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旅行者

洪燭

在精神上我覺得自己像個徒步旅行者，懷揣著一張理想主義的地圖，老式的軍用水壺、干糧、換洗衣服、簡易的睡袋，就上路了。和輕便的行囊相比，更為充分的，要算滿腦子對漫漫旅途詩意的幻想了。假設人的一生如同一個國家的范圍，縱然幅員遼闊、地大物博，我仍相信，能用日積月累的腳步，丈量完所有的小橋流水或名山大川，也沒有什么比步行更適宜于透徹地感悟沿途的風土人情了，因為磨損的旅游鞋上，覆蓋著不容置疑的灰塵。道路失蹤的時候，我就尋找路，甚至翻山越嶺開辟一條個人化的路。哪怕它隨即又被荒草、荊棘、沙石吞沒。但在我主觀的地圖上，這條世界上無人知曉的路線是以我來命名的，我有時抽象地把它指代為零號公路。進入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落或華燈初上的城鎮，我很普通，和擦肩而過的所有人面容相似。只有腳底厚積的老繭，難以愈合的傷痂，在證實著我與他們的差別。

我是誰？一位現代徐霞客，一位本土的馬可·波羅？都不像。應該說，我僅僅追求那份出發的激動與抵達的欣慰。譬如最后一次彎腰系緊松散的鞋帶，一晃肩膀便挎上泛白的牛仔行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月光如水的城門，頓時傾聽到疏淡已久的農田里的喧天蛙鼓，振翅欲飛的心便體會到脫離鳥籠的自由安詳。我簡直想高呼：“啊！道路、天空、樹，甚至石頭，我愛你們。”我根本想象不出，坐在豪華旅游車里能獲得多么逼真的幸福。要知道，當你捶著酸痛的雙腿，用風塵仆仆的衣袖擦去額頭細汗，坐在路邊被伐倒的樹身上，看揉皺的地圖，連迷路都是一種初戀般的幸福。

在目前這個注重物質排斥精神、追求享受、忽略創造的時代，像徒步旅行者一樣對待生活的人越來越少了。一方面是他們對風餐露宿懷有畏懼，更多的原因，是他們未曾體會過披星戴月投奔遠處燈火稀疏的村落時的那份急迫。幸福就在那里，仿佛一指之遠，但要把那永恒的誘惑兌現為事實，卻需要投入一整夜，甚至一生的艱難行走。

在路上，我們不老。

我生命中確實有這么一張歷經滄桑的地圖，上面星星點點注明心靈留過的驛站。它的名字叫記憶，我行吟的夢想，我堂吉訶德式的誠摯，我被雨水漚爛的鞋墊兒，我折一根樹枝做成的手杖，我吟誦隨風而逝的詩句，我象形文字般的腳印，還有上路前夜宿的火堆，還有我啃的面包……

我可能把一生當成一次具體的旅行，我擁有過多少條路啊，多富足啊。當一輛輛出租車召喚我搭乘的時候，我忍住雙腿的脹痛，微笑著擺擺手，目送它們一溜煙駛遠。我告訴它們，同時告訴世界：我是徒步旅行者，兩只堅韌的腳板，是人類最原始的也是我唯一的交通工具。我有一生的時間趕上你們。我是徒步旅行者，在任何時刻我都必須忠于自己的身份。

如果你富有，就做一個徒步旅行者吧，你會發現世界上居然有金錢所無法收買的歡樂；如果你貧窮，就做一個徒步旅行者吧，生活會回報給你那種為堅強者免費提供的特殊的幸福、特殊的勝利。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