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云霞
內容摘要: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許多女性易裝現象,其中尤以木蘭、婁逞的故事流傳較廣。本文擬對歷代女性易裝現象做一整體梳理,并運用社會性別理論對其做整體觀照,考察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女性易裝現象所反映的深刻內涵。
關鍵詞:女性易裝 社會性別制度 木蘭 婁逞
封建禮教講究男女有別,男主外,女主內,要求廣大女性謹守傳統女德,不能越禮。如《禮記·內則》中說:“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1]“男子居外,女子居內,深宮固門,閽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2]但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女性有時不得不走出家門,進入屬于男性的公共領域,這必然與傳統社會性別分工產生一定的沖突。為了化解由此帶來的矛盾,這時就會出現女子易裝現象,女性打扮如同男性,以男性的面目出現。
這樣易裝后的女性在社會性別上暫時取得了“他”的身份,暫時擁有了進入公共領域、參與社會活動的合法權利。如最早進入文學作品的易裝女性木蘭,她易裝從軍征戰,展示了女性的勇武精神。其事跡見于南北朝時期的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詩》。與此相映的是,在南朝南齊時也出現了女子易裝行為,如果說木蘭其人其事有一定想象成分在內的話,婁逞則是一位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女性。《南史》記載:“東陽女子婁逞變服詐為丈夫,粗知圍棋,解文義,遍游公卿,仕至揚州議曹從事。事發,明帝驅令還東。逞始作婦人服而去,嘆曰:‘如此伎,還為老嫗,豈不惜哉。此人妖也。陰而欲為陽,事不果故泄,敬則、遙光、顯達、慧景之應也。”[3]婁逞的所作所為表明了女性不輸于男性的政治才華。
由木蘭和婁逞事可知,這時女子要進入公共領域必須易裝。可見,此時“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性別分工相當嚴格。在這里,必須解決的一個問題是:雖然“男尊女卑”的社會性別規范形成于先秦時期,但是,那時男女兩性之間的社會性別分工并不如后世明顯,因此,雖然政治等領域完全將女性拒之門外,但還是有一些社會活動允許女性參與。如女性從軍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當時列國頻繁征戰,有時連女子也被編入軍中,不能幸免,這是男性出于戰略需要而對女性的奴役。《商君書·兵守》說:“三軍:壯男為一軍;壯女為一軍;男女之老弱者為一軍。此之謂三軍也。”“壯女之軍,使盛食,負壘,陳而待令,客至而作土以為險阻及耕格阱,發梁撤屋,給徙徙之,不洽而熯之,使客無得以助攻備。”[4]《史記·田單列傳》中亦記載:“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與士卒分功,妻妾編于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5]這時女子并無易裝和換回女裝的問題。但是,這卻成為后世文學中女子易裝從軍的肇端。
至秦漢之際,女性依舊允許進入軍隊,在《史記·項羽本紀》中項羽與劉邦交戰時,“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6]女子被甲,當與男丁無異,且平時應訓練有素,方能迷惑楚軍。但漢代以后,隨著封建禮教的嚴苛和社會性別分工的嚴格,情況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女子從軍被認為不祥,影響士氣。《漢書·李廣蘇建傳》載李陵與匈奴作戰不勝,“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后來“陵搜得,皆劍斬之。”[7]結果再戰,大勝。但在特殊情況下,女子依然會出現在軍隊中,《三國志·武帝紀》載,呂布與曹操交戰,“時太祖兵少,設伏,縱奇兵擊,大破之。”裴注引《魏書》曰:“于是兵皆出取麥,在者不能千人,屯營不固。太祖乃令婦人守陴,悉兵拒之。”[8]
此后,女子從軍甚為少見。對此,呂思勉先生說:“后世女子罕從征戰,偶有其事,人遂詫為異聞;若返之于古,則初無足異也。”[9]所以,后世再沒有出現女性大量從軍的事情,社會性別分工的嚴格使女性完全失去了參與社會活動的機會,女性必須改裝為“他”才能具有進入公共領域的資格。因此,南北朝時的木蘭和婁逞不得不靠易裝來取得男性身份。《木蘭詩》的結尾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10]表面上是在為女性的才華張目,但是“辨雄雌”的標準是“雄”,女性是靠掩蓋自身的生理性別換來行動上的自由。
女性依靠易裝進入公共領域并不符合封建禮教的常態,女性易裝行為在客觀上打破了社會性別分工制度,是向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社會性別規范發出了挑戰。因此,男權意識需要對其重新進行加工和改造,以期能使這種行為納入傳統道德的合理表述中。所以,在男權意識的觀照下,木蘭和婁逞一個受到贊揚,一個受到貶斥,她們的形象在后世的易裝故事書寫中變得意味深長。尤其是木蘭形象,在后世的改造中已經遠離了最初的文本意義。
