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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學劉鐵

2014-07-26 04:19:46楊天祥
中國鐵路文藝 2014年6期

楊天祥

1

我始終相信世界上存在神秘人物,比如我的同學劉鐵。

那年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還不滿18歲。其實沒有知識,只是青年。我們一行三十人來到那個叫老龍溝小山村時,西邊一輪紅紅的太陽已經卡在山脖子上了。落日余暉將小山村籠罩在一片嫣紫色光環里,靜悄悄恬淡淡,山鄉特有的那種沁入心脾的氣息撲鼻。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感覺,當時,我是被小山村迷住了。似乎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流將我包裹其中,在我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仿佛到了地球之外的某個神秘地方。

時令已是深秋,山村一絲風都沒有。幾個臟兮兮的孩子臉沖我們探頭探腦,大人們則有一搭無一搭地干著什么,他們大都紅色臉膛,神色像笑卻沒笑,似乎專注于干活卻時不時抬頭向我們這里張望,樣子怪怪的。我們在生產隊長和帶隊孫干部引領下來到一座新建的大房子面前停下,生產隊長說:“這就是青年點,新蓋的三間大瓦房。”

這三間房子在小村東頭,西面是一小片低矮黑灰的草房子。雖然布滿了歷史痕跡并且給人一種滄桑感覺,但是,還是難掩其破舊貧窮落后和卑怯。往東則是一片接一片綠色田野。對面是起伏的群山,中間有一條嘩嘩流淌的河。我覺得大河傳遞過來的并不像人們說的只有嘩嘩嘩的流水聲,它是用只有它們能夠聽明白的語言在交流。一個在說,兩個在說,三個在說……然而,只在一瞬間又變成了嘩嘩嘩的流水聲。我知道,不消多久我就能聽明白它們的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和自信。

叫做青年點的三間房,東西各一,中間是廚房。帶隊孫干部說:“現在我宣布一件事,咱們青年點點長由武鳴擔任,副點長由李青擔任(武鳴就是我,大概是因為我在中學時當過班干部的緣故吧。李青不用說就是那個長相好看的女同學。剛才在車上,帶隊孫干部一會兒一叫李青干這干那的),如果大家沒意見就鼓掌通過吧。”稀稀拉拉的幾聲巴掌響起,算是通過了帶隊孫干部的這項決定。接著,帶隊孫干部又說:“這樣吧,女生住東屋,男生住西屋。”這時候,生產隊長在帶隊孫干部耳邊說了幾句什么,帶隊孫干部大聲說:“男一排女一排,按大小個兒站好。”大家懶洋洋地提著行李按帶隊孫干部說的男生站到一邊女生站到一邊。這時候我才突然發現了一個情況,怎么這樣巧,30個人正好男的15個女的15個。

小個兒在前大個兒在后,我不高不矮站到中央。臨到我時,西屋南面大炕已經放滿了八個行李,當我把自己的行李扔到北面大炕上時,劉鐵把他的行李從東面炕拎過來甩到我的旁邊,我旁邊那個精瘦戴著眼鏡的同學麻溜把他的行李拿起來放到了南面炕上。我的心還是一熱,覺得蔫了巴嘰平時很難聽到說句話的劉鐵還挺夠哥們。或許就因為他的這個舉動,我猛然發現,這個和我有過十幾年接觸的劉鐵怎么就一下陌生起來?仿佛連他的模樣也不是我印象中的樣子了。驀然間,一個念頭閃現,就像我剛才聽到大河也有自己的語言一樣,劉鐵就是我認為神秘的人,非常神秘!別看我們打小就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有了這樣感覺,有時候,某種感覺是瞬間形成的,說不清道不明。我呆呆地盯著劉鐵,劉鐵把他的行李鋪展開,回過頭表情木木地看著我說:“怎么,不愿意?”

要說我和劉鐵已經是十幾年的老同學了,因為我爸和他爸都在市機械局工作,我們下鄉也是按機械局統一安排來的。我和劉鐵從小都在機械局管內的托兒所和小學校,并且都在一個班級。中學后,我媽找人讓我到另外一所學校讀書。我媽說機械局小學還行,中學教學質量太差,而且學生學習風氣不好。也許我媽受孟母擇鄰而居的影響吧,她費了不少力氣才把我從機械局管內學校轉到現在的中學。不知什么原因,劉鐵和我一起也來到這所中學讀書。記得在新學校我們一見面,而且又被分在一個班級時,我們倆什么都沒說,只是面對面地站著彼此凝視,許久許久,他好像沖我詭異地笑了笑,然后,我們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現在,劉鐵居然和我并肩睡在了一起,他剛才是不是還像前幾年那樣沖我詭異地笑了笑?說不清楚,反正劉鐵是我認識了十幾年的同學,他因為要挨著我,能從陽光充沛的南面大炕把行李甩到光線不好的北面,說明他還是夠哥們,這除了十多年的同學情誼外,似乎還包含著其他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時半會兒又想不清楚。

別看我和劉鐵在一起這么多年,可他幾乎沒在我心里留下什么印象,除了不愛說話、不合群,再沒有什么特別的。而且這些年,他在班級每天上學來不來似乎沒有人知道。小學時,有一次我們出去春游。返程上車后,怎么數怎么少了一個同學,全車人包括老師,大家誰都不知道少了誰。最后老師拿出點名冊點名才發現少了劉鐵。記得當時我還非常恨自己,怎么就沒想到他?我怎么會沒有想到劉鐵?

從第三天開始,我們在生產隊長帶領下到地里干活。我記得當時是在一人多高的莊稼地里拔草,熱乎乎的莊稼地里悶得讓人喘不上來氣,玉米葉子刀一樣割人。晚上回到青年點,每個人胳臂上都滿是一道道傷疤。熄燈后,劉鐵把自己蜷在被窩里,蓋得嚴嚴實實的。那時候,我突然想和他說句什么。可看他已經熟睡的樣子,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不一會兒,屋子里或大或小地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當然,耳邊嘩嘩嘩的小河流水聲越發清晰響亮。說來奇怪,這時候的流水只是流水了,沒有了剛來時聽到感覺像訴說什么的特殊意味兒,只是純粹的流水聲音。而此時,這流水聲更像婦人的催眠曲,讓人眼睛發緊,瞌睡蟲烈酒一樣讓我沉醉其中。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酒醉正酣之際,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對我后背狠狠敲打,潛意識中似乎天外來客開著一種神秘的飛行物向我撞來。我一驚,睜開眼,哪里有什么天外來客,面前漆黑一團,耳邊是同學粗重的酣睡聲。我晃了晃頭,翻轉一下身子,正想再次進入夢鄉,身邊的劉鐵突然冒出一句話:“這個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再看劉鐵,正圓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呢。

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這大半夜里,劉鐵會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來。我說:“劉鐵,你說什么?”

“這個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劉鐵眼睛轉向別處,又重復了一遍剛才說的話。

我從被窩里伸出滿是傷疤火辣辣疼痛的胳膊在劉鐵面前晃了晃說:“看看這個,哪個愿意在這里待,還不是沒有辦法!熬吧,也許一兩年也許兩三年,終究會回去的。”我以為這樣一說劉鐵會像我一樣好好睡覺,卻不想他又說:“其實我知道,大家都不想在這兒待,他們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過了一會兒,他向我湊近些身子,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那個帶隊孫干部……”他欲說又止。好半天也聽不到他往下說,我是個急性子,受不了他這樣,問他道:“怎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似乎心不在焉地說:“那個帶隊孫干部心思里面想和人家李青好”。

一聽這話我坐起身子:“你說什么?”

劉鐵將我按下說:“你起來干什么?”

我說:“你剛才說得什么話?”

“當然。”他說,“我能看清每個人心思里想什么。”

帶隊孫干部心思想什么你也知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孫干部是機械局領導專門派下來幫助生產隊管理咱們的,他可是代表父輩來看護咱們的。我盯著劉鐵告誡他:“這話以后絕對不能再說!”

劉鐵把身子轉了過去。邊轉身邊嘟囔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2

那天天剛剛亮,我躺在被窩懶在熱烘烘的炕上想什么又沒想什么,突然聽到對面女生屋里傳來一陣驚叫。我們幾個一咕嚕爬起來,互相看著沖向女生屋。門在里面拴著,就聽里面有人驚叫道:“別進來,蛇!”我們急忙跑到窗外向里面看,果然就看見屋門口一條一尺多長的蛇直著身子對屋子里的女同學絲絲絲吐著信子。我一看就知道是條毒蛇,用當地的話叫“野雞脖子”。因為它脖子上有像野雞一樣好看的錦繡鮮艷花紋,當地人給它起了這樣的名字。有人叫來了生產隊長,生產隊長又喊來了獸醫宋林杰。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就見劉鐵一聲不響地上到女生屋子窗臺,伸手將木窗摘下來(當地農村房子窗戶分上下兩層,上面窗可以摘下來)就要往里跨。生產隊長一把抓住,不讓他進去。劉鐵說:“隊長放心,沒事的,讓我進去吧!”

生產隊長沒理劉鐵,看著宋獸醫。宋獸醫找了根棒子拿在手中說:“我進去看看。”見狀,劉鐵從宋獸醫手里搶過棒子,還像剛才那樣從窗戶往里進。這回生產隊長沒再阻攔,也許他看劉鐵手中有了可以防身的棒子。我們大家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地看著劉鐵,當時那蛇的樣子非常囂張,晃悠著腦袋做出隨時要進攻的樣子。我是想和劉鐵說句什么的,一定是想囑咐他小心之類的話,卻什么也沒說,就那樣看著劉鐵進到屋里。

我們都以為劉鐵進屋后會掄起棒子打向毒蛇,卻不想,就見他似乎嘴里念叨著什么,將棒子伸向毒蛇。讓所有人都不能相信的是,那毒蛇竟然看著劉鐵,非常聽話地將身子慢慢盤纏住劉鐵伸過去的棒子,不再囂張,乖巧得像聽話的孩子。劉鐵將盤纏著毒蛇的棒子慢慢抬起來,從窗戶邁出來,在女知識青年一片驚叫聲中向對面大山走去。沒有一個人跟著他,就連生產隊長和宋獸醫都驚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劉鐵。

我猶豫著還是走過去跟在劉鐵身后,這家伙真不是一般人,就憑這一點我相信他說的能看到別人心思的話了。莫非他還能看到動物的心思不成,要不然他怎么敢進到女生屋子里將毒蛇用棒子牽出來?這野雞脖子蛇就連當地人都非常害怕,據說被它咬傷后,很難治愈的。

我以為劉鐵來到外面會很快將毒蛇甩出去或連棒子一起扔掉,卻不想,他非常耐心地跳過大河,為什么要跳過河呢?因為水大,又沒有橋,要想過去的話,必須蹦跳著踩著露出水面的石頭過去。

讓我驚訝的是,劉鐵如此跳躍過河,那毒蛇竟然像怕摔到河里一樣,結結實實緊緊地依然盤纏在棒子上。我眼瞅著劉鐵跳過河,走向大山深處。我是想喊劉鐵注意的,但是,從我看到的情形來看,我要喊的話是多余的。

過了好一會兒,劉鐵還是像過河一樣蹦跳著從河那邊過來了。樣子非常怪異地看著我,什么都沒說,從我面前走過去。

回到青年點兒,大家仍舊還在議論著剛才蛇的事情。看劉鐵和我走過來,仍然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們,尤其盯著劉鐵的手,直到看他的手里干干凈凈才往前走了一小步,不知哪個女生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問:“蛇呢,打死啦?”

