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那時節,我們都年輕,年輕得讓現在依然年輕的我,生長出許多的思路和無限的羨慕。我很少去刻意回想當年的樣子,但那些濃濃淡淡的時光碎片,總是很自然地閃現在我的眼前,比如:在我獨自一人枯坐書房時,在走過某個熟悉的路口時,在看到某個人的名字時……我不知這是不是叫懷舊。我想我還應當沒到那樣的年齡。也許,人生原本就是如此,一個階段的生活,經過時間的剪輯之后,慢慢就定格成一些永恒的鏡頭,儲存到記憶的深處了。只要心靈的電源一接通,這些記錄就會瞬間鮮活生動起來,斷斷續續地演繹出一部完整的人生。
1999年前后,岳陽的溫度似乎比現在要高。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事實上,據說全球的溫度都在逐年上升,岳陽這個地方,怎么又能例外呢?可那幾年,我真的不感到冷,我的頭頂上,好像永遠燃燒著一輪不滅的太陽,明亮,火紅,耀眼。冬天里,我從來沒有穿過棉襖,我不多的幾個朋友,也都沒有穿過棉襖。我們感到溫暖,火熱,血脈賁張。
當榮是一個比我更不怕冷的人,我疑心是他小我一歲的原因——年齡越小體溫(激情)越高,這話我現在是越來越相信了。瘦高的他,隆冬里常穿一件洋氣的黑衣服,單薄、緊身、閃閃發光,儼然是一個趕場子的舞男。他常像幽靈一樣,夾著一個時髦的皮包(其實里面裝著他寫的幾首破詩,幾篇小小說),帶著滿臉絡腮胡子的忠應(若干年后的今天他反倒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有時我正枯坐著無事,便和他們海闊天空地神聊;有時我正在寫材料,他們就強行把我的紙和筆收起,要我向領導謊報軍情,稱去圖書館查資料,然后與他們漫無目的地滿城亂跑;有時我在隔壁開會做記錄,他們便落落大方地在我辦公室坐下喝茶,天花亂墜地胡扯,聲情并茂地背誦自己寫的愛情詩,把我的女同事騙得一愣一愣……他們有時一天來一次,有時來兩三次,偶爾沒來,連女同事都覺得怪異。來的次數一多,領導就有意見了,他把我喊到辦公室,狠狠地訓了一頓。可這并沒能阻斷我們兄弟的黏連,他們照來不誤,我也照出不誤。我豪邁地對他們說:工作與我們的事業相比,算個卵!一副隨時準備犧牲的樣子。真是勇敢啊,若干年后的今天,領導一句拐彎抹角的指責,便能把我嚇得屁滾尿流,當年怎么就敢如此渺視令人生畏的權威呢?
我們“神圣的事業”是文學。我如今害怕談論甚或是羞于談論的話題。我們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一切能夠發表的文字。文學幾乎成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充滿激情地想把它做大,把我們卑微的人生做大。我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文學,我們的生活會是多么暗淡和寒冷。
當榮在龍柱子附近租住的房子,是我們呆得最多的地方,熟稔得就像自己的老家。上樓,進門,兩室一廳,昏暗,陳舊,擁擠,濃濃的煤球味,淡淡的霉濕氣,斑駁的舊家具,慈祥的老母親,讓我們親切而又壓抑。他母親睡客廳,開夜班的士的弟弟睡進門第一間,與陽臺連通的那間,則是他和小瑰的樂土。我們坐在他窄小的床上破舊的滕椅上沒靠背的板凳上,通宵達旦地談論文學,常常快到天亮時才橫七豎八地擠在床上地板上睡下。我,當榮,忠應,宗福,還有一位如今做了某部門領導的詩人,曾多次在這間房子里正兒八經地舉行會議,想把大家的作品,用一個共同的筆名,像導彈一樣向外發射,以改變步槍式單兵作戰的威力。當榮的女友小瑰很友善,我們一去,她便很自覺地去買西瓜、葡萄或是瓜子,然后夸張地吻一下當榮,把時空大方地留給我們,自己則回娘家睡去了。小瑰不丑,愛笑,跟著當榮好多年了,但我總是擔憂他們的愛情,我覺得當榮對文學的熱情甚于對小瑰的熱情。幾年之后,我的這種擔憂果然變成了現實,我不知小瑰當時哭了沒有,我想她應當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把自己哭成一枝梨花春帶雨!可我一想起小瑰,眼前浮現的總是她燦爛而甜美的笑。多好的女孩子啊,多善良的女孩子啊,是虛幻的文學,射殺了她堅貞的愛情!
