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鳥，那鄱陽湖

劉軍

許久沒有見面的朋友發來微信：“一起去鄱陽湖數天鵝吧！”這個年少時就許下的約定，被歲月不痛不癢、悄無聲息地改變，而此時我們要去完成這個比時間更頑固的約定。

走吧，看一看那些體態優美的鳥，聽一聽它們的叫聲也好，在耳朵里留下回音。我會在高空中直接變成一只飛往鄱陽湖的候鳥嗎？

說去就去。天空還沒有被陽光穿透，仿佛已經能夠聽到天鵝在湖面上拍打翅膀的聲音。正所謂三個和尚沒水喝，你以為我會定鬧鐘，我以為他會，結果誰也沒有做。三個人像吃了炸藥一樣朝火車站狂奔而去。等了半天火車還沒進站，怎么搞的。突然火車轟隆轟隆地進站了，然后又轟隆轟隆地出站了。坐在我們對面的一對老年夫婦是永修人，老夫妻沒有什么行裝，老太太年紀一大把，頭發卻梳得極其優雅，手上一只貴妃玉鐲，雖然是年輕人并不太喜歡的深沉的翡翠綠，卻通身透亮，水頭足，看得出像是家里傳下來的好東西。老爺子還像年輕時一樣，在她面前輕聲細語。看我們三個人急得冒汗，老爺子搭茬說：“小伙子，你們走錯了，乘火車去鄱陽湖不走永修的?！薄芭叮ビ佬薜膮浅擎傃?，那可以去的，吳城是鄱陽湖保護區的中心，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鄱陽湖，就可以看到鳥了。如果你們是從南昌乘快艇去吳城鎮看鳥，只要兩小時到，車票30元，在永修你們最好坐汽車去?！比绱擞H切善良的陌生人，我們還等什么，跟著他們走吧。他們把我們帶到永修火車站外面，仔細告訴摩的師傅我們去坐汽車，然后又轉過頭來囑咐我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保護區要輕走慢看，在沙湖附近可以看到小天鵝、大雁、鸛、野鴨?？赐犋B后，可坐下午2：30的快艇回南昌。老太太遞過來三瓶水，讓我們帶上?！靶』镒觽?，再見了。一路順風。”老爺子和我們告別。

我們終于知道，老太太舉手投足里的安詳優雅是怎么養成的了，其實是老爺子為她營造了一個祥和安寧的生活。而在這里，生活慢節奏，很少看到浮躁易怒的人，人和天鵝一樣，都閑庭信步。

一路沉默著，同時忐忑不安，不知道親眼看到的鄱陽湖會是什么樣子，會像小時候在課本上讀到的那般么？說實話，我也不是那種抱著旅行指南到處走的人，真正的旅游有著任何一本手冊都無法裝下的內容。每年進入秋冬季節到第二年仲春，鄱陽湖則進入枯水期，形成“碧野無垠接天云”的廣闊草洲，是南方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我倒真是期望看到不一樣的鄱陽湖，有全國最大的淡水湖的名頭在先，我還敢奢望看到它的全貌嗎？只看到一些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就很好了。這邊風景美如畫，在我一路顛簸到達吳城鎮，領略鄱陽湖的美麗時，發出由衷的感嘆。這里，既沒有旅游風景區大肆渲染的喧囂，也沒有置身都市的浮躁，在這里，你的內心會向往空靈。

我急切地尋找鄱陽湖的影子?？吹胶?，站在高高的土壩上，看著眼前的湖，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歸宿感。追本溯源，生命伊始都是以藻類和魚的形式在水中生活，而我們的祖先也都是逐河而居，水是生命之源，鄱陽湖豐富的物產和保存完好的濕地，如今成了鳥類的天堂。

由于受暖濕東南季風的影響，鄱陽湖因而形成“澤國芳草碧，梅黃煙雨中”的濕潤季風型氣候，六月江南的梅雨季節，煙波浩渺，薄雨紫霧，推窗可見泊船、飛鳥。轉身回看位于?；杩h鄰近較高處的吳城小鎮，仿佛是微型的水中之城，真的是“淹了?；杩h，出了吳城鎮”啊。走下土壩，雙腳實實在在地接觸到具有國際影響的濕地，不太清楚這些土地對于我們打破它們的寂靜會有何感想，大概會有點惱怒。惱怒的不止土地，還有土地上的植物。濕地上的植物，水分充足，它們昂揚的姿態，似乎等不到我們抬腳，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挺直腰身。然而我們不會停留很久，前方永遠是更有吸引力的。草甸中開著非常小的花，停在路邊的兩個小姐妹，認真地把小花和野草編織成花環。成群的水牛就在旁邊棲息著，尾巴不停地擺動，轟趕牛蠅，目不斜視，偶爾哞哞叫喚，有兩只掛著銅鈴，不見牧童放牧，也聽不到竹笛聲聲。還有不知道姓名的羽毛黑白的鳥成群地圍在一起，似乎商量著什么大事件，而它們黑白的羽毛，像極了先生們的禮服。這一切不正是悠然的田園風光么？然而我們無心停留，前方終究有什么，即使一千個腦袋也想不到，像童話里的勇士，我們要勇往直前去城堡里殺龍救公主，毫不在意濕掉半截的褲子，毫不顧惜腳下潮濕的鞋子。