劉鐵和我都沒有說話。可能看劉鐵的表情有些怪異,有同學拉住我問:“蛇呢,沒咬到你們吧?”我說:“沒有,劉鐵把蛇放歸山林了。”

3

生產隊長給我們青年點送過來兩只小豬崽子,說:“圈個圈喂兩口豬吧,要不你們剩的泔水白瞎了。”

大家看稀罕一樣看這兩口小豬崽兒,黑黑的顏色,圓滾滾的身子,哼哼嘰嘰的喂啥吃啥,覺得挺好玩兒。

沒想到劉鐵對這兩只小豬充滿好奇,成天和它們一起玩,時不時拿個小木棍兒將兩只小豬弄翻一邊和它們說著什么一邊給它們撓癢癢,而且他還成了義務喂豬官。喂它們吃食時他的嘴也不閑著,叨叨咕咕的,沒有人知道他在和它們說什么。讓我納悶的是,別看劉鐵不愛和人說話,和動物說起話來卻沒完沒了。

那天,宋獸醫來到我們青年點兒,從屋里叫兩個男同學和他一起進到豬圈,揪住一個小豬的耳朵將其放倒,然后用腳踩著小豬后腿,又讓兩個同學按住小豬前腿,拿出一個小刀沖小豬下體割去。小豬發出痛苦慘叫,聲刺青天。這時候,就見劉鐵沖進豬圈推開宋獸醫,將慘叫的小豬孩子一樣愛撫地抱入懷中。小豬下體血流不止,紅色的血液流了劉鐵一身。他全然不顧,把小豬抱得緊緊的,用臉貼住小豬的頭,嘴里低低發出嗯嗯嗯心疼地哄撫聲。不用說別人,這一幕就連我都吃驚了。我說:“劉鐵快放下,快放下!”劉鐵像沒聽到一樣還是那樣子把小豬抱在懷里哄撫著。

宋獸醫從豬圈出來,對劉鐵說:“我是在劁豬啦,再不抓緊趁小把它們劁了,以后就不好辦了!”

“不能用別的法子或不讓它們這么痛苦么?”劉鐵終于抬起頭對宋獸醫說。

“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只疼一陣兒。”宋獸醫說。

“我知道,不就是把公的睪丸母的卵巢除掉么,完全可以不用讓它們這樣疼痛。你做獸醫這么久了,怎么不想想辦法?”劉鐵說。

聽劉鐵這樣一說,滿院子知識青年全笑了。尤其一些女同學,有的還急忙用手捂住臉。

那時候真沒像現在這樣開放,或者說對那方面知識很少了解。不要說什么睪丸、卵巢之類,有的就連看到公狗母狗交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有趣的是,有一次,生產隊一匹公馬莫明其妙地起了性,身下露出長長的生殖器,忽悠忽悠一甩一甩的。我的一位女知青同學看到后,嚇得不輕,以為那馬有了毛病驚叫起來:“隊長——咱們生產隊大馬的腸子露出來啦!”

自然,引來一片笑聲的同時,還成了當地老百姓茶余飯后快樂的談資。在那個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的枯燥年代,這樣活生生的笑料哪能不引起人們濃厚興趣呢。以至后來許多時候,一提起腸子大家都自覺不自覺地會想起那件事。而且把男性生殖器都叫“腸子”。那個喊生產隊長的女知青,叫什么名字大家也都忘了,而一提起“腸子”,人們自然而然會想到她。

4

這以后,變化最大的是劉鐵。

經常看他一天到晚有空就往宋林杰家跑,后來我還發現,他的雙腳滿是鮮血,而且幾雙鞋也全都開了口子。抱小豬時弄得全是血跡的那件衣服也不洗洗,就那樣穿著。他的一些怪癖越來越讓人不可思議,常常早晨我起來的時候,他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被子也不疊,胡亂堆在那里。許多時候都是我給他疊整齊。

有一次,我看他又是滿腳鮮血,問他道:“劉鐵,你這是怎么了,干嘛弄得一天到晚人不人鬼不鬼的?”

劉鐵笑笑,從兜兒里掏出個鋒利的小刀在我面前比劃著,“嘿嘿”笑得很詭秘。我說:“你又要干什么?”他說:“劁豬,還可以劁其它牲口。”說完揮舞著小刀跑掉了。

任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劉鐵真的能劁豬了。

他給李家大娘劁豬全過程我都看到了,那真是一個快。只見他把小豬喚過來,用手一撓,小豬就倒下了。就在小豬崽子愉快地享受撓癢癢的瞬間,突然叫了一聲便跑開了,也就是一兩秒鐘時間小豬就被劁了。沒有見小豬有多大痛苦,也沒見小豬下體有鮮血流出來,更沒聽到小豬多尖銳的嚎叫,真的劁干凈了嗎?許多人將信將疑,許多人覺得沒有劁干凈,許多人家還是請宋林杰給自己家小豬解決這事情。

就在大家對劉鐵劁豬抱有懷疑態度時,宋獸醫非常肯定了劉鐵,信誓旦旦地說劉鐵已經把小豬崽子劁干凈了。真是了不得,又快又簡單還減少了小豬的疼痛,實在是棒!與此同時,劉鐵在大隊、在公社成了名人。

正趕上公社要在青年點兒中樹立一個標兵典型,發愁找不到對象的當口,劉鐵平地而起,立刻引起轟動。

劉鐵用他開了口子的幾雙鞋子和滿是傷疤的腳,這樣活生生的事實一上臺尚未開口說話就讓臺下的貧下中農感動萬分。

鮮花掌聲歡呼聲,感動崇拜熱淚飛。我的同學劉鐵從大隊到公社,又從公社到縣里,四處講用,場場爆滿。一個知識青年為了除去貧下中農家小豬崽子的生育問題,刻苦練習技術,不惜把自己的鞋一雙雙割壞,也不惜一次次把自己的腳割得鮮血淋漓,這樣的知識青年哪能不受到貧下中農的歡迎呢?一時間,劉鐵的先進事跡感動了全縣貧下中農。

晚上,劉鐵偷偷對我說:“老同學,我是不是有點過了?”我說:“沒有啊,挺好的。”劉鐵說:“其實,我真正的用意是想通過這樣的講用,讓大家都知道,動物也是生命,必須善待它們。我實在看不下人們對動物的野蠻態度。”

就在人們對劉鐵刮目相看的時候,劉鐵又一次露了一把臉。這一次露臉不禁讓我對他有了新認識。

生產隊張老大家的小毛驢丟了。小毛驢是張老大家的命根子。那頭小毛驢很可愛,個頭不大,灰突突的,老實溫順,一點兒沒有驢脾氣,我們都非常喜歡。小毛驢磨磨、拉車、負重走山路,非常實用。不用怎么精心伺弄,夏天一把草,冬天一槽玉米秸就行了。

三歲的小毛驢懷孕了,圓鼓鼓的大肚子,亮晶晶的圓眼睛,可能是懷孕原因顯出幾分嫵媚幾分溫暖幾分恬淡,讓人既愛又憐。

這樣可愛的一頭小毛驢一夜之間丟了,哪能不讓張老大全家痛苦萬分。

先是張老大全家找、鄰居幫忙找,后來發展到全生產隊社員都幫忙找。找了三天,杳無音訊。就在大家以為小毛驢徹底丟了找不到時,任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小毛驢竟然自己回到了張老大家的院子里。見到小毛驢,張老大一把將它抱住,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小毛驢明亮的眼睛也被淚水蒙住,不住地用頭拱張老大。這一人一驢“久別重逢”場面非常感人,一些老年人也跟著落下淚來。

好久,張老大平息了情緒,拍著小毛驢的身體說:“你這三天去哪兒啦,看給你瘦的,是不是好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告訴家人準備飼料,好好喂飽!”小毛驢仍舊一個勁地拱張老大的胸懷,似在訴說離別痛苦。

這時候劉鐵走了過來。拍了拍小毛驢說:“小毛驢的確瘦了,這幾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又摸摸小毛驢的頭,還和小毛驢叨叨咕咕說了些什么,又對視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小毛驢被人偷了,是自個兒偷偷跑回來的。”

劉鐵幾句話說得大家都呆了,尤其張老大看著劉鐵說:“你怎么知道?”

劉鐵說:“小毛驢告訴我的。”

大家以為劉鐵又來了魔勁,誰也沒搭理他。就見劉鐵突然對小毛驢說:“怎么你要帶我們去找那個偷驢人?”小毛驢似乎點了點頭。劉鐵說:“好啊,我們大家陪你去!”

將信將疑。張老大走過去看著小毛驢說,:“真的能帶我們去找那個偷你的賊?”

劉鐵說:“肯定的呀,剛才你沒看小毛驢和我點頭了嗎?”

說來奇怪,聽劉鐵這樣一說,小毛驢掉頭就往外走。張老大說不行,小毛驢肯定餓了,等它點吃東西再說。小毛驢吃了張老大給的飼料,看了看大家伙兒,掉頭就往外走。劉鐵緊跟其后,眾人也跟著走出張老大家院子。

走了一會兒,劉鐵停下腳步對張老大說:“只我們幾個去不行,你去把生產隊長和獸醫宋林杰叫來,省得一會兒找到那個偷驢人之后鬧出不好的事來。”

生產隊長和宋獸醫都不支持去找偷驢人的,他們覺得這純粹是瞎胡鬧。

經不住大家勸說,生產隊長說:“那就讓宋獸醫陪你們去吧,冷靜些,別和人家干仗!”

劉鐵、張老大再加上宋獸醫和我,四個人靜靜地跟著小毛驢走,一路誰都不說話。小毛驢點著腦袋嗒嗒嗒嗒地往前走,走過一個生產隊又走過一個生產隊,眼瞅太陽落山了,小毛驢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宋獸醫說話了,“天馬上黑了,小毛驢子要是就這樣不停地走下去,我們晚上吃啥住哪兒?”張老大看看我,我看看劉鐵,劉鐵像小毛驢似的點著腦袋刷刷刷地跟著小毛驢往前走,不理我們也不看我們。

天徹底黑下來,好在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大概是舊歷十二三光景,大大的月亮徽章一樣別在空中,給人一種朦朧恍惚感覺,星星不多,點綴四周,讓人覺得恰到好處。當我們走到第八生產隊一戶人家門口的時候,小毛驢停下來,回過頭看看劉鐵,沖著對面一個院落伸了伸頭。

劉鐵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說:“就是這家。”我一把拉住要推門而進的劉鐵說:“咱們得商量商量,萬一不是人家怎么辦?”

“沒錯!”劉鐵又來了犟脾氣,根本不聽我的上去就啪啪啪啪敲門。

好一會兒,里面才有人問:“誰呀?”

“我,我是老龍溝的知青劉鐵。”劉鐵以為他是什么名人,好像一提劉鐵全世界人都知道。

可是,里面人說:“劉鐵?劉鐵是誰呀,我們不認識!”

劉鐵說:“你們先把門打開吧,我有重要事情找你。”

里面人說:“我不認識你找我干什么?”

劉鐵不再說話,用力撞人家的門。

沒撞兩下,里面人把門打開。出來一個精瘦男人一把薅住劉鐵大脖領子,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你還想夜闖民宅呀。”

我一看這架勢急忙上前將那精瘦男子拉開,劉鐵也不和人家說什么,徑直往院子里走。小毛驢也跟了進去。

精瘦男人一看小毛驢,剛才那股子蠻勁減弱不少。不再高聲大喊,只是不知嘟嘟囔囔地說著些什么跟著進了院子。

小毛驢進到院子后,先是四下嗅了嗅,然后走到一間小偏房門口站下了。

劉鐵二話不說一把將小偏房門拉開,借著月光看到里面放著一堆牲畜皮。

劉鐵拽出一張,大家清楚地看到是驢皮。

再著那精瘦男子,手撓腦袋、晃動身體、不知所措。

這時候我才發現宋獸醫不知去了哪里,張老大一副吃驚樣子,傻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

這時,門口有人進來,帶頭的是宋獸醫,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走過來后,宋獸醫沖我、劉鐵、張老大指著身邊那個人介紹說:“這是八隊王隊長。”原來,宋獸醫多了個心眼兒,怕出啥事兒,特意找來他熟識的王隊長。

劉鐵也不客氣,指著精瘦男子對王隊長說:“他是偷驢的。”

“沒偷!”不待王隊長說話,精瘦男子搶先說。

劉鐵從小偏房中把七八張驢皮全都拽了出來說:“沒偷沒偷,這都是什么!”

“這驢皮是我收的,都是花了錢的。”精瘦男子擰著脖子說。

“收的?”劉鐵說:“你告訴我,從哪兒收的收它干什么花了多少錢?”