我的愛情也與文學一同前行,像兩條并行在原始森林里的河流,明明暗暗,纏纏綿綿,時隱時現,時分時合。我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我的文字征服了愛情,還是愛情成就了我的文學。我不知疲倦地寫著長長短短的句子,奉獻給我心儀的女孩,女孩的似水柔情,又讓我激情萬丈地創作出更多的篇章。那些年,我真的單純得只剩下愛情與文學。但方塊文字的營養不良,終究滋潤不了愛情的健康成長,在迷離的幻影一個個被現實擊成碎片后,幾分幾合的愛情,終于順江而下,漂流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我大病一場,在文友的攙扶下,一次次到公用電話亭打女孩的傳呼,一次次與她滬上的有錢舅舅套近乎,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遠去的航船,總是不見回歸最初的渡口。我死心了,我單純的生活,如今就只剩下惟一的文字了。我想我只有寫出更多的文本,才能填滿虛空的日子和坍塌的感情,可提起筆來,女孩的身影又讓我一次次追逐,藍墨水里流出的思想,最終化作了一行行哀艷的詩句。我一首一首地寫,一首一首地發,甚至還在女孩站在南湖雕像邊的照片后,寫下了如今讀來讓我肉麻不已的文字:“你匆匆地遠去/連我的祝福都忘了捎帶/只把一雙憂郁的眸子/寫在南湖/讓我負疚的心靈/不思卒讀也不知/今夜的黃浦江邊/你站成了一個怎樣的姿勢/我只是想/此后的千年/你將一如你身后的石雕/在我的心間永遠堅固/而我凄清的淚水/更是夜夜把你打濕/漉漉的思念/萬年不干”,然后把這些印成鉛字的詩句,要她的妹妹帶往上海。一周之后,女孩便帶著她的淚水和我的詩歌,回到了岳陽。如今,女孩已成了我的女人,成了我兒子的媽媽。我想,我比小瑰要幸運,文學拯救了我的愛情;而我的女人,卻沒有小瑰幸運,文學斷送了她一生的富貴。
文學和愛情,就像兩朵搖曳在山谷中的花蕾,充滿了神秘和吸引,她們都需要溫度和激情的持久呵護,才能燦放出絢麗的風景。而那些年,我們雖然生活得很窮,但我們不乏火熱的溫度和滿腔的激情。尤其是對于文學。當年的好些句子,我至今仍能觸摸到它的體溫。
我租住的房子在一座小山的半腰,兩層,八間,房東住兩間,余下的全出租給一群來歷不明的家伙。我住一樓最東邊那間,窗外是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豪強地霸占了一方云天,陽光費盡了周折,直到中午才畏畏縮縮地漏下幾片斑斑駁駁的光影。就是在這間大晴天也須開燈的房間里,我不知疲倦地把一個個方塊文字,從我的心原深處,追趕到稿紙的方格里列隊集結。我曾一天時間寫過4篇散文,晚上興趣不減,又連寫了三個小小說,第二天上午居然還一邊打吊針,一邊修改稿子。我這樣玩命地寫作,根本沒有誰拿鞭子在背后抽我,一切都是我自愿。我感到自己有說話的沖動,我感到寫完后渾身愉悅。如果不把這些魔鬼一樣的文字排泄出來,我的體內便燥熱難耐。在一個也很燥熱的夏夜,我、當榮、忠應還有宗福,四人坐在金鶚山頂,聽當榮講他苦難的經歷。黑暗把我們緊緊壓縮,除了當榮低沉而感傷的聲音,四周一片死寂;山風像一把錐子,艱難地撬開令人窒息的沉悶,剛讓人呼出一脈感嘆,又瞬間抽走;幾只熒火蟲,圍著我們在高高低低地飛,像野鬼們一雙雙詭秘的目光,在窺視我們的人生。我們差點把夜都要坐穿才回去。回去之后,我感到周身發熱,毫無睡意,文字像雨點一般,打落在昏黃的臺燈下。第二天上午,一個關于當榮的8000多字的故事,便敲開了龍柱子隨近的木門。當榮看后也熱血沸騰,當即一起跑到打字店打印,校讀,然后以特快專遞的形式寄出。小瑰一次次打傳呼,要我們回去吃飯,我們無動于衷。我們覺得不趕快把這樣的“絕妙佳作”送走,既對不起全國人民,更對不起我們神圣的追求。這篇后來發表在《短篇小說》的稿子,除了當時給我帶來260元的稿酬外,也許沒有其他的任何價值,而那些至今仍讓我感到滾燙的文字和生活,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生活有時很真實,有時又很虛幻,文學似乎也有這樣的特征。那些年,我們就是沉浮在這樣的真實與虛幻中。