在探究其中原因時,她們易裝的目的不能不引起關注,木蘭和婁逞都是主動要求易裝,但是木蘭易裝的原因是可汗征兵時,父親年老,且“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征戰歸來后的木蘭盡管戰功顯赫,卻依然愿意著其舊時裳。相比之下,以男權意識衡量,婁逞的易裝動機就顯得十分可疑,是無故而詐為男子。婁逞不甘自身才華被埋沒的易裝要求,實際上包含了朦朧的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這種女性自我意識危害到了傳統社會性別制度的穩定,危害到了男權的利益,所以,她就被視為“人妖”,遭到了男權意識的責難。
因此,在對女性易裝故事貌似客觀的敘述中,包含著男權意識對其的改造,包含著在違背傳統道德的故事中極力以傳統道德要求的矛盾。男權意識對待木蘭和婁逞的態度基本上成為后世易裝女性的兩極待遇。
自木蘭和婁逞后,唐代成為女性易裝較活躍的朝代,尤其是在唐前期,女性易裝幾乎成為一種社會風氣[11],這時小說中也出現了女性易裝的故事。如李公佐的《謝小娥傳》,其在后世影響極大。至五代,王蜀出現黃崇嘏易裝事,后與婁逞同被收入《太平廣記》卷三六七“妖怪九”之“人妖”中,而在民間傳說中幾乎家喻戶曉的祝英臺事,最早的文獻記載見于宋代張津的《四明圖經》。此后,宋金元時期很少再見女性易裝事跡,這與理學的興起有密切的關系。文學作品中演繹的多是前代易裝女性的故事。女性易裝事跡重新出現是在明初,與前代不同的是,這時女性易裝的目的已經是為保持貞節,沾染了明代特有的社會文化氛圍。endprint
不管女性出于何種原因而易裝,這種行為都屬于非常態的做法。因此,歷史上關于女性易裝故事的記載并不多,由于女性易裝是對傳統女性性別角色的反叛,男性文人大多也不會主動創作與虛構這類人物形象。他們對理想女性的表達自有其常規方式,這只不過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所以,至明代,進入小說作家視野的易裝女性很少,多部筆記小說中反復記載的都是同一個易裝女性的故事。但是從作品數量不少而易裝女性很少的矛盾中,也可以窺見明代真實的兩性文化原貌。
而在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女性易裝成了女性成就美好姻緣的手段,具有絕世才華的女性,同時也具有“三從四德”的傳統女德,甘心伏于男性之下。即使對女性才華持頌揚態度的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給女扮男裝的才女顏氏安排的結局依舊是換回女裝,閉門雌伏。
從古代文學作品中對女性易裝現象的記述,可以看出,扮成男裝的女性具有不亞于男性的才華,這無疑對“男尊女卑”的傳統社會性別制度構成了嚴峻挑戰,但是經過改造,這些女性最終的結局只能是換回女裝,相夫教子。而對于不愿換回女裝的女性,則給予嚴厲的批判,稱之為“妖”。
女扮男裝實際上表明了傳統社會性別制度的不合理,但是在男權意識占主導的封建社會中,是絕不允許女性萌發自我意識的。對女性易裝的評價標準是以男性的眼光來衡量的,并以此對她們做出符合男性利益的評價。封建禮教要求女性遵守女性性別規范,不能進入公共領域,參與社會活動,但在現實的生活中又不斷出現女性易裝,走進公共領域的現象。男性作家在記載這些現象時,不得不對“她們”加以改造,使之成為男性對理想女性的一種另類表達途徑,這是禮教的矛盾和尷尬。
參考文獻
[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卷,第518頁。
[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8卷,第531頁。
[3](唐)李延壽撰《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5卷,第243頁。
[4]高亨注譯《商君書注譯》,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1頁。
[5](漢)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2卷,第2455頁。
[6](漢)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卷,第326頁。
[7](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4卷,第2453頁。
[8](晉)陳壽撰、裴松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卷,第12頁。
[9]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03-304.
[10](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5卷,第374頁。
[11]相關論述見榮新江先生的論文《女扮男裝——唐代前期婦女的性別意識》,鄧小南主編,高世瑜、榮新江副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作者單位:河北石家莊第二實驗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