精瘦男子啞口。

劉鐵指著張老大家的小毛驢對王隊長說:“這是我們隊張老大家的毛驢子,丟了好幾天,今天自個兒回家了。不瞞你說,我懂牲口心思,這毛驢子回家后,告訴我它被偷了,然后帶著我們來到這里。”

王隊長聽劉鐵這么一說來了精神,他歪著腦袋看著劉鐵說:“你剛才說什么,你懂牲口心思?你光憑一個毛驢子就說人家是偷驢的?”

劉鐵指著地上一大堆驢皮說:“還有這個。”

王隊長有些不耐煩地說:“人家已經說了這驢皮是花錢收來的!”

說完轉向宋獸醫說:“林杰呀,咱哥倆多少年了,我也不計較這事了,快領他們回去吧。”說完轉身就要往院子外面走,卻哪里出得去?一大幫人從外面涌了進來。我一看大都是精壯漢子,一個個握著拳頭氣勢洶洶。王隊長對跟進來的一個女人說:“二媳婦你沒事找事是不,誰讓你叫來這些人?”叫做二媳婦的顯然就是精瘦男子的媳婦,她尖著聲音說:“誰找事,明明是他們沒事找事到我家鬧事!”精瘦男人一看進來這些人立馬來勁,嘴上也不干凈起來,“XXX,大半夜的,他們硬撞門進來的。”另一個操起院中一根棍子梗著頭罵,舉起棍子就要打。王隊長用手托住正往下下的棍子,厲聲說:“都給我住下手,看誰還動!”

眾人息聲。

王隊長對宋獸醫說:“林杰趕緊都走吧,別鬧出啥子事來。”

宋獸醫對我說:“走吧。”用頭沖劉鐵抬了抬,意在讓我拉劉鐵一起趕緊走。

不等我過去拉劉鐵,就聽黑暗中有人說:“走什么走,半夜三更撞了人家的門,污了人家一身臟說走就走啊?看王隊長的面子就放你們人走,把毛驢留下。”眾人一起說:“對,把毛驢留下!”有人過去牽毛驢。

張老大不干了,和那個牽毛驢人扭到一起。無奈寡不敵眾,幾個膀大腰粗的壯實小伙子上去就把張老大推到一邊,牽住了小毛驢。

王隊長用眼睛看宋獸醫,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精瘦男子媳婦突然尖起聲音大哭起來,邊哭邊拍打精瘦男子,哭嚎道:“我的個媽喲,這日子可怎么過呀,大半夜說讓人撞門進來就進來,說讓人污一身臟就污一身臟,半夜三更還賴在人家不走,你這個挨千刀的,還是不是個男人?哎喲我個媽呀,這日子沒法過啦——”

剛進來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也跟著喊起來,夾雜著罵聲吼聲哭聲吵吵聲亂成一團。

這時一個男子走到精瘦女人面前叫了聲姐說:“XXX的,敢欺負我姐,我和你們拼了!”從院子柴禾垛抽了根木頭拌子揮舞著沖我們幾個就要打過來。

見狀,劉鐵對王隊長大聲說:“我前幾天去公社開會時,公社李光亮主任說現在好多家丟毛驢子,他已經安排周武裝下去查了。”

只這一句話就把眾人驚住了。那個聲稱要拼了的男子停下手看著王隊長。

劉鐵適時從兜兒里掏出一張照片,走向王隊長說:“這是我在縣里開會時和縣革委會主任劉軍還有咱們公社李光亮主任一起照的相,王隊長看看這幾個人認識不認識?”

王隊長猶豫著接過劉鐵遞過來的照片,看了看,然后對精瘦男子說:“你還不承認等什么?”

聽王隊長這么一說,精瘦男子撲通跪到王隊長面前一邊磕頭一邊說:“王隊長救我王隊長救我王隊長救救我!這毛驢是我偷來的,我再不敢了我一定再不敢了!”

原來,這精瘦男子偷了張老大家的小毛驢后,本想殺了賣肉賣皮,可一看毛驢懷孕了,再看就這幾天能生產,就想等下了崽子之后再殺。哪知道張老大家的小毛驢本事不小,也不知道它怎么解開的韁繩、打開的院門,自己竟然跑掉了。不僅跑掉了,還引來了家人抓到了竊賊。進來的這幾個人都是他的親戚朋友正是一伙偷驢賊。

其實王隊長早就知道這幾個人沒干好事,睜只眼閉只眼假裝不知道。

那以后,人們一提起這件事,一是贊嘆張老大家的小毛驢通人性,二是驚訝劉鐵真的可以懂牲畜心思。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中的農民來說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個生長在城市的小知青竟然做到了,了不起!

5

再后來人們才知道,這些事情對劉鐵來說真不算什么,劉鐵做出更神奇的事情還在后面。

有一陣子了,劉鐵晚上總回來得很晚。一回來便悄沒聲地輕輕展開被子,盡量不出一點聲響偷偷鉆進去,在被窩里也不睡覺翻過來掉過去的。

有一次,覺得他回來得有點太晚了,我好像已經睡了好久。看他輕輕鉆進被窩,我說:“劉鐵,怎么回來這么晚?”

“沒多晚,快睡吧!”

我看他沒有說的意思,轉過身閉上眼睛。我已經睡著了,劉鐵推了推我后背,小聲說:“睡了?”我轉過身,黑暗中看著他。他見我轉了過來,湊近我,幾乎挨上我的臉,我覺得他的氣息都呼到了我臉上,往后仰了仰。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的躲,又往前湊了湊,有些激動地說:“告訴你,我戀愛了。”

我的睡意全消,問他和誰?

他退回到自己睡覺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著,一副心滿意足樣子沒有說話。我卻突然發現他的眼睛亮得厲害,黑暗中的亮,兩盞燈似的,把黑夜都照亮了。我的心動了一下,感覺到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異乎尋常的被愛情包裹的美好,或者說沉醉。我說:“李青對吧?”李青是我們青年點公認的大美人,劉鐵曾經和我說:“機械局帶隊孫干部心思里想和她好。”劉鐵沒說話,我說:“趙麗萍?”劉鐵還是沒說話。我說:“劉洪杰或者田玉敏?”黑暗中劉鐵還是搖了搖頭。這幾個是我認為在我們青年點中長得比較漂亮的女同學,她們都不對的話,我猜不著了。對他說:“這幾個都不是還能有誰?”

劉鐵突然說出了三個字,聲音不大不小,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清晰——“宋玉鳳”。

宋玉鳳?我快速在頭腦中搜索宋玉鳳。十五個女生,沒有啊,咱們青年點根本沒有姓宋的女同學呀!“她是哪個點兒的?”我以為宋玉鳳是另外一個青年點的知青。哪想到劉鐵卻說:“宋玉鳳是獸醫宋林杰的女兒”。

“宋林杰的女兒?”我大吃一驚,回問了一句。

“對呀,就是她!”他說。

我面前出現了宋獸醫女兒宋玉鳳的樣子,感覺她還是個孩子,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模樣不好看也不難看。非要找和劉鐵有共同處的話,那就是話也不多,人前很少聽到她說話。這個姑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看書,經常捧著一本藥材方面的書看。里面花花草草的,有圖有文字,寫的是山里什么草什么花可以治什么病之類。大概受她爹的影響吧。但是我還是不贊同劉鐵和她處對象。很明顯,劉鐵在這兒待上一兩年就回城了,根本不可能帶她回城,這樣的城鄉之差不可能有結果。

我平靜一會兒才說:“劉鐵呀,你忘了你和我說過‘這個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是不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我確實說過這句話。可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我覺得這地方挺好的。”

“這地方挺好的?好,這可是你說的,今后你就在這好地方待著吧!”

“待著就待著有什么?!”

我說:“我知道了,你小子就是想玩玩,泡泡人家大姑娘,然后等有了機會拍拍屁股走人是不是?”

“那是你,你能這么想出來就說明你才是那樣的人!”

“好好好”我說,“我是那樣人行了吧!我雖然是那樣人,但我可沒有閑著沒事泡人良家婦女!”

“告訴你劉鐵,我們在這兒多說就是一兩年,也可能兩三年就回城,我們可不能做對不起良心的事情!要我說,你趕緊收住,明天開始好好干活,別再深更半夜和人家姑娘在外面鬼混。”

“誰和人家姑娘在外面鬼混了?”劉鐵邊說邊重重地給了我一拳。這小子出手真狠,打得我肋骨生疼。

“算了,不和你說了,沒想到你表面正人君子,骨子里如此骯臟。”

“誰骯臟誰知道,誰和人家大姑娘瞎混著玩誰知道。”我有些來氣地挖苦他。

劉鐵不再說話。他緊緊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再理我,連頭都蒙住了。

那晚我失眠了,平生第一次有了失眠的痛苦。

我發誓一定勸說劉鐵和宋玉鳳停止交往,畢竟我們是十幾年在一起的老同學啊!

那天晚飯后,天氣很好,我看劉鐵還在急匆匆地劃拉飯,走上前叫住他說:“劉鐵,一會兒別出去,我找你有話說。”

劉鐵還算聽話,放下碗和我一起走向小河邊。

一路無話。

山村傍晚的景色呈現出一種特殊神奇,恬淡靜謐空曠分出鮮明層次,那種美不是語言能表達得出來的。大山、小河、田野、炊煙、七零八落的幾戶人家、還有遠天氣象,這樣混合在一起構成的圖景,除了神秘還是神秘。

天邊的火燒云顏色鮮艷,那種紅是我在圖畫冊、圖片和城里絕對看不到的,不管深色紅還是淺色紅都給人一種純正明亮光鮮感覺。而且那些火燒云有的像鳥有的像馬有的像獅子有的像極了現代卡通人物,它們在天空飛翔、奔跑、跳躍、舞蹈,變幻無窮。我被神奇的大千世界驚得目瞪口呆。

“宋玉鳳真是個好姑娘,值得去愛。”

不是劉鐵說話我恐怕要進入某種幻想之中了。

我們在小河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劉鐵剛要開口繼續說,我搶先說:“她善良純樸愛學習,她漂亮自然身材好對吧!”

劉鐵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下定決心和她一輩子不分開了,今生今世非她不娶!我和她越往深了處越發現她的好,她和我們任何一個城里的女同學都不一樣。”

我笑了笑說:“劉鐵,就像這小河水,看著都是水,現在流過去的就不是剛才流過去的,今天流過去的,明天就又會有新的流過來。女人也是一樣,你和宋玉鳳相處覺得她和別人不一樣,等你和李玉鳳王玉鳳孫玉鳳相處,你還會覺得她們也和別人不一樣,哪個女人都是特殊的一個。”

“其實人家宋玉鳳一開始根本不同意和我處,人家也看不上咱城里人。宋獸醫也不同意,她媽更不用說。后來我先說服了宋玉鳳,宋玉鳳又說服了她爸媽,我又在宋玉鳳父母面前保證扎根農村一輩子,永不回城;肯定好好對待宋玉鳳一輩子,永不食言,人家才同意我們相處。”

劉鐵接著說:“我前一陣子風風光光當勞模受表彰到處講用,你知道的,講話稿兒是人家公社秘書寫的。里面根本沒有“扎根農村一輩子”的話,哪個人相信一個城里人會在農村扎根?那句話是我自個兒加上的。我就是要在農村扎根,永不回城!而且我已經開始向宋獸醫學習獸醫技術了,我覺得我可以掌握這門技術,以后養家糊口沒問題。”

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和我有十多年交往而且一向木訥的劉鐵會說出如此流暢、如此條條是道的話來。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我說:“劉鐵,你想到沒有,你這樣做你的父母會同意嗎,你將來真的就要在這窮鄉僻壤度過一生嗎?不僅僅是你還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的孩子,都要跟著你的這個決定在農村永遠生活下去嗎?你不要一時沖動,也不要一時心血來潮,你應該想得更遠些、更周全些。”

“我已經想好了,老同學”他對我說,“我真的已經想好了,有時候,一件事或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人的一生。宋玉鳳你太不了解了,她真的是值得我一生永遠珍愛的好女人。我和她結婚可能會像你說的那樣在農村生活下去,可是,由她改變的我們家后代的優秀基因卻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替代。”

既然劉鐵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知道不管我再怎么說都是多余的了。我說:“好吧劉鐵,我希望你永遠記住你今天和我說的話,愛宋玉鳳一輩子,我祝福你!”

