲，焦灼的母親面對酒鬼父親無能為力，一次次喊著要離去，這一切于父親、于周魚、甚至于“我”來說，都毫無新意，視為無物。母親的離開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和酒鬼在一起的生活令人備受折磨。于是，母親拜托布匹商為大姐、二姐找婆家，只有啞巴三姐周魚不參與這場賭注，她除了抓魚給父親換酒喝，就是挖自己的池塘。兩個姐姐出嫁之后，在一個微雪的早晨，母親帶著“我”離開了，剩下了父親和啞巴周魚，而布匹商卻成了“我”的新父親。

二十年的時光一流而過，身為人父的“我”回到了老家尋父，往事如同在水中的一根繩子，輕輕一抖，就自然抖到了源頭。母親的趨利避害、大姐二姐的急功近利、“我”的敷衍怯懦都在時光之河中看得清清楚楚，唯有酒鬼父親在歲月面前變得坦然，那些讓他心碎的人和事變得模糊，但三姐周魚卻不知去向，是她照顧了父親十七年，他們相依為命的十七年令“我”汗顏。擔心三姐不能入土為安，“我”臨走之前租人將池塘的水抽干，還好三姐沒有沉塘自盡，不過馬骨頭露出了水面……可見，三姐對母親的反抗是隱忍的，也是激烈的，母親的所作所為在三姐的眼里，再清楚不過了。時代的變遷、內心的跌宕在現實和追憶中碰撞出了更多生活的真相。

與其說《周魚的池塘》講述了一個故事，不如說它是在描摹一種生存的狀態，且充滿了豐富而痛苦的思想和畫面。文非書寫了啞巴周魚等人的命運，探究了復雜而幽微的人性，為他們記錄下了易逝的散亂的波紋，定格了他們尋找和迷失的姿態，并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作為個體在面對現實時的命運處境。周魚猶如一根探測器，文非借它探測出當下時代的殘酷和真相，使小說抵達到更為廣闊的精神疆域。尤其是佝僂父親在小木屋窗前晃動時，百感交集的人生在這里自然涌現，充滿痛感和暖意的現實在這里得到綻放，父女之間的一世情緣盡顯。當年邁的父親意識到女兒的婚事時，周魚已近中年，可父親偏偏讓周魚不斷相親，盡管年少的周魚不能說話，但對于一個女孩而言，落英繽紛的年輕美麗應該是有的，在侍奉了父親十七年之后，她終歸難逃“美人遲暮”的宿命。一種絲絲入扣、唏噓斷腸的痛只有周魚自己咀嚼，曾經的暗里掙扎，曾經的欲望波瀾，都隨著光陰遠去，可父親的良心發現和內疚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或許是為了逃避相親，周魚選擇了離開。

啞巴和酒鬼，這二個不受歡迎的人映照出他人的殘忍和自私，書寫他們不僅僅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而是要反思現實中的你和我，不要逃避責任，因為責任的背后寫滿了愛。文非勇敢赴約，忠實呈現，敘述的轉折也極盡自然，對每個主人公在現實境遇里的體諒如絲如縷，但其情緒的流動一直在場，一點點地顯露出自己的意志。也因此，我對文非未來的作品充滿了無限期待。

安靜，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