因為我們路過，鳥群驚叫著飛起來，很好看，像逃散的公主?，F在看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倒真像是讓公主受驚的惡龍。而那些水牛則像是隱姓埋名的俠客，非常篤定。當我們離開之后，鳥群又很快飛到它們身邊，仿佛一直是生活在水牛的保護中。這是它們的幸福時光，一旦這里漲水，吳城就真的變成水城了，鳥群飛向別處生活，而水牛則回到圍欄中，所以現在，好好享受吧。聽一個同來看鳥的人說，看鳥要起早，去晚了鳥兒就飛光了，因為人一多，鳥兒肯定會害怕逃走。而且要帶上一個高倍望遠鏡去尋鳥，這樣就可以不請導游了。而我們因為路上的延誤，不知道錯過了多少更加性靈敏銳的生命。

看到大片大片的野花的時候，朋友和我都撲了過去。真的沒有想到在鄱陽湖會看到這么多野花，毫無征兆在太陽底下開放著，讓人覺得時空錯置。雖然全都叫不上名字，但我們的心情因此變得很好，仿佛這些花就是為我們生長的。如果照著旅游指南來走，大概是遇不到這些花的。不過我們好像也不是來旅游的，我們有一顆簡單的心，只為完成年少時曾許下的約定，證明即使過去了很多年，那些骨子里被水印標刻過的熱情依舊不會改變。這些野花就是我們的指南，它們在哪里開放，我們就去哪里。

我們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語聲輕微，散落在我們經過的那些花上，被鳥銜去，作為我們再見的標志。野花開在路邊，開在墻腳，開在簡陋的花壇里。從鄱陽湖回來后的很多天，我都想不通，為何幾個大男人，那天會被野花指引著在草甸上行走，我更愿意相信，是無意中接受了某種魔力，打開了一扇通往神秘國度的門，如果繼續走下去，也許會碰到類似阿凡達的地方，一個擁有無上權利，翼展巨大的鳥類的王國，而我們因不虔誠錯過了這個機會。

而后我們一路向前走，看到鋤地的老者，看到曬魚的婦女，看到聊天的年輕人。我們從高處走下來，在湖邊坐下來。“鄱陽湖看起來怎么就像海一樣！”“鄱陽湖畔鳥天堂，鷸鸛低飛鶴鷺翔；野鴨尋魚鷗擊水，叢叢蘆葦雁鵠藏?！憋L吹在身上，就像是海風，湖水的波浪就像海浪，然而那些湖面上的鳥不是海鳥。我們走了很久，才看到那些傳說中的鳥。白色的美麗的鳥，聚集在遠處的湖面上，太遠太遠，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天鵝。來鄱陽湖數天鵝只是一個過于天真美好的想法，天鵝是有靈性的鳥，而我們身上散發的城市氣息，有種急迫的味道，大概是它們所不喜的，也許此刻，天鵝正在某個草叢后靜靜地看我們。而我們只是需要它來誘惑我們，讓我們能夠離開我們一直想離開的地方。只要離開了，也許只是一天，也是好的。

我們走得越遠，看到的鄱陽湖離小時候課本上的描述就越遠。這就是丹麥親王和英國女王的丈夫離開他們的妻子跑來游覽的那個名聲輝煌的鄱陽湖嗎？明明是同一個鄱陽湖，可是我們來到的卻仿佛是一個被時間遺棄的地方。那些空屋，那些到處停泊的船，還有到處曬著的死魚，似乎都在隱喻著荒涼神秘，以及巨大的安寧，這里是個被現代遺忘的地方，人的存在感十分微弱。

陽光開始衰弱的時候，我們從湖邊離開。向砍柴人問了路，我們就在山林里前進。經過一個村子，同樣是一種被時間遺棄的安寧。到了公路上，我們一直走到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蕩，風很大，蘆葦劇烈地搖擺著，很像是在狂歡。我們的鄱陽湖之行至此結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