如果劉鐵和宋玉鳳戀愛就戀愛了,哪個青年人沒有這種沖動時候?可誰承想他們卻戀得大張旗鼓,唯恐大家不知道。先是劉鐵在一次收工時候走到宋玉鳳身邊拉起了她的手。這之前,他們倆戀愛只有我知道,劉鐵這一拉嚇傻了全生產隊社員。宋玉鳳一開始也被劉鐵的舉動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用力掙脫開了劉鐵的手,可劉鐵馬上過去用雙手攬住了宋玉鳳的一只胳臂。在拉手和攬胳臂之間宋玉鳳只好選擇拉手。宋玉鳳的手被劉鐵拉著,另外一只手遮掩著臉。我想她的臉已經紅得如同晚霞了。

那時候,男女之間談戀愛真的沒有在大庭廣眾面前公開拉手的。尤其在20世紀70年代的農村,更沒有這種情況發生。我們這些知識青年再加上社員緊緊跟在他們身后,像看稀罕一樣眼睜睜看著他們就那樣手拉著手走出我們的視野,走進了逐漸被夜色淹沒了的小河邊兒。

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我的心被他們撩撥得火燒火燎的。當時我真想象不出他們走進被夜色淹沒了的小河邊做什么,但我非常清楚,他們一定進入到一種神圣幸福讓青春無限快樂的境況之中了。

不久,我們青年點就傳出誰誰誰和誰誰誰談戀愛的消息了。但是,沒有一對青年敢像劉鐵那樣在公眾面前拉住自己姑娘的手。只是收工后,在青年點里待著的人越來越少,很晚后,一個個紅撲撲的笑臉回來的人越來越多。

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年齡幸福的集體,青蔥歲月的初戀或者說被初戀氛圍包裹住的我們,更加團結更加和諧也更加快樂。可是,隨后發生的事情卻是我們無論如何不曾想象得到的。

帶隊孫干部把李青強奸了。

李青拉肚子,一連幾天不好,腰都直不起來。本來就楊柳細腰的李青哪經得了這么折騰,柔弱得幾乎站立不住。孫干部對照顧她的女同學說:“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別因為李青影響工作,我在家負責照顧。”大家誰也沒往別處想,帶隊干部就是照顧我們生產生活和加強對我們思想教育改造的,有他照顧還能有什么問題。那時候,我們真的很單純,單純得幾近糊涂。我們的帶隊孫干部,這個可以做李青父親的人,就在李青昏昏欲睡病得沒有半點反抗力氣情況下,強行和她發生了關系。

我們收工回來發現李青有了變化。最明顯的是她雙目癡呆、披頭散發。我們都以為她病情加重了,找生產隊長讓他出馬車送李青去醫院。李青死活不去,只是哭,一個勁兒地哭,晃著腦袋哭。帶隊孫干部勸大家離開,他說:“李青過一會就好了,大家各回各的屋,把我們勸走了。”

五天后,李青背著大家獨自一人到公社知識青年辦公室舉報了孫干部強奸她的事。

石破驚天!

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所謂知識青年被活生生的社會現實擊得頭破血流。

聽說剛開始孫干部百般不承認,李青拿出有力證據,孫干部才不得不低下頭。這時候,我們才回憶起自從到農村之后,孫干部經常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李青,而且話里話外總是夸李青這好那好,時不時還單獨找李青談話什么的。我們始終認為這些都是正常現象,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才發覺我們真是太單純了。

機械局又派來一個張姓女干部當帶隊,李青則提前回城。聽說她回城后身體日益衰退,婚姻也不幸福,不到四十歲就得病走了。我們送她時沒有一個人不罵那個孫干部,是他害死了漂亮的李青,他是歷史的罪人!正所謂惡有惡報,從農村調回機械局后,孫干部以強奸罪被判了十年徒刑,沒等出獄就死了。

李青事件后,我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三十個人的集體仿佛少了不只是李青一個人。平時晚上收工后,大家在一起說笑打鬧,青年點兒始終是全生產隊最熱鬧的地方。就連當地青年有事沒事也都愿意來我們這里說說話,可是現在,沒有人說笑打鬧,更沒有當地人來坐坐聊聊天。好像有一座大山壓在我們頭上,讓我們喘息不暢,直不起腰。

青年點兒出了這樣事情,讓我們知識青年不僅在生產隊,就連大隊和公社都被當地老百姓議論紛紛,成為人家飯后談資。要不是劉鐵在這之后做出了一件轟動全公社乃至全縣的事情,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抬起頭來。

6

當地大山里有一種動物叫黑瞎子,其實就是黑熊,但當地人都管它叫黑瞎子,好像說它眼睛白天看東西不是很清楚。我們下鄉地方偏僻,許多大山深處可以算深山老林。山里的動物有野豬、野雞、獾子、野兔、狍子、狐貍、黑熊和數量眾多的各種各樣蛇。數量最少的當然就是黑瞎子。那時,人們對黑瞎認子識有限,只知道它的膽是一種珍貴藥材,肉可以吃,皮也能賣個好價錢。但是,誰都知道那家伙厲害,一般山民不敢招惹它。當地老百姓中有不少叫趙瞎剩、劉瞎剩、王瞎剩的,這些人都是在山上遇到過黑瞎子,靠裝死求生。黑瞎子或在他們身上坐坐或給他們腦袋一掌或舔舔他們臉,看他們“死”了,便覺得沒意思起身走了。這些人要么腰被坐壞了要么腦袋少了一塊肉要么缺了半拉臉,因為黑瞎子從來不與死人“玩”,所以當地人一直告訴我們,千萬記住,一旦在山上遇到黑瞎子,不管它怎么弄你,也不管被弄得流了多少血有多疼,一定記住咬緊牙關堅持一動不動,這樣才能保全性命。我們生產隊牛倌叫劉民,有一次,他上山放牛時,背著手低頭往山上走。走著走著,突然覺得四周一下子靜下來,似乎有什么東西擋在前面。一抬頭,就見距自己大約不足十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只粗壯高大的黑瞎。那家伙正往山下走,好像也是在瞬間發現了劉民,立馬站立起來愣在那里。好在劉民是個老牛倌,他在被這驀然發生事情驚呆的同時,還保存著一絲冷靜,一動不動地面對。也許正是這冷靜救了他,黑瞎子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之后,掉轉身走入草木深處。

宋獸醫將宋玉鳳采來的草搗碎,又放進去些藥物就要往小家伙傷口上貼。劉鐵攔住說:“這樣不行,它腳脖子里的鐵絲不拿出來,傷口長不好不說還可能感染。”

宋獸醫猶豫了一會兒說:“現在根本拿不出里面的鐵絲,傷口再不處理它的這只腳就得交待。”劉鐵讓我和宋玉鳳按住“小家伙”,他一點點扒開被套住的腳,黑紫色的血,慘白的骨頭,我轉過頭不想再看,心里有隱隱的痛感。

宋玉鳳說:“爹,這樣吧,咱們把“小家伙”抬回家,讓咱隊里趙五叔想想法子。他經常在山里下套肯定有解套辦法!”不等宋獸醫說話,劉鐵就說:“行行行,就這么辦!”宋玉鳳割些榆樹條子編了個大網筐,宋獸醫又砍了根木棒子,我們將小家伙抬到大網筐里,四個人輪流往山下抬。

還好,“小家伙”沒有做太大反抗,任憑我們把它放到網筐,縮著頭趴在里面圓睜著一雙墨黑墨黑的眼睛,七扭八歪地隨著網筐晃悠著下山。

還沒到山下天就黑透了。抬著“小家伙”越走越艱難。我已經有些虛脫了,可看那三個人都是咬牙堅持著,也就硬挺。途中兩次將“小家伙”從網筐里掉下來。掉下來一次劉鐵發一回脾氣,賭氣他那邊不再讓別人替換。那兩次都是我在一邊抬的,實在是天黑路險渾身乏力腳下無根,要不然誰愿意把“小家伙”掉下去?

終于到家。在把“小家伙”安頓到哪兒的時候,劉鐵和宋獸醫有了分歧。宋獸醫說正好生產隊有一個閑著的豬圈,封好門先把“小家伙”放那兒吧。劉鐵堅決不同意,他說今晚太關鍵,最好先抬到宋獸醫家里看看情況再說。宋獸醫有點兒猶豫,宋玉鳳說:“好吧,就今一晚,明天再想辦法。”劉鐵也不管宋獸醫愿意不愿意,抬著“小家伙”徑直往他家走。進到院子,劉鐵關緊門對大家伙說:“這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除了趙五叔。對了玉鳳,你快去找他吧。”宋玉鳳返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趙五叔來了,他看看“小家伙”再看看它腳上的套子愣住了,原來這套子正是他下的。一聽是趙五叔下的套子劉鐵嘟囔說:“怎么下這么兒狠的手?”趙五叔大大咧咧地說:“狠?不狠點兒能套住?”劉鐵說:“想想辦法先把它腳脖子上的套子解開吧。”趙五叔左擰右拽,把小家伙弄得嗷嗷直叫。劉鐵在一旁一個勁兒地說:“輕點輕點輕點。”趙五叔說:“費這勁干嘛,一斧子垛下來不就完了?”劉鐵一把將趙五叔推開,自己蹲下解套子。趙五叔站起來自個兒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煙袋鍋子。

劉鐵鼓搗老半天,宋獸醫說:“還是讓你趙五叔來吧。”劉鐵眼淚流出來,低著聲說:“趙五叔,求你了輕點好吧!”

我的任務就是按著“小家伙”,我發現一到趙五叔上來“小家伙”的身體就一抖一抖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閉上,現出驚懼痛苦樣子。還好,這回趙五叔很快就解開了套子,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劉鐵說:“玉鳳,你到你爹娘屋里住一晚吧,我和“小家伙”在你屋。聞言,所有人都瞅著劉鐵。劉鐵不管不顧對宋玉鳳娘說:“嬸啊,再給“小家伙”熬點玉米糊糊吧。”趙五叔一聽明白了,原來劉鐵是想救它呀。板著面孔說:“我說小劉,這小黑瞎子可是我下的套子套住的,怎么也得有我一半吧。”

劉鐵說:“我正要找下套子的人算賬!這樣狠心殘忍地侵害小動物是要受到懲罰的!”

“懲罰?”趙五叔說:“我還真沒聽說過下套子套小動物要受懲罰的。”

劉鐵說:“好了,你趕緊回家吧,這里沒你事兒了。”

一聽這話趙五叔不干了。他拉住劉鐵說:“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不知好歹,這深更半夜的給我喊過來干這活,完事就攆我走是不?再說這黑瞎子是我下的套子套住的!你攆我走,我還想攆你走呢!”說話的聲音也隨著大起來。宋獸醫過來對趙五叔說:“五弟呀,這樣啊,今兒太晚了,你也累夠嗆先回家歇歇,明兒個再說好不?”趙五叔盯著劉鐵,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很明顯,宋獸醫和他老伴對劉鐵讓“小家伙”在宋玉鳳屋里待不滿意,卻又不好阻攔。他們從外面抱回不少干草鋪在宋玉鳳屋地上,再同我們一起將“小家伙”抬到上面。“小家伙”可能除去腳脖子上的套子后明顯舒服了,又涂了藥,感覺應該好了許多。它順從地趴在干草上,圓睜著一雙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有時見到有人進來還是縮縮脖子,渾身顫抖。它是被驚嚇到了。劉鐵說:“我們大家都慢些好吧。”

在宋家吃了飯,我對劉鐵說:“今晚我也和你在這兒吧。”劉鐵想了想,看看宋玉鳳又看看我點點頭。

累了一天,我又和劉鐵說了會話,躺下不一會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我聽到屋子里有低低的說話聲音,揉著眼睛發現劉鐵和宋玉鳳坐在干草上和“小家伙”在一起。我隱隱見他們兩個人蜷在一處,劉鐵怎么還哭了呢。我就聽宋玉鳳說:“別哭了,‘小家伙沒事會很快好起來的,這東西可經折騰呢。”劉鐵說:“我擔心它的腳會不會落下殘疾,它今后還得自食其力靠腳謀生呢。”“沒事的,剛才我查了資料,像它這樣情況,如果治療及時不再受感染應該可以恢復的。”

屋子里靜下來。我忍著不動,不想打擾他們,心里覺得劉鐵對動物竟然有如此情感,聯想到他去年對待劁小豬崽子和進女生宿舍對那條野雞脖子蛇的事情,再想到他學習獸醫和與宋玉鳳談對象,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在他的心里有一顆別于常人的對動物的情感。

第二天,我們還沒吃早飯,正在給“小家伙”換藥趙五叔就來了。他看我們給“小家伙”換了藥說:“這熊……”宋獸醫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趙五叔說:“我吃過了,我今天來就是想整明白這小黑瞎究竟咋辦?”

