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愛為大

愛，不但減免別人的痛苦，也減免自己的痛苦。

我有個朋友，在一家大醫院里做藥劑師，每天都要站著工作。因為醫院太大，病人太多，配藥的部門非常忙碌，他每天累得筋疲力盡，二十多年做下來，心里生出一個念頭：“這些病人為什么還不死呢？為什么還在吃藥呢？”內心煩躁，郁郁不樂，終于患了高血壓。我勸他愛那些前來取藥的人，他不以為然，問我：“愛他們，我能得到什么？”可是恨他們，又能得到什么？“愛”得不到的，“恨”更得不到啊。

有大愛，有小愛。最大的愛是愛仇敵。人若是能愛仇敵，他就能愛一切人。

我想起故鄉流傳的一個故事。據說有個摸骨看相的專家，偶然看見一個小孩子，就對孩子的母親說：“你的兒子生了一身大富大貴的骨頭，將來會操生殺大權。”這個做母親的十分興奮，她在廚房里一面切菜，一面自言自語，用刀剁著切菜板，數半生恩怨，將來兒子操生殺大權的時候，定要張三李四人頭落地。她每天都在切菜的時候行刑，一個月工夫，差不多把親鄰“殺”光了。

依民間習俗，廚房里有位灶神，灶神“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是老天爺派駐的耳目。這位母親用菜刀剁著砧板所發的宏誓大愿，連老天爺都知道了。老天爺說：“這怎么行，她的兒子憑什么操生殺大權？”左右回奏，因為孩子生了一身大富大貴的骨頭。老天爺說：“那就給孩子換骨頭。”

于是孩子忽然生病，高燒不退，神志昏迷，由天上派下來的外科醫生執行換骨手術，把孩子全身的骨骼都換掉了。這孩子長大以后成了名醫，醫到病除。

老天為什么要他做醫生？正是為了教他愛仇敵。醫生總是想把病人治好，即使是他厭惡的人、憎恨的人、猜忌的人，他仍然要盡心治療，看見病人一天天恢復健康，他會很欣慰、很快樂。

有一個作家，他堅決反對愛仇敵。他恨有錢的人，恨上流社會。他想了一個報復的辦法：寫色情小說。他以上流社會為背景，寫上流人物的性生活，寫他們頹廢淫亂，尤其著意引誘他們未成年的子女墮落。他是很好的作家，文章寫得相當出色。他的書一本一本出版，一本一本暢銷。他面對上流社會宣稱，我要朝你們臉上抹灰，鏟斷你們的根苗。可是結果怎么樣？上流社會的孩子學壞了沒有，我不知道，他自己的孩子倒學壞了，因為他的每一本書上市以后，他未成年的子女都是忠實的讀者。他本人，也淪為了一個不受尊敬的三流作家。你看，不愛仇敵就不能愛朋友，不能愛親人，甚至不能愛自己。

【選自王鼎鈞著《風雨陰晴》山東文藝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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