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紅
你的身體有一個癥狀,這個癥狀有沒有藏著一個想法?你可以問它,如果它可以說話的話,它會說什么?
——美國著名培訓師羅伯特·迪爾茨
前不久,我去上一個課。第一天上課時,我感冒了。那一天廣州突然降溫,很冷,而我還穿著短袖,所以我想,感冒是因為身體一下子不適應,這很正常。
授課老師是美國著名的NLP(中文即“神經(jīng)語言程序”)培訓師羅伯特·迪爾茨,聽他講課時,我渾身不舒服,胸部和腹部一會兒這里疼一會兒那里疼。我不由想,看來這個老師有很多不和諧的地方,這種不和諧傳到我身上,令我疼痛。
到了下午,一個學員站起來提問說,他現(xiàn)在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來上課,他最近上了很多課,而這些課的核心都是一樣的,就是形式不一樣,那他為什么不斷上這些貴得要死的破課呢?!
顯然,他很有情緒,但迪爾茨沒受他情緒影響,很耐心很溫和地給予了細致的回答。
聽迪爾茨解答時,我的注意力走神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和這個學員一樣對這些課有抵觸情緒?
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一瞬間,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最近三次上課,我的身體都有不舒服的反應。
這次上迪爾茨的課,我感冒了;上一次上一個叫“蘇菲營”的課,我手上的一個本來沒什么事的小傷口,在逼近上課的兩天前化膿了,而在上課期間顯得尤其嚴重;再上一次上催眠課,我也感冒了。
三次上課,三次身體都有癥狀出現(xiàn),這是什么意思?它們想對我說些什么嗎?想了一會兒,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內(nèi)心中對這些課程是有些抵觸。承認了這一點后,我再聽迪爾茨講課,胸部和腹部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疼痛消失了。
更有意思的是,當天晚上,我的感冒好了。
你的癥狀想說什么?
又過了幾天,迪爾茨教我們做一個和身體對話的練習,而在我們練習前,他先做了一個教學示范。
在示范中,當?shù)蠣柎淖寕€案D沉浸在問題狀態(tài)時,D感覺到他的胸口處有一種焦灼的難受感。
迪爾茨問:“假若這種部位可以說話的話,它會說什么?”
D體會了一會兒后說:“它想逃跑,它對我說,搞不贏別人就逃跑吧,如果你不夠強的話,別人會欺負你。”
對此,迪爾茨解釋說,在輔導中出現(xiàn)的身體的每一癥狀都有意義,而這些癥狀都可以理解為被壓抑或被忽視的內(nèi)心的聲音,這時培訓師就需要抓住它們,方法就是假定它們可以說話,然后看看它們會說什么。當藏在癥狀背后的聲音被表達出來后,這些癥狀就可以暫時消失了,而假若個案能在生活中也能尊重這些聲音,并將其中的精神活出來,那么這種癥狀就可以永久消失。相反,假若我們一直都不尊重它們,這些癥狀就會一直存在下去,最后還可能會發(fā)展成疾病。
迪爾茨闡述的這一道理,我在自己的心理咨詢中也屢有發(fā)現(xiàn)。
我的一個來訪者J,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每天都在思考,這一會兒是應該這樣做呢,還是應該那樣做?這樣做有好處和缺點,那樣做也有好處和缺點,那到底應該怎樣做呢?他總是陷在這種矛盾思維里,要么是什么都不做,要么是在最后那一刻才做出選擇。
他的這一特點讓我想起了一個叫“布里丹的驢子”的寓言故事。這個寓言故事中,驢子和主人生活在一個叫布里丹的地方,主人在驢子的左側(cè)和右側(cè)分別放了一捆干草,而兩捆干草和這個驢子的距離是相等的,這讓這個驢子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困境中,它一直在思考,到底該先吃哪捆草才是效率最高呢?因為兩種選擇的效率是一樣的,于是它一直在思考,最終在思考中被活活餓死了。
承認愛爸爸,頭疼消失了
J的矛盾思維的處境就和這頭驢子一樣,不過他倒沒被餓著,矛盾思維給他帶來的主要是疼痛,他的身體有各種各樣的癥狀,其中一個癥狀是頭疼,而且他的這種頭疼會傳給我。我每次給他的咨詢時間是一個小時,而這一個小時的差不多所有時間里,我的頭會一直疼。
到了第三次咨詢時,這種頭疼終于消失了。當時,他談起5歲時給爸爸寫過一封信,信上寫道:“爸爸,我好想你,我知道你也想我。”
他是以很平淡的語氣說起這件事,但那一刻,我感覺到很大的憂傷,于是我對他說:“剛才你說到你的信,我感覺到一種悲傷,你有什么感覺?”
“我也感到有點悲傷。”這句話剛一出口,J的眼眶就紅了,接著眼淚掉了下來。顯然,這不是“有點悲傷”,而是非常悲傷。
他在悲傷中沉浸了兩三分鐘,接下來一直到咨詢結(jié)束都在談對爸爸的思念和愛。這是他第一次在我的咨詢室承認,他非常想念爸爸,而不是恨爸爸。
有意思的是,當他帶著情感講這些時,我的頭疼沒有了,而他講完后,我問他:“你還頭疼嗎?”
“不疼了!”他回答說,“奇怪啊,居然不疼了。”
不僅如此,從這次咨詢至今,糾纏了他多年的頭疼再沒有襲擊過他。這是為什么呢?