劉鐵說:“咋辦?能咋辦?治好它的病送它回家。”

“回家?”趙五叔似乎沒弄明白回家的意思。重復了一遍回家。

“對呀,就是送它回它自己的家。”劉鐵邊洗手邊說。

“那我白下套子套住它啦?”趙五叔現出一臉困惑。

“那你想咋?”劉鐵問。

“我想咋?你說我想咋?我下的套子套住了的東西,就應該是我的。可讓你們弄下了,還問我咋,還我唄!”

“還你行啊,你負責給它治病不?”劉鐵問。

“我給它治病?我有病啊。”趙五叔顯然不理解劉鐵的做法。

“它也和我們人一樣,是一條生命,我們現在的生活家園也有人家的功勞。我們生存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相互咬在一起的鏈,一環套一環,在這個鏈上缺了哪一環都不行。如果山里的動物都讓你們下套子套住吃肉賣錢,那么,山里就沒了動物,沒有了動物我們人類也將不得生存。”

趙五叔哪聽得下劉鐵這番理論,他說:“行了行了,你少和我說那些沒用的,我不管,我不懂什么鏈不鏈的,我就知道誰下套子套到的東西是誰的,這就是天理,誰也別想把人家辛辛苦苦套到的東西據為己有,不服咱就找個地方理論理論。”

“好啊”劉鐵聽趙五叔這樣說,就說:“那就找個地方理論理論吧。”

宋獸醫過來圓場說:“算了算了,鄉里鄉親的找什么人理論什么!看這樣好不,這‘小家伙劉鐵是想給它治好病放回山里的。但是呢,五弟說得也有道理,這‘小家伙的確是五弟下套子套住的。這樣吧,今后你家連同你親戚朋友家豬崽子啥的劁掉我一分錢不收,家畜有個病啥的也全部免費看行吧?”

“不行”趙五叔硬邦邦說出這兩個字來,“我趙老五從來不踏人家錢財費用,別人也別想和我來這個!”

宋家人沒有誰再說話。趙五叔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別人還有啥說的?

見沒有人吱聲,趙五叔說:“要不咱就找生產隊隊長評評理,他是咱隊一把手。”說完就要走。

劉鐵說:“要不這樣好不好?”看劉鐵有話說,趙五叔停下腳步。

“年末我劃給你一千工分。”劉鐵頭都沒抬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趙五叔沒有想到,他盯住劉鐵似乎在心里掂量用一千工分換小黑瞎子值不值,抑或是在琢磨這事是否屬實。

劉鐵像看透了趙五叔的心思說:“我說到做到。”

宋獸醫上前拉住趙五叔說:“他五叔,劉鐵這樣說你還不明白是不?他是真想治好‘小家伙的病呀!”

趙五叔說:“那還要我咋地?”

“一千工分給你你就要啊?”宋獸醫說。

趙五叔猶豫一會兒說:“林杰,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大家再合計合計。”宋獸醫說。

宋玉鳳拉住宋獸醫說:“爹,還合計什么,就按劉鐵說的做,年末劉鐵的工分不夠,缺多少我補多少。”

趙五叔看看宋獸醫,又看看宋玉鳳和劉鐵,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我一看這情形,過去對趙五叔說:“趙五叔,你看我們小青年來這里也不容易,劉鐵他愛小動物,他看這‘小家伙傷得厲害,怕一旦治不好‘小家伙有可能成為殘疾,昨晚哭了一宿,心疼這‘小家伙。趙五叔說的也在理,下套子套到東西的確不容易,趙五叔,你看這樣好不好,別一千工分了,五百吧。”

聽我這樣說,沒有人再說話。

趙五叔說:“我也不是貪財的人,可里家四個念書的崽兒,若不下套兒套點什么,供不起他們上學呀!五百分就五百分吧。”

宋獸醫代表劉鐵寫了個字據,趙五叔反復看了看,把字據揣進懷里走了。

“小家伙”一天天好起來,雖然腳脖子上的傷口沒有全好,卻可以一拐一拐地走路了。日益淘氣不說,還可哪亂跑。劉鐵怕它一旦出去傷了人不好辦,只好用一個大鐵籠子將它束縛住。

“小家伙”能吃能睡能玩能鬧,就在大家看它一天好似一天的時候,劉鐵琢磨得讓它回山了。不然這樣下去恐怕越發難將它送回去了。

那些日子,劉鐵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有時半夜起來就到鐵籠子處看“小家伙”,一坐很久。有一晚我一覺醒來見身邊沒有了劉鐵,知道他又去看“小家伙”了,索性也起來找他。

果然,他就坐在鐵籠子前。我走過去,他說:“你看,‘小家伙也知道我來了,也在看我呢。”

我一看,果不其然。“小家伙”圓睜著一雙眼睛盯盯瞅著劉鐵,流露出一種語言難以表達的東西。我說:“你知道它心里想什么?”劉鐵說:“知道。”我說:“它在想什么?”劉鐵說:“和我想的一樣。它也在想,以后看不到他了咋辦呢?”

我撲哧一下笑了:“真有意思,你把你的想強加給它了。”

“不是的,它真這樣想的。它似乎還和我說不想回去了,就想在這里生活。我告訴它,不行,你必須回到大山你的家里去,你只有到那里才會生活得更好更幸福。那里才有你的家,你的愛,你的生活和你的歸宿。不信你問它是不是?”“小家伙”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看劉鐵又看看我,像是在給劉鐵作證。

“你看”劉鐵說,“它聽懂我的話了,同意回去了。它那樣看著我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我。”

“行啊,難得劉鐵有這樣一副好心腸,但愿真的如此吧。”

劉鐵說:“明早我們就走,還是我們四人,不要對別人說。”

我說:“明天就走啊,它可以了么?”

“可以了。它說它可以了。”

將信將疑,不知道劉鐵說的是不是胡話。讓他說吧,這樣也許真的能減輕些他對“小家伙”的懷想。

第二天天沒亮,我們抬著“小家伙”進山了。“小家伙”也許真的像劉鐵說的那樣已經知道并同意了,老老實實地趴在鐵籠子里,一動不動,睜著眼睛看著我們。

還是在白石砬子附近,劉鐵說:“就在這兒吧。它的家肯定離這里不遠,要不它那天不會在這兒被套住的。它還這么小不可能跑得離家太遠,它的媽媽也不允許它走遠。”

就當劉鐵說的是真的。我們把鐵籠子放下,劉鐵過去要打開鐵籠子時,宋玉鳳走過去對劉鐵說:“你不能大意。”劉鐵點了點頭。

劉鐵讓我們離得稍遠點兒,他蹲在鐵籠子前悄悄打開了鐵門銷。

“小家伙”沒動,還是老老實實地趴在那里和劉鐵對視。

就聽劉鐵說:“‘小家伙,你到家啦,不想出來嗎?回家以后聽媽媽的話,別再亂跑,警惕些,以后我還會來看你的好不好?”劉鐵一邊說一邊拉開了小鐵門。然后自己站起來。

“小家伙”還是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眼睛隨著劉鐵站起來而抬高。劉鐵從兜里掏出兩穗玉米扔在鐵籠子門外說:“出來吃了回家吧。”

“小家伙”這才慢慢爬出來,卻沒有去吃玉米,而是雙腳站起來走到劉鐵身邊抬著頭望著劉鐵。宋玉鳳提醒劉鐵說:“劉鐵往后。”劉鐵站在那里沒動,幾乎和“小家伙”面對面了。

好一會兒,“小家伙”四腳落地,咔咔咔地吃了兩穗玉米。再抬頭看了看劉鐵,似乎還向我們這邊瞭了兩眼,然后一步步向草木深處走去。雖然還能看出有點拐,但總的還是行走自如。

下山的時候,我們四人誰都沒有說話。尤其劉鐵通通通通一頓走,走得很快,像是和誰慪氣。

后來,劉鐵和“小家伙”多次見面,而且“小家伙”還救了他一命。當然,那都是后話了。

7

兩年后,機械局第一次從我們青年點招工,招十人。這一下,整個青年點兒炸了鍋。苦巴苦熬了兩年,哪個不想早點兒回家回城工作呀!一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匆匆忙忙四下奔走,找關系托人走后門。有的干脆請假回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也著急想回城,可我是點長,領導要求最后一個回城,并表示到時候保證安排妥當。

就在大家紛紛擾擾忙忙碌碌地“活動”的時候,劉鐵的一份《關于加強森林保護嚴禁亂砍濫伐野蠻殺害野生動物的報告》出爐。報告中劉鐵說:“我們縣地處長白山脈,看似森林密布覆蓋率高,可是,據調查走訪發現,現實和想象存在很大差距。我們縣許多公社由于亂砍濫伐造成森林嚴重破壞,有些地方甚至已經漫山荒蕪。如果再不抓緊治理恐遭更大面積破壞。我縣農村中,農民家家門前一個大木頭拌子垛,如果一個木頭拌子垛得砍伐五十棵樹的話,那么,十年一家就是五百棵樹。我們縣現有村戶六萬四千三百二十二戶,想想,用六萬四千三百二十二乘以五百將是多少大的一個數字呀!十年以后,我們山上的樹沒有了,失去家園的野生動物也將消失,那樣的話,我們賴以生存的生物鏈斷了,受影響的不僅僅是我們縣,而是全市甚至全省。”劉鐵把這份報告分別送給大隊、公社和縣革命委員會,以求引起重視。

劉鐵當時是全縣知識青年的先進典型,他的這份報告受到縣革委會重視。縣專門成立了調查小組,分別到全縣二十二個公社進行調查。縣革委會還以紅頭文件形式下發了《關于在全縣范圍內禁止亂砍濫伐的通知》。與此同時,縣革委會還下令調劉鐵到縣里工作,專門負責林業。劉鐵態度堅決,堅持在農村。后經縣革委會研究,調劉鐵到公社林業組工作。也就是說,劉鐵從一個社員一下了成了端鐵飯碗的國家正式職工(那時候還沒有公務員一說)。別人腦袋削尖一心想跳出“農門”,而劉鐵一份報告就成功跳了出去,不能不引起人們種種猜測。而劉鐵,一開始還堅持不去,聲言就在生產隊做獸醫。可經不起各級領導勸說,還是在接到通知的第三天走馬上任。前提是,學習縣革委會主任繼續掙工分,不掙工資。劉鐵這一舉動立即引起反響,尤其縣革委會主任劉軍非常高興,夸贊劉鐵是真正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劉鐵私下和我說,這樣也好,我可以在更大范圍施行我的宏大計劃。我當時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宏大計劃,只是愿意他往高處走,所以只是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公社為了劉鐵工作方便讓他到公社駐地一個青年點住,劉鐵不同意,他說我在這個青年點兒已經很熟悉了,所以不想再轉,每天早上早點起來,晚上晚會回去沒事的。公社領導看他態度堅決也沒有勉強。其實我知道劉鐵還是為了宋玉鳳,想天天見到她。