我們真實地混在一起,寫作,扯談,消夜,喝啤酒。我們虛幻地感受著文學所帶來的精神慰籍,同好的互夸,前輩的鼓勵,編輯的來信,這些原本平常的禮節性的客套與尊重,常讓我們有一種飄的感覺,感到生活無限美好,心里無比滿足。我們帶著宗教般的感情給全國各地的大作家寫信,賈平凹、陳忠實、王蒙、余秋雨……一封又一封。我們并不指望也不需要他們給我們回信,我們只是覺得他們代表著中國文學,我們的名字和文字能抵達他們的案頭,接受圣光的輻射,也就是一種幸福。他們是我們的上帝,我們只想向上帝傾訴與禮拜。可偶爾的,“上帝”也給他虔誠的孩子以鼓舞,薄薄的一頁紙,簡單的幾行字,竟然差不多就成了我們那些年的圣經。我把它與自己的作品一起貼到剪輯本上,看到它就像觸摸到了文學的殿堂。我甚至還把同城一本文學雜志編輯的熱情洋溢的手寫退稿信,也端端正正地貼到剪輯本上,若干年后,我居然看到他在一個市場里擺攤,我禮貌但不虔誠地叫他老師,他哦了半天,迷迷糊糊的樣子。而當初,他的那封信,也同樣讓我迷糊了好些年。
文學像一劑毒品,常讓我們的青春,發出陣陣興奮的尖叫。那些年,我們的足跡很少走出省門,但我們的文字卻坐著火車、輪船、飛機,毫不膽怯地周游全國。我們的名字,抽象而又真實地代表著我們,把我們的生活和思想種植到了全國的每一個省份。每當我看到自己的心血變成油墨飄香的鉛字,心跳便會瞬間加速,體溫便會陡然上升,我感到自己的天空,清澈,開闊,明麗,和風拂面,陽光燦爛。好些天,那些剛剛發表的符號,像一條條歡蹦亂跳的魚,頻頻躍現在我的眼前,激起我又一次創作的沖動。在焦急的期待中,我又迎來了下一波的興奮和激動……那種幸福、快樂得讓人眩暈、沉醉的感覺,至今仍讓我羨慕不已。可惜的是,這種感覺如今我是再也尋不到了,我已退卻了對文學的高燒,多年不再寫字,就算偶爾收到被人轉載的舊作,連信封都懶得撕開。文學,還有激情,已隨著我的青春,在我的人生中慢慢老去,是現實這劑更加腐蝕、兇猛的毒藥,讓我的神經變得淡漠、麻木、朽爛。
1999年,眨眼就過去好多年了,多年前的這些往事,我不知當榮、忠應他們是否還記得。當榮如今遠在武漢,偶爾也到北京,摻和在娛樂圈里,做些令人倍感荒唐、無聊和功利的事情。他的職業是記者,卻自稱是明星操盤手。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瘦高的網絡紅人,曾經是一個熱血沸騰的詩人。忠應如今做了我的同事,謹小慎微,戰戰兢兢,每天按部就班,端坐在電腦面前,敲敲打打,編些扯皮絆筋的民生稿件。我與他交流的話題,除了工作,居然只剩下家庭。當年他與我坐十幾小時硬座到鄭州開全國小小說筆會時的豪強氣慨,如今已蕩然無存。宗福早在幾年前便到一個縣級市做了副市長,把智慧和熱情全傾注到了他轄下的子民身上,一年難得見兩次面,只有我,偶爾還在回味他妻子當年款待我們的桂花魚。而那個我們一直敬稱為老師的抒情詩人,多年前就已不再抒情,如今則做了我們報紙的副總編,分管著毫無詩意的創收工作。我很少叫他老總,仍是固執地稱他老師,我想用這種似乎更加真情的稱謂,表達我對他的敬重,表達我對往昔的記念。至于我自己,天天行走在人來人往的都市,默默無聞地應付著那份賴以謀取稻粱的工作、編稿、審稿、熬夜、值晚班、睡懶覺,不單對工作、對文字已毫無興趣,就是對當年若干詩歌追回的愛人,也了無激情。
在這個炎熱的盛夏,我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把若干年前的這些前塵舊事從記憶的深處找出,放到陽光下翻曬,連我自己都感到訝異,我不知道,這是一種珍惜,還是一種拋棄,抑或是一種了斷?我感到我現在的體溫,正平穩地運行在37度汞柱上,日子過得平靜、平淡、平庸。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本原的生活,還是一種潛伏的危險?而當年的熱度與高燒,到底是一種病態的人生,還是一種對病態的反擊?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在我的人生里收攏,讓時間來沉淀、破解、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