原來,很小的時候,J的父母離婚,他跟媽媽,而媽媽和媽媽這邊的所有親戚都一直對他說,你的爸爸是個惡魔,他恨不得殺死媽媽,也殺死你,如果不是媽媽舍命保護你,你會死在爸爸手里,所以,不要靠近爸爸,就算爸爸來找你也不要理他。
意識上,J相信爸爸是個惡魔的說法,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這樣認為。他知道,爸爸確實很粗暴,經(jīng)常打媽媽,但爸爸很少打他,爸爸其實很疼他,父母離婚后,爸爸多次去幼兒園里偷偷看他,給他錢和玩具。同時,他也想爸爸,所以在5歲的時候?qū)懥四欠庑拧?/p>
但是,一個5歲的孩子是不知道怎么把信寄出去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他這封沒寄出去的信后痛哭流涕,并叫來親戚們給幼小的J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教育,讓他堅信爸爸多么可怕,而媽媽又是多么好。
為什么感冒總是好不了?
J不愿媽媽傷心,并且這種被輪番教育的滋味也太不好受了,從此以后,他意識上徹底向媽媽靠攏,認定爸爸是個惡魔,但他的潛意識深處,仍然埋著對爸爸的思念和愛。這種思念和愛每當想表達的時候,J的頭腦就會把它們狠狠地壓下去。并且,這種思念和愛越想表達,J就表現(xiàn)得越恨爸爸。最終,他意識上徹底只剩下對爸爸的憤怒了,但是,他的身體與心理是分裂的,他的身體記著他對爸爸的愛,并一直在表達這個信息。
可以說,J的頭疼乃至身體的另一些癥狀背后藏著的信息就是對爸爸的思念和愛。當他在心理層面上壓抑這份真實的情感時,他的身體就替他表達,而當他在心理層面上表達了這份情感后,身體就不必這樣做了。
這樣的故事是很多的。譬如,一次,當我的一個來訪者講她對一個夢的理解時,我覺察到,我的心窩偏右一點的位置很疼,于是,我像迪爾茨一樣問她:“你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的身體有什么不舒服嗎?”
“有啊!我這里很疼!”她指著她的心窩偏右一點的位置說。
“如果你身體的這個部位可以說話,它會說什么?”我繼續(xù)問。
“我想沖出去!”她說。
“你可以在這里把這個愿望表達出來。”我說。
接下來的三四分鐘時間里,她大聲地充分表達了她這個愿望。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窩右側(cè)的疼痛消失了,我問她怎么樣,不出我所料,她的心窩右側(cè)的疼痛也消失了。
迪爾茨所教授的這個辦法非常簡單,也非常有效,不僅咨詢師或培訓師可以對來訪者使用,我們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當發(fā)現(xiàn)身體有些不對勁的時候,問一問自己,如果這種癥狀可以說話,它會說什么?
當然,不必拘泥于這一個辦法,重要的不是這個辦法,而是這種精神。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W聊天,她一個月前感冒了,現(xiàn)在感冒好了,但咳嗽的后遺癥留了下來。我們是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而她是一個大忙人,其間公司里有人兩次打來電話和她商量工作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這兩次接電話時,她咳嗽得很厲害,而和我聊天時,她就很少咳嗽。
我想,這就是她咳嗽乃至感冒的含義了吧。我問她,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她的感冒是什么時候在哪里感染的。她想了想回答說,是前不久去國外休假時感染的。可能是水土不服吧,那里的飲食不習慣。
我繼續(xù)問她,是在休假的具體什么時候感染的?她想了想說,哦,是在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感染的。
頭腦會騙人,身體很誠實
這個信息和剛才她接電話時咳嗽的信息聯(lián)系在一起,含義就比較明確了:她不想工作,而想休息,但是,她的頭腦不接受這一信息,不允許身體這么做,并強行工作,但她的身體就用感冒和咳嗽這種方式表示抗議。
再聊下去,果真如此。她說,休假的那一段日子實在太美了,她很想繼續(xù)過這樣的日子,她的經(jīng)濟條件也允許她一直這樣過下去,但她放不下工作,她覺得她在公司里是極其重要的角色,假若她離開公司,會對公司造成很大影響,這會讓她覺得對不起那些一直跟隨她的人。所以,她還是決定繼續(xù)為公司做奉獻。
這是一對矛盾,這一邊是過更放松的生活,那一邊是過更負責的生活,而W傾向于將這兩者視為對立,即要么是顧自己而不顧公司,要么是顧公司而不顧自己,其實,她可以找到一種平衡,仍然為公司負責,但是用更放松的方式,這樣不僅可以滿足她的身體的呼聲,也可以給她的屬下更多的空間。
美國著名治療師路易斯·海在她的著作《生命的重建》中講了一個她自己的小故事:
我有一兩天曾經(jīng)感到肩膀疼。我試圖忽略它,但還是疼。最后,我坐下來問自己:“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我的感覺是什么?”
我自己回答:“我感覺就像被火燒一樣。燃燒……燃燒……那意味著憤怒。你為什么事生氣?”
我不清楚我為什么事生氣,所以我說:“好吧,看看我們是否能找出來。”我把兩個大枕頭放在床上,然后開始使勁擊打它們。
大概打了12下,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為什么生氣了。我明白。所以我更加用力地打枕頭,從身體里釋放出憤怒的情感。做完之后我感覺好多了,第二天我的肩膀就好了。
我們常講身心靈,一個人的健康必然是身心靈三者的和諧。所謂身心靈,也就是身體、心理和靈性。這三者中,心理也可以被視為意識或思維。現(xiàn)在,我們通常會認為,思維是一種智慧,而身體不是,但迪爾茨說,身體也有著它的智慧。并且,思維很容易自欺欺人并導致“布里丹的驢子”的困境,而身體的智慧則是簡單直接的,它從來不會騙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