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脫節意相聯

●陳立獻

意象，即意境。脫節，不相關聯。譚永祥在《修辭新格》中認為：『古典詩歌作品里有一種頗為奇特的句式， 即以名詞或以名詞為中心的定名結構組成， 里面沒有形容詞謂語，卻能寫景抒情； 沒有動詞謂語，也能敘事述懷。這種語言現象，不是語法所能解釋得了的，它是一種修辭手法，我們把它叫做「列錦」。 』

晚唐詩人溫庭筠《商山早行》頷聯：

雞聲茅店月；

人跡板橋霜。

這一頷聯寫早行所聞所見。 客人是住茅草蓋頂的旅店，他聽了雞叫，便起身出門望天， 一彎月兒掛在天邊； 石板上還覆蓋著濃霜，卻留著早行人的足跡。 真是『五更清早起，還有夜行人』。詩句初讀語不連貫，然而沉吟三思，乃『語不接而意接』。讀者要發揮聯想和想象來構思場景。『雞聲』想到了『啼』，公雞報曉； 『茅店』想到了『住』，場所是供旅客暫住；『月』， 就想到『兔魂流輝』、『玉盤漸移』； 『人跡』， 就想到人走過了，足跡留下； 『板橋』，就想到讓人、車過水通行的建筑物； 霜， 就想到『水氣的凝結』。 句中沒有動詞謂語，然而詞語卻充滿了動態。 此首五律， 因為有這一聯才出了名。 名詞的修飾語也是名詞，是以謂之『列錦』。

馬致遠《天凈沙· 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前三句，九種景物，由九個定名結構排列在一起。 這散曲(小令)寫郊野的深秋黃昏的景象。 烘托一位浪跡天涯的游子孤寂的心境。 詞語沒有承前啟后的動作，彼此之間也沒有邏輯關系，是一副冷色調的畫。但并不顯得索然寡味。這畫面沒有主次之分，意象平列。 構成一副蕭瑟悲秋的畫面： 深秋的黃昏， 那攀援著枯藤的老樹上， 聒噪亂飛的烏鴉已經棲息了。 橋底下溪水緩緩地流過，溪旁散落著稀疏的人家。(旅行人)找不到客店，只好騎著骨瘦形銷的疲憊的老馬， 迎著冷嗖嗖的西風，餓著肚子，在荒原的古道上寂寞地獨行。 王國維贊此曲： 『純是天籟，仿佛唐人絕句。 』有人譽為『秋思之祖』。一句一個鏡頭，名詞排列，此謂之『列錦』也。

列錦的修辭手法，在聯語中亦時有所見。

廬山御碑亭聯語：

四壁云巖九江棹；

一亭煙雨萬壑松。

聯語沒有一個動詞。 由壁、巖、棹、亭、雨、松六個意象組成的畫面，留下的空間，全由讀者發揮想象，引發聯想去充實。 上聯寫視覺。 環視四面懸崖峭壁，山巖云朵繚繞， 九江上帆船點點； 下聯寫聽覺。 輕煙細雨籠罩著亭子，深谷溝壑傳來陣陣如翻江倒海的松濤聲。 聯語的特點： 名詞的排列，前面有描寫式的數詞，如『四璧』、『九江』、『一亭』、『萬壑』。 此為『列錦』也者。

四川眉山縣三蘇祠聯：

一門父子三詞客；

千古文章四大家。

名詞的排列， 前面有數詞是屬議論式的。 上聯謂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都是著名的詩文大家； 明代茅坤編的《唐宋八大家文抄》影響其大，乃后應試舉子習文必讀之書。 撰聯者以為名符其實的只有四大家。蘇洵、蘇轍的詩文與蘇軾比是無法望其項背的。 王安石只能稱政治家。 曾鞏，彰顯的文章無多。所以，『四大家』只能是唐代韓愈、柳宗元和宋代的蘇軾、歐陽修。 『三詞客』、『四大家』仿佛沒有內在的聯系，隨意性的。 其實，唐宋八大家是大前提。 然后結論才有『四大家』。

清代詩詞、聯語、書畫家鄭板橋撰寫的一副短聯，現存蘇州網師園濯纓水閣。

曾三顏四；禹寸陶分。聯語選擇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 便于記憶。 上聯『曾三』，指曾子的名言『吾日三省吾身』《論語· 學而》。『顏四』，顏，即顏回，字子淵， 又稱顏淵， 是孔門出類拔萃的學生； 四，即孔子教導顏回的四句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合于禮的事不看，不合于禮的話不聽，不合于禮的話不說，不合于禮的事不做)。 顏淵曰： 『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我雖然遲鈍，請讓我按照您說的這些話去做吧)語見《論語· 顏淵》。 下聯『禹』，即建立夏朝的大禹。『陶』，乃陶侃，陶淵明的祖父。《晉書· 陶侃傳》： 說陶侃『常語人曰： 』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 』一比四字，各比自對。 上比『三』對『四』數詞相對； 下比『寸』對『分』，量詞相對，對仗工穩。 上聯對學生提出修身養性、立身處世，道德規范的要求； 下聯則啟迪人們惜時如金。 四個典故，列錦妙對。世雖時移，但今讀此聯，仍不失為好格聯。

六個名詞組成的聯語，傅山題書齋：

竹雨松風琴韻；

茶煙梧月書聲。

雨灑竹林，風過松林，如同琴聲入耳的美妙韻味； 眼見沏茶的薄煙裊裊升騰，月光經梧桐葉篩下的斑駁月色， 聆聽瑯瑯書聲。 『雨、風、琴、煙、月、聲』，全聯沒有一個動詞， 也沒有一個形容詞， 卻處處充滿動態，讓讀者從中去琢磨，去領會靜中有動，去浸沉在詩情畫意之情景中了。

金岳霖賀梁林婚聯：

梁上君子；

林下美人。

民國時期的著名才女林徽因(黃花崗烈士林覺民之堂侄女)、梁思成(梁啟超之長子)和金岳霖(北大名教授，哲學家、邏輯學家)是好朋友。 梁與林雖一見傾心，喜不自勝地說『終于見到了這位美人』。 然而后來知道林同時愛上金，便讓林自由選擇。上比『梁上君子』既幽梁一默，同時又由衷稱贊梁有謙謙君子的風度。 下比『林下美人』語出明代詩人高啟《梅花》詩句：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高士』配『美人』(梁亦『高士』)，是讓人羨慕的天生的一對。 上下聯沒有一個動詞，但可想象梁上君子的騰上下跳，而美人姍姍而來都不是靜止的。名詞組合，內涵豐富，不悖情理，亦可成佳句妙對。

(362331福建省南安市洪瀨鎮華南路10號)

天涯亭過客齊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