當地村民有一個習慣,每年春天找一處地勢好、樹木茂盛、便于運輸的地方,鋸倒一片大樹。這些樹經過一個夏天雨水浸潤,秋天陽光暴曬,一落雪就全干了,然后上山斧砍鋸割弄成純木頭,撈下山拉回家劈成木斷碼成方垛燒用一冬。因為縣革委會下發了紅頭文件嚴禁亂砍濫伐,所以,一開春兒,劉鐵沒事就到山里轉悠,一家伙現場抓住一個砍木頭的社員。劉鐵說:“縣革委會下的文件知道不?”社員說:“不知道”。劉鐵說:“好,如果你們生產隊沒有把這個通知告訴你們,那就算在你們生產隊長賬上。走吧,跟我找你們隊長去。”社員一聽嚇著了,堅決不去。劉鐵說:“你不去也好,我去找你們生產隊長。”社員嚇得哭嘰嘰地說:“知道通知,以后再不敢了,這次就算了吧。”劉鐵說:“不行,肯定得算,要縣革委會下的通知屁用沒有。”社員說:“每年都這么干,也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這樣子弄,要不冬天燒什么?”劉鐵說:“通知不是說了嘛,不允許砍樹,可以砍站干(已經死去的樹),也可以燒茅柴,而且已經劃出了砍柴的地方。”

回來后,劉鐵還是把這事和大隊說了。大隊主任當晚就在廣播里說了那個砍樹木的人,并且說,如果他能再找到一個砍樹的,就可饒過他,如果找不到,年底處罰。

這主意是劉鐵出的,劉鐵是想通過這樣辦法控制再亂砍濫伐的人。果然,那年上山砍樹的人明顯見少。劉鐵覺得挺開心。

宋玉鳳找到我說:“點長,劉鐵這次有沒有希望?”我裝著糊涂問她:“有什么希望?回城呀?”她答:“回城。”我說:“他不是已經到公社工作了嗎?而且他可是在全縣大會上表態要扎根農村一輩子的,回什么城?再說了,他回城你怎么辦?”宋玉鳳低著頭小聲說:“他回不回城與我有啥關系?”我說:“這話可不能隨便說,你們可是相親相愛一陣子了,這事咱們全生產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劉鐵要是回城,他可就太不地道啦,怎么和你沒關系?”宋玉鳳說:“這事說是說,可真到了這節骨眼兒,哪個不想回城?我們是好,可我不能因為我讓他也和我一起爛在這地方,他的根在城里。”我說:“要不你和他嘮嘮,看他究竟啥意思。”宋玉鳳說:“好,我勸勸他,讓他回城。”望著宋玉鳳遠去的背影,我覺得劉鐵這下難了。經過一段時間接觸,我感覺宋玉鳳真是個好姑娘。她為人善良,勤奮好學,心靈手巧,干啥像啥,模樣長得也俊,一點兒不比我們青年點兒里的女同學差,劉鐵看上她的確有眼力。可城鄉差別說沒有,可現實存在著。

一個月后,十個同學表面挺留戀,卻掩不住心中的興奮、高興和幸福,有的甚至連行李都不要了,揮揮手和大家作別。

二十二人的青年點兒又走了十個人,一下子空了下來。剩下十二人中,三個請了病假,只有九個人在青年點兒了。用我們大家的話說,現在的青年點兒就像當年征方臘后的梁山好漢,又像陰歷十五后的月亮,七零八落,日漸萎縮。

8

劉鐵再次走紅是因為和宋玉鳳結婚。他用實際行動真正扎根農村一輩子,成為全縣知識青年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先進典型。縣革委會主任劉軍參加了他們的婚禮,縣報和市報記者都來了,劉鐵宋玉鳳和縣革委會主任劉軍的大照片登上了報紙。我們縣革委會主任劉軍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全國縣革委會主任中屈指可數幾個不掙工資掙工分的縣級主要領導,在中央都掛號,就連我們市革委會領導都敬他三分。他親自參加劉鐵的婚禮,可想而知,對劉鐵是多么大的面子。

劉鐵風光是風光了,可我知道,就因為這,他和家里鬧掰了。他的父母完全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堅決不允許他們結婚。劉鐵心已定,不管不顧,堅持和宋玉鳳舉行了婚禮。表面風風光光的婚禮,我知道,他們兩個人心里有著天大的壓力。縣革委會讓公社和大隊在我們青年點兒旁邊蓋了三間和我們青年點兒一樣大的房子給他們做新房。

婚后,兩個人更恩愛了,成雙成對,形影不離。在我臨離開農村時,宋玉鳳生下一對雙胞龍鳳胎。我給大兒子起名叫劉金,遲來幾分鐘的妹妹叫劉銀,意在讓兄妹二人金銀滿貫富貴幸福!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農村的。整整在那里待了三年半。

送我走的那天劉鐵流淚了。分手時,我們緊緊抱在一起,好久沒有分開。我說:“放心,回去后一定說服劉叔劉嬸讓他們來看你。”劉鐵一個勁兒只是點頭說不出話。宋玉鳳抱著一雙兒女站在一邊看著我們也跟著落淚。

回城后,我進了機械局機關。雖然只是在辦公室打雜,卻比其他同學好得多,他們都在機械局下屬工廠當工人。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們下鄉那個縣革委會主任劉軍由于曾經跟著“四人幫”跑,不僅被撤職還關進了監獄。我為劉鐵擔心,怕他也跟著受牽連,因為他是縣革委會主任劉軍親自樹起來的先進典型,他們關系好眾人皆知。好在劉鐵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只是被公社開除,回到生產隊。也就是說,劉鐵又實實在在成了農民。宋玉鳳給我寫信把這情況告訴了我,我利用星期天休息又請了一天假去看他們。劉鐵見到我一點兒沒有消沉樣子,相反樂呵呵地問我:“你臨回城時答應我的事辦怎么樣了?”我才猛想起來答應要找劉叔劉嬸的事。我說:“抱歉抱歉,回去后忙這忙那的沒倒出工夫去呢,這次回去一定立馬就辦這事兒。”

說到工作,劉鐵說:“說實話,我真不愿意在公社干,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成天不干正事,凈是些沒用的,真不如回來干些實實在在的事。”我了解劉鐵,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好在生產隊還信任他,仍然讓他當獸醫。

我用機械局辦公室的照相機給兩個孩子照了相,回去后,就去劉鐵父母家把照片拿出來讓他們看。兩位老人都已經退休,待在家里一直掛念劉鐵。其實當時就是個氣,時過境遷,哪個父母不惦記兒子,只是拉不下面子,需要有一個搭橋人。我這一來正好充當了這個角色,我把劉鐵和宋玉鳳及孩子的生活有些夸大地渲染一番,又把兩個孩子照片拿出來給他們看。沒想到兩位老人泣不成聲,顫抖著手搶著看照片。最后,他們說:“立即收拾行李,明天就買票去看孫子孫女。”我把這消息第一時間通知劉鐵,讓他抓緊時間為兩位老人安排住宿,做好準備迎接父母。

劉鐵聞言滿心歡喜,趕緊和宋玉鳳及宋林杰兩口子商量父母來后的生活安排,又把兩個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待父母到來。

劉鐵父母沒想到宋玉鳳家里這樣好,更沒有想到宋玉鳳是這樣一個賢惠明理的好媳婦,又看到孫子孫女簡直樂得合不攏嘴。住了一段時間后,先是劉鐵母親發現自己在城里時的高血壓高血糖不用吃藥指標都下來了,而且劉鐵父親的心臟病也明顯癥狀消失。劉鐵母親說:“在城里天天吃藥都達不到正常指標,到這里不吃藥指標卻相當正常。”于是,兩個人和劉鐵宋玉鳳商量,準備在這里蓋一處房子,以后也在農村生活。

9

1976年恢復高考那年,我最先知道了消息。我告訴劉鐵一定要報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千萬別錯過。我覺得以劉鐵的基礎考農業大學一定沒問題。我說:“我也復習,咱們一起考,如果我們再能考到一所大學,我們就真的成為天下無雙的同學了。”劉鐵答應考慮考慮,沒有最后決定。

過了幾天他給我電話說:“不準備考了,最主要原因是宋玉鳳又懷孕了。這個時候他哪兒都不想去,也不能去,就想留在她身邊。”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無話可說,只有聽之任之了。

我終于考上了省農業大學,學的是農林專業。

聽到消息,劉鐵第一個向我祝賀。一再告訴我,把學過的書給他留著,他想看看。我知道,別看劉鐵說不想高考,但考大學在每一個青年人心中都是夢,遙遠也罷,近在咫尺也罷,這種夢是由骨子里生發出來的,任誰都難以免俗。

宋玉鳳這回生了個丫頭,我給她起名叫劉玉。我說你們家鐵金銀都有了,再添塊玉就全啦。劉鐵一連說好好好,就這么定了,叫劉玉。

我在大三暑假的時候去看劉鐵。

劉鐵還專注于對森林保護和堅決禁止狩獵上。與之前明顯不同的是,劉鐵受大環境影響開始做具體實業了。他想包下一座山飼養家豬和野豬雜交的新品種野生食用豬。他說:“已經和生產隊承包下了一座山。”我聽后說:“好是好啊,可這么大一座山如果不想辦法將四周圍住,養的豬都跑了不是白費勁了。”劉鐵說:“要養就得有養的樣子,像你說的那樣只有傻子才會那么干。”他接著說:“我有辦法。”我說:“啥辦法?”他說:“也可以不圍。”我說:“你異想天開吧。”他笑笑說:“其實只要訓練好,這種豬完全可以散養。讓它們在山里自由走動,卻又用一種辦法讓它們不亂走。”我說:“你是研究動物專家,我相信你能成功。”他說:“其實豬的智商很高,大腦非常發達,條件反射神經系統尤其突出,我們可以充分利用它的這一特點。而且”他和我說,“在山里養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對森林有益。”“對森林有益?”我覺得奇怪。劉鐵說:“你想想,豬的糞便可以做什么?”我恍然大悟。我說劉鐵,真有你的,你心里還是想著你的森林你的動物呀。”劉鐵說:“我這一階段不知怎么回事,天天晚上做夢,夢到咱這里的整座整座山都連成了一片,全都是綠油油的蔥蘢樹木,從上往下一看真的就像是一整塊綠色的翡翠。”

“劉鐵呀劉鐵,我真是服了。”

晚上吃過飯,劉鐵說:“明天準備進山里抓個純野豬崽子,公的,養大后當種豬。”我說:好啊,最好抓兩只更保靠。”劉鐵說:“不用,一只足夠。我研究過,野豬生育能力相當強,沒問題的。”我說:“你說抓就能抓到?”劉鐵說:“應該沒問題,早就瞄好了。”我說:“明天我和你去。”他說:“你還是別去了,抓野豬崽子有危險的。”我說:“那我更得去啦,可以給你壯膽兒嘛。”劉鐵打了個哈欠說:“困了,睡覺吧,明天再說。”

第二天,我好說歹說劉鐵終于同意讓我跟他進山。他再三扎咕我一定聽他話,讓咋就咋。我說好。

一進山,我明顯感覺山上樹木比我在時茂盛了。我說:“這是你的功勞吧?”劉鐵說:“咱們生產隊還行,有的生產隊不好,這不,我一直找村長(現在大隊叫村了,我們過去的生產隊叫組),讓他們重視保護,對亂砍濫伐施與重罰。咱們組大都不燒木材了。”

在山里走了好久,我累了,對劉鐵說:“還得多久才能抓到小野豬呀?”劉鐵說:“別急,得有耐性,野豬不是說抓就能抓住的,它的老爹老娘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輕易被抓走的。”

