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鍇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讀小學時我就能背誦賀知章的這首詩,其時只是覺得它瑯瑯上口,全然沒能悟透其中的玄妙。長大后離開了故鄉,才知道這首詩中蘊藏著對鄉音的一份執著、懷念與呼喚。是的,鄉音難改,它奔流在我們血管里,種子一樣發芽、扎根。
我出生于遼河平原上的一個小村里。身處窮鄉僻壤使我呱呱墜地就擁有了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以至于后來離鄉讀書時,常常因自己操著一腔“土話”而招致同學們的訕笑。那一刻,我覺得鄉音是那么的羞澀、卑微和無助。為了融入群體,也為了心底不被人譏笑的那點虛榮心,我就偷偷地學城里人的“洋腔洋調”。但鄉音極其頑強地扎根于我的腦海中,以至于“洋話”學得丟三落四,像“郊區音”一樣不倫不類,最后竟落得個邯鄲學步的地步。大學畢業后,我因工作關系,經常天南海北地跑,于是各地的方言相繼闖進耳畔,我學來學去,終于“四六不靠”,一嘴的南腔北調!
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使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幼稚與可笑——為何要把鄉音改掉,而去應和別人的生活呢?干嘛為難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鄉音?每到一個新地方,盡管我嘴上說著一兩句方言俚語,內心深處卻充滿了愧疚和鄉愁,“客里清愁無可奈,臥聽檐溜瀉秋聲”,深為鄉音鳴不平,內心深處承受著良心的拷問和靈魂的鞭撻。
有一次,我出差到呼和浩特。走在大街上,聽著滿街的“鳥語”,看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心里真有一種客居他鄉、孤苦伶仃的凄涼、寂寞感,自己猶如來到了另一個星球,竟然與這個空間格格不入!在市中心廣場歇息時,驀然,一句熟稔的遼南話傳入耳畔!驚喜地舉目四望,見一位中年婦女正在給身邊的小姑娘講解廣場奔馬雕塑的含義!我三步兩步跑過去,像大海中的落難者突然間看到了舢板一樣與她們興奮地攀談起來!熟悉的鄉音瞬間驅散了我心頭久淤的凄涼與孤獨,一縷陽光暖暖地照亮了我的心房!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位大嫂也高興得不得了,打機關槍似的問這問那——她隨夫從鞍山市遷居呼市已五年有余,在這塞外邊陲很少能碰上老鄉——她興奮得竟忘了介紹自己,但我從她的眼眶中,分明看到了一種晶瑩的液體在閃動!這是對鄉音的追憶和渴望啊!還有一次,我到內蒙草原去收購皮張,15天的差期,我像是被判了15年徒刑:聽不到一句漢語,喝不到一口開水,吃不到一個水果——這絕非夸張!巧的是,當我深入一個叫“烏蘭奧都”的小鎮子時,竟在那里遇到了一位鞍山籍的皮毛商!久違的鄉音重又響徹耳畔,猶如天籟之音在遼闊的草原上奏響!那位大哥說死也不放我走,拉著我進了蒙古包。馬奶酒,抓羊肉,奶酪,酸奶湯,喝得是天高地闊,吃得是山高水長,“酒酣胸膽尚開張”,紅光滿面,一腔豪情,大有“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威武豪氣!——當然,不為這酒,不為這肉,而純粹是為了這一腔難以割舍的鄉音!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懂得了在這個世界上,真有比金子還要貴上幾千倍、幾萬倍的東西……
鄉音,這種帶著銅質的聲音經過了歷史和歲月的打磨,愈發鮮亮而青蔥,它滲進了每一個游子的血脈,為游子在異地他鄉撐起了一方晴空和大寫的人生!“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鄉音,不正是滋養故鄉的一腔熱血嗎?不正是故鄉人用祖祖輩輩的鄉情滋養出來的一種刻骨銘心的鄉土文化嗎?
人事倥傯,鄉音難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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