說著話,我們已經進到大山深處。劉鐵站了一會兒對我說“有了”。“有什么了?”我問:“是野豬嗎?”劉鐵點點頭,態度明顯冷下來。拉我到他身后。不一會兒,我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再一會兒,聲音越來越響,真切聽到了小動物呼嚕呼嚕的奔跑聲。眼前出現了小野豬,不大圓滾滾的,很好玩。一只兩只三只四只……數不過來了,它們一會兒這個在前,一會兒那個在前,足足有十來只。劉鐵看準了一個,發出近似于“嚕嚕嚕”的聲音,從懷里掏出個什么東西沖那小野豬扔過去。小野豬猶豫一下,還是向我們走過來,拱著劉鐵扔過去的東西唰唰唰地吃起來。吃完后,戰戰兢兢抬起頭看劉鐵,劉鐵又掏出一個放在自己面前,并沒有扔過去。小野豬抬起前蹄又放下,再抬來再放下,晃晃腦袋,見劉鐵又掏出一個來,沒經住誘惑走了過來。還未近前,劉鐵箭一樣沖過去一把抱住了小野豬,小野豬狼樣嚎叫起來。劉鐵急忙捏住它的嘴,不讓它再叫。然后邊后退邊對我說,快下山!我被他有些緊張的樣子弄得也跟著緊張起來,慌慌張張地跟著他往山下跑。就這時,似有一陣風吹過來,就見斜刺里沖出來一個黑家伙。直奔著劉鐵去了,我清楚地看到它的一對大獠牙就要刺到劉鐵前胸了,腳下一顫摔了一跤。我以為劉鐵要被那大獠牙穿透了,嚇得不敢睜眼。突然,我聽到“嗷”的一聲嚎叫,似從天而降一更黑更大的家伙,擋住了刺向劉鐵的大獠牙。我睜眼一看,媽呀,原來是一只大黑瞎子。大黑瞎子和大野豬呼呼號號地撕咬在一起。整個大山都被它們的打斗攪得抖動起來,我感覺兩只腳不停地顫抖,像地震了一樣。龐大野獸在你死我活撕咬嚎叫中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猶如世界末日來臨一樣。就感覺四周樹木嘁哩喀喳噼里啪啦紛紛倒下,用山呼海嘯天崩地裂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人真是太渺小了,在這種時候,渺小得近乎弱不禁風。面對它們的撕咬打斗一點辦法都沒有。突然,四下靜下來,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世界不存在了。過了一會兒,我晃晃頭,覺得自己還在,四野還是原來樣子,才急忙看劉鐵,他也如我一樣,呆在那里。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剛才那長長尖尖的一對大牙,說:“劉鐵,劉鐵,咱快跑吧!”劉鐵站著沒動,愣了愣說:“沒事,野豬敗走了。”“你怎么知道?”我抖著聲音問。這時候,我就看見一只大黑瞎子從一簇草團中顯露出來,人立而站在劉鐵面前。只一小會兒,沒待劉鐵做出反應掉頭走了。走了幾步,似乎回過頭沖劉鐵看了看,然后疾速隱入山林深處。它有些踮腳,我對劉鐵說:“是‘小家伙!”劉鐵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眼睛跟著那大黑瞎子像是能透過林木厚厚的樹葉遮擋看到隱入其中的“小家伙”。

我和劉鐵回到家中時,已是掌燈時分。回想白天發生的事情,我仍然一身冷汗。劉鐵把小野豬安放妥當晚飯都沒吃就躺下了。一晚無話,我知道他是想“小家伙”了。

劉鐵的野豬家豬雜交新品種受到用戶好評。他的生意越做越火,名聲越來越大。我們青年點兒幾個下崗同學三男兩女過來參與其中幫他打理。

10

我畢業后留校任教,兩年后,到美國攻讀博士。

再回國的時候,劉鐵的生意做大了。但是,奇怪的是,他在事業如日中天之時,主動要求淡出。他把我們當年下鄉時的同學(大多已經下崗)招來19個人,選出最能張羅的李濤當經理。李濤這小子還真有兩把刷子,開辦了三家高檔精品肉商店,生意非常火,形成了養供銷一條龍產業鏈。更有意思的是,我們同學的孩子也有不少參與進來,成為“劉家野生豬肉”集團的生力軍。而劉鐵則專心于森林保護,這時候,劉鐵又回到鎮(當時的公社)里當上了林業股股長掙上了工資。劉鐵和我說:“現在,全鎮包括全縣森林植被越來越好,一些地區已經達到全國先進水平。特別是動物有了合適的生存家園,它們生活得很好,哪天有機會我領你進山看看。”我說:“好啊,老同學真有本事,這一方水土山林還有那些各種各樣動物應該感謝你呀!”

據說有一次,一位負責林業的中央領導由省主管林業的副省長陪同在我們省視察林業情況。他們坐在一架小型飛機上從上往下視察時,就發現我們縣的林區植被明顯比其他地區茂盛,看上去就像一團巨大的翡翠,而其他地區則斑斑點點,一塊好一塊差。領導下飛機后,特意來到了我們縣。我們縣委縣政府向中央領導匯報過程中,有一小段介紹典型人物時,提到了劉鐵,中央領導聽后很感興趣,想見一下這個扎根農村一輩子的當年下鄉青年劉鐵。而劉鐵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去縣里。沒想到,那位中央領導親自來到我們村,在劉鐵家里見到了劉鐵。劉鐵覺得這位中央領導是真的想把林業搞好,當著陪同前來的各級領導面,把自己對林業的想法和打算一一說出,足足說了半個多鐘頭。中央領導覺得劉鐵說得雖然有些偏頗和怪異,卻很實在。覺得這個能給動植物都賦予生命和情感的人,執著得甚至有些頑固。這位中央領導是一位包容性很強的人,在他看來,一個當年的知青能對森林保護如此上心,而且幾十年如一日可以把森林植被保護到這種程度不簡單。這樣的事情有些領導干部都做不到。尤其當他了解了劉鐵身世后,對劉鐵刮目相看。一個普通農民竟然有如此情感愛護森林和動物,這樣的胸懷和態度不是哪個人都能有。

中央領導都夸劉鐵,可宋玉鳳給我講的卻是劉鐵的外遇故事。

那時候,他們的大兒子劉金已經考到了我們學校,學的是我當年的農林專業。

我有些不相信,不相信劉鐵會愛上一個啞巴女人。宋玉鳳卻說得真真切切。

我找到劉鐵,讓他把事情說清楚。劉鐵先是不說,他說:“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不想再提那個事兒。”我說:“好,你不想說就不說。可是,你別忘了當年你和我說過的話、表過的決心。你當年是怎么和我說要和宋玉鳳恩愛一輩子的?現在人家給你生了三個孩子,看人家老了不中意了是吧。你再想想當年你和我說的話!”劉鐵沉默了好久,抬頭看天,再看我說:“那我和你說說?”我說:“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別忘了當年我勸你不讓你和宋玉鳳搞對象時你說過的那些話。”

11

那是兩年前的事兒了。

劉鐵進山采藥,忽然聽到山下有人喊叫。劉鐵覺得那叫聲不對,沒有生命危險的人發不出那樣聲音。劉鐵趕緊下山,就見一雙目失明的老婆婆抓撓著兩只手瘋狂喊叫。劉鐵跑過去問老婆婆發生了什么事?老婆婆一把抓住劉鐵,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家跑。跑到家推開門,劉鐵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下身露出孩子半只腳,整個炕上滿是鮮血,那女人的汗水將滿頭黑發緊貼臉上已經昏死過去。劉鐵見狀,從隨身背著的木箱子中拿出小刀(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用來劁小豬的刀),想都沒想就給女人做剖腹手術。打開了才意識到什么措施都沒用,就連最起碼的麻藥都沒用。好在劉鐵為牲口做過接生,他從女人腹中捧出孩子,轉身遞給站在一邊的老婆婆,然后對昏迷的女人一頓掐人中壓胸腔拍腦袋,女人終于吐出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再看老婆婆還真行,豎立著拍打面色紫青孩子后背,好一會兒,猛聽孩子一聲尖叫,猶如林中響箭,金剛落地,響徹山川。這時候劉鐵才想起該為女人縫合傷口了,打開的傷口不停地往外冒血。劉鐵一針針一線線放緩放輕,盡最大努力減輕女人疼痛。鮮血一個勁兒地往外流,有時甚至是一團團一汩汩地往外冒。劉鐵的手顫抖了,縫一針一看女人,突然,劉鐵發現女人眼睛睜開了,一雙又大又亮毛茸茸的眼睛盯著劉鐵。劉鐵的手不禁停住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已經清醒過來的女人竟然沒有一點疼痛狀,就像劉鐵在縫合一件衣裳。劉鐵說:“沒關系,你喊吧,那樣可以轉移疼痛。”女人微微動了動頭,劉鐵沒明白意思。

縫合完畢,劉鐵為女人敷上鎮痛草,施了止血藥,才發現老婆婆已經把孩子送到女人鼓漲的胸前讓孩子吸吮奶水了。面對仍然赤身裸體的女人,劉鐵才發現一樣,急忙轉過頭,想離開,看外屋大鍋中一鍋熱水,知道是老婆婆為女人生產燒的,停下腳步,找了個盆,舀上水,端到里屋為女人清洗。

女人一點兒沒有羞怯,就那樣看著并配合著劉鐵為她清洗。這時候劉鐵才發現,露出臉的女人非常年輕,也就二十歲左右。更讓劉鐵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對身體的傷口沒有痛感,剛才的事情就像發生在別人身上。劉鐵幾次試圖和女人說話,女人都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劉鐵說:“我走了,明天我過來給你換藥。”女人似乎點了點頭,仍然沒有說話。這時候,老婆婆走進來對劉鐵說:“恩人,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謝謝你,謝謝你!”邊說邊給劉鐵作揖。劉鐵背起藥箱走出屋子,老婆婆送出來,小聲對劉鐵說:“她不會說話。”劉鐵說:“為什么?”老婆婆說:“她是啞巴。”劉鐵問:“她是你……”老婆婆說:“她是我閨女。”

在當院兒,劉鐵看到一只臥在窗戶前面的大狗。那狗太大了,看似一頭小牛犢子,黑黑顏色,不怒自威,一直盯著劉鐵走出院子。

走出木柵欄院落,劉鐵回過頭看到,這是個孤零零的人家,緊貼在山腳下,四周沒有鄰居,兩間破舊的草房子被粗大的木柵欄圈成一個院落,院子里有堆放在一起的柴草和七零八落的雜物。讓劉鐵一直耿耿于懷的是那個女人,那么年輕,那么剛強,那么神秘。在劉鐵的感覺中,以前怎么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戶人家呢?

第二天一大早,劉鐵吃完飯就往那個山角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劉鐵整個晚上頭腦中都是那個神秘的院落還有那迷一樣的女人。

一家人安好。那條狗還是臥在窗前,劉鐵有點害怕,有些討好似地盯著那狗,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

老婆婆在外屋燒水做飯,女人在里屋照看孩子。劉鐵給女人換藥,問她疼不疼,女人還像昨天一樣,只是不轉眼地盯著他并不回答。劉鐵輕手輕腳,用最大毅力控制自己情緒,盡力減輕女人痛苦。傷口上的藥已經和血水凝在一起,每動一下劉鐵都覺得自己的心抽得厲害。劉鐵不太敢再看女人了,他只是用眼角余梢偷偷瞄了幾下女人。女人沒有一點兒表情,就像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換完藥劉鐵要走時,老婆婆說什么也不讓他走,一定要讓劉鐵在家里吃完飯再走。劉鐵看老婆婆態度堅決,他也想多了解情況就說:“好好好我吃了飯再走”。

劉鐵洗了手,趁老婆婆不注意,看了看另外一間始終有動靜的屋。這一看不要緊,劉鐵頭皮麻了,眼淚一下子涌滿了眼眶。那間屋子里養著好幾只缺胳膊少腿的小動物,尤其還有一只基本只剩下前半截身子的小狍子。

這頓飯劉鐵吃不下去了,桌子上都有什么他一點沒看到,眼前全是剛才那個屋子里的各種殘疾小動物,劉鐵怎么可能吃得下飯呢?女人看出劉鐵表情發生了變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惴惴不安,還有些疑惑不解,不知道劉鐵為什么在吃飯時突然有了這樣大的情緒落差?雙目失明的老婆婆不可能知道飯桌上發生的變化,但是她明顯感覺得到屋子里的氣氛有些不對。她不再勸劉鐵吃這吃那,也不再說什么,靜靜地等待或想聽到屋子里發生的情況。還是劉鐵打破了屋子里的深寂,他對老婆婆說:“那個屋里的動物……”

聽劉鐵這樣說,老婆婆放下碗,拉起劉鐵就往那個屋子走。推門進到屋里,老婆婆說:“這些都是我閨女從山上撿回來的,她不落忍讓它們受凍挨餓,就想讓它們活下去,好歹也是條命。”看劉鐵不吱聲,老婆婆接著說:“我這閨女啊,你別看她不會說話,心眼好著啦。冬天,外面漫天大雪,山上的鳥兒啊狍子呀什么的上哪找吃食?我這閨女就在窗外邊鋪上一張席子,有時就是我家那床大花被,鋪在雪上那真是個俊,呵呵呵,上面撒上苞米粒子呀,苞米楂子呀,小米呀什么的,你就看吧,不一會兒上面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鳥兒,大的有野雞,小的有比麻雀還小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我這閨女一上秋兒還拿個靶子把山根兒底下的草劃拉到一塊堆兒,扎結實,在當院碼上垛。大雪一到,她就用鍘刀鍘成段兒,揚在院子四下里,第二天起來你就看吧,草沒了,院四下里的雪也給山里各種小獸踩實成了。呵呵呵,你說我這閨女咋就長個稀罕動物的心眼子?對了”老婆婆拉住劉鐵小聲說,“告訴你件事兒。”劉鐵睜圓了眼睛看著老婆婆。老婆婆湊到劉鐵耳朵邊說:“你可不能告訴我閨女。”說完收回臉,似往吃飯那間屋子看了看,又湊上前說:“我也是我閨女從山里撿回來的。”劉鐵徹底蒙燈。他想抓住老婆婆問個究竟,老婆婆一抹衣袖兒溜了。

再回到飯桌上,劉鐵看女人的眼光變了,似乎有人按了一個按鈕給他們接通了。也正是這一眼,女人也明顯感覺到了,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劉鐵心暖了軟了也化了。他覺得眼前的女人不是一般女人,當然也不可能是神仙。是什么呢?他一時說不清楚。劉鐵不知是對老婆婆還是對女人說:“讓我們一起飼養它們吧。”

一個月后,女人恢復了身體。她梳妝整齊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在劉鐵眼中簡直就是神仙了。最著迷的是她的那雙眼睛,在長長睫毛包裹下,絨絨秀秀迷迷蒙蒙,看哪哪是一道光,瞅人能把你吸進去。說不上為什么,劉鐵不敢和她對光,只要她瞅,劉鐵就把目光轉開。像一口深邃老井,清冽甘甜卻寒光閃閃。

有一天,劉鐵問:“老婆婆,你閨女女婿怎么沒見?”老婆婆一愣,說:“閨女女婿?呵呵呵,我這閨女還沒出嫁哪來的女婿!”劉鐵想說,那孩子……話到嘴邊止住。頓了頓又說:“老婆婆,你那天說你也是你閨女從山里撿來的,咋回事?”老婆婆深陷進去的雙眼窩里有些濕潤。她擠了擠,淚水聚集成珠被她用手抹掉。憋了憋嘴說:“那年冬天雪下得太大了,我老婆子一輩子沒遇到過那么大的雪。半夜三更大雪把我家房子壓塌了,我老頭兒和孩子都沒了,就我一個人好歹死活從房梁下爬出來。”她向劉鐵伸出兩只手,拼命向前抓撓著說:“這上面全是血,你能看到不,這兩個手指頭現在還是禿的呢。”說完抹了抹眼窩又說:“我老婆子連凍帶餓昏死在山凹子里。我那閨女就來了,背我回到家里。這就是我們娘倆的緣分,你信不?信不信也這樣了。這不,我們娘倆過了好幾年。”劉鐵還想問些什么,老婆婆已經走出院子喂小動物去了。

女人一天到晚忙這忙那,身子輕盈得像燕子。

先前,劉鐵是給女人換藥,幾乎天天過來。女人好了后,劉鐵是幫助照顧小殘疾動物經常過來。就這樣,宋玉鳳有了想法。也難怪,劉鐵有事沒事總是往人家跑,在那人煙稀少,人貧嘴雜的山溝溝里,怎么會不出現這樣那樣的說法?拿當地老百姓的話說,如果一個男人一天到晚總往同一個女人家跑,沒有事鬼都不信。

劉鐵和我也沒承認他們之間有什么特殊關系,只是說真的就是因為愛動物。愛動物人的心是通的,我們就是這樣,如此而已。就像世俗不理解女人愛動物,同樣理解不了愛動物人的真正心理。

“那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沒結婚沒男人怎么就生了孩子?”劉鐵聽我這樣說不高興了。他說:“本以為像你這樣讀了大書有了學問的人就應該超凡脫俗了,豈不知也是一個樣。”

我無話可說。更不好再問什么。只好說:“一個人無論讀多少書,也都得活在當世,也得吃飯喝水上廁所。你以為讀了書的人就得到天上活?告訴你劉鐵,我今天問你這些事不是吃飽了撐的,也不是沒事找事玩,你是我幾十年的老同學、老朋友,宋玉鳳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你們的孩子在我的學校讀大學,現在你家庭出現了這樣事情,我關心一下難道不應該?”

聽我這樣說,劉鐵也一點兒沒有回轉意思。他說:“我知道了,這世間之人看似千差萬別,其實只有兩種,一種是隨波逐流,另一種還是隨波逐流,想要脫離根本不能。現在就連你都成了這樣子,我還有什么辦法。”

12

誰也沒想到劉鐵這一陣子不好的事情接踵而來。劉鐵所在縣更換了縣委書記,據說是一個年輕人,剛剛四十出頭。此人頗有經濟頭腦,上任便修路。口號是,路路通,黃金豐。讓劉鐵沒有想到的是,這位縣委書記修好路后第一件事就是伐樹,而且伐的是山中名貴樹木黃菠蘿。聞聽此信劉鐵險些栽倒在地。黃菠蘿這種樹是劉鐵最喜歡的樹種了,他時常在山上撫摸表面斑駁粗糙的黃菠蘿,時不時還拍拍打打,因黃菠蘿樹皮紋理較深,樹皮很厚且軟,打在上面就像拍打在松軟柔韌的橡膠墊上一樣,讓人覺得舒服。黃菠蘿是東北林區三大珍貴闊葉樹種之一。因其木材的材質軟硬適中,彈性好,紋理色澤美觀,耐腐朽,不易返翹,易加工,是室內裝飾、滑雪板及建筑裝潢、造車、造船的優良用材。樹的表皮具有發達的木栓層,是制作軟木塞的絕好原材料。內皮鮮黃可做染料,也是名貴中藥——黃柏。從其根、皮、果中提取小檗堿、黃柏堿、木蘭花堿、蝙蝠葛堿、棕櫚堿等,還含有黃柏酮、檸檬苦酸等有機化合物質。有一次,劉鐵發現一棵黃菠蘿樹樹皮被人扒了一處大口子,他很心疼。先是脫下身上衣服包在大口子上,然后從家里找來一些麻繩將露出的口子纏好。那些日子,他幾乎天天上山看那棵黃菠蘿樹,直到那棵樹完全長好。他和我說,如果這棵黃菠蘿樹有了閃失,另外一棵黃菠蘿樹將會多么寂寞孤獨!

這個劉鐵,怎么長了這么一顆慈善之心?劉鐵覺得黃菠蘿樹是一種神奇樹種,所以他從心里喜歡。黃菠蘿樹的這種現象更證實了劉鐵樹木通人性的理論。以前聽劉鐵說過“黃菠蘿樹相依相伴”生長說法。就是說,在這里看到一棵黃菠蘿樹,肯定在離它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棵與它一樣粗細的黃菠蘿樹,當時我們都不相信。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大幫知青在劉鐵帶領下進山驗證劉鐵這種說法,沒想到真是這樣。有人找到一棵便大聲喊叫,招呼大家過來幫助找另外一棵,果真屢試不爽。好像這種情況是劉鐵制造的一樣,大家看劉鐵的目光充滿了欽佩。就是這種珍貴而神奇的樹木縣委書記要砍伐,而且聽說是要全部砍伐,劉鐵心痛程度可想而知。劉鐵清楚這種樹木不是集團成片生長,只是東一棵西一棵,比較稀少。前一時期,有人偷偷上山扒皮賣錢,被劉鐵發現后恨不得打他一頓。被扒掉皮的樹很快會死去,又不知死去的是公母,造成越來越少,繁衍失調。再不加倍保護,就有滅種之危,斷藥之災。

劉鐵找到鎮長,向他講述黃菠蘿的這些情況,鎮長沒讓劉鐵把話說完就說:“你和我叨叨這些有什么用?也不是我要砍,這是縣委的決策,別說你一個人,就連我們一個鎮都不可能否定得了!”

劉鐵第二天就去了縣里。好在他有幾個熟識的老朋友,可人家一聽劉鐵說關于砍伐黃菠蘿事,嚇得關上門就讓劉鐵閉嘴。人家說這事開始也有人反對,可縣委書記當下就給反對的人批評了,態度非常嚴厲,上升到全縣再創輝煌高度了,誰還敢再言語?有一位副縣長在會上公開提出反對意見,差點被撤了職。他們勸劉鐵趕緊回家,別在這里沒事找事。劉鐵聞言去找了縣林業局王局長。劉鐵一直覺得王局長為人正派,曾經對自己在鎮林業股工作給予了很大幫助。來到林業局,王局長一聽劉鐵說這個,馬上說:“不要再說了,那天開會時就是他提出不能砍黃菠蘿,還沒等說理由,縣委書記就做了個劈手動作說,你不要再說了,我們縣一直經濟上不去就是因為你這種人太多了。末了說,觀念不變位置變。”劉鐵還想說什么,王局長推說有事,起身走了。劉鐵非常清楚,這時候找誰都沒用了,他想找縣委書記。秘書說事先沒約不能見。劉鐵說有重要事情。秘書說啥重要事情也得經書記同意才行。經不住劉鐵再三再四地說,秘書問劉鐵什么事。劉鐵說是關于砍伐黃菠蘿事。秘書一聽馬上將劉鐵推開,說現在不再討論這個。就是因為有人反對書記都急了,書記說現在咱們縣第一大事情就是發展經濟,咱們縣唯一可以利用的資源就是森林。為了防止再有反對者,縣委特意召開專門會議通過了這項決議。

回到家劉鐵就給我打電話說這事,邊說邊哭,哭得很厲害,甚至因痛哭阻斷了說話。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劉鐵這樣哭。劉鐵說:“老同學,現在恐怕只有你能幫我了,你是學農林的,你知道砍伐森林會帶來什么樣危害,現在只有你可以挽回局面,你不說話就沒有什么人能管敢管了。”我說:“我說話也肯定不好使,人家書記既然已經這樣決定了,而且還是縣委常委會定下的事情,不是哪個人說推翻就能推翻的。”劉鐵說:“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們啥都不用管了,任他們進山砍伐黃菠蘿?”我知道我不表個態劉鐵是不會甘心的,就說:“這樣吧,容我想想,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劉鐵哭泣著放下電話。我原想找個朋友幫忙,朋友的親戚是個大領導。可是我還是沒有那樣做,我覺得那樣做的話就等用運用了“潛規則”。我覺得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從網上給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寫一封公開信,從正面向他提出為發展經濟而砍伐黃菠蘿毀壞森林所帶來的危害。這種信在網上一經發表肯定會引起網友熱議,這樣可以在輿論上起到一個喚醒作用,讓巨大的輿論壓力消除他砍伐黃波鑼的決定。

幾乎整整一夜,我寫出近萬字的公開信。我沒有半點侮損縣委書記的話,只是以一個林業專家的口氣向他提出僅僅為發展地方經濟而不惜毀滅森林所帶來的危害。公開信發出不到一個小時,網上跟帖就有三千多人。我不知道那位縣委書記能不能看到,更不知道會不會起到作用。但是我知道,我只能這么做。劉鐵曾經可以抓住一個亂砍濫伐的村民,可以讓他再抓到一個來頂替他。可是現在,面對更嚴重更厲害的“砍伐者”,劉鐵卻束手無策,只有痛哭的份兒。

我把那封公開信也轉給了劉鐵,劉鐵看過后來電話夸我寫得好。我說好頂什么用,如果真能改變縣里砍伐的事情才算真好。

第二天,劉鐵來電話說他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從天而降一塊巨大的翡翠,直對著他降下來,他躲閃不及,而且根本無法躲開,那翡翠太美太綠太大了,一下子將他壓住。他被嚇醒,驚出一身冷汗。他問我“這夢好不好?”我說:“你還信夢不成,夢不過是心理壓力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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