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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機

2014-07-31 19:49:17陳琳
陽光 2014年8期

陳琳

下班的時間早過了。

要不是老伴一連打來兩個電話,說老陶在等他,書記方還要靠在那張真皮的大辦公椅上繼續(xù)想事、繼續(xù)抽煙。

走出公司大院,書記方看了一下表,六點四十二。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他猛地覺到了頭暈。他知道,這是血壓升高的緣故,得趕緊回家吃藥了。來上班前,他是吃了藥的。照理是不該有這么大的反應的——是被孫海洋這個渾蛋東西給氣的。

將近四點的時候,孫海洋來到了他的辦公室,將西礦區(qū)十一個單位的黨政正職的測評表(是由單位的職工代表填寫的)和考試成績遞到了他的面前。

沒把表全部看完,書記方就差點兒閉過氣去。如此的結果,實在令他吃驚。

二十二個人中,只有九個人在職工測評中的綜合指數(shù)是良,其余的都是差或是較差。

二十二個人的考試成績,只有七個人是及格的。讓書記方略感欣慰的是,他的女婿梅溪礦礦長江浩,不但測評是良,考試成績竟達到了九十二分。

對全公司黨政正職進行一次測評和考試,是孫海洋提出來的。開始書記方是不同意這么干的,只因孫海洋的堅持,經(jīng)公司班子討論之后,在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下,書記方只好勉強同意。

孫海洋看看書記方,說:“難以接受,是嗎?”

書記方盯了孫海洋一眼,說:“恐怕你心中早已有數(shù)了吧?”

孫海洋淡笑了一下,說:“這樣的結果,我也沒想到。特別是他們在職工中竟是如此差的形象,實在讓我震驚。看來,我們真的要好好地反思我們的用人方式和機制了。”

書記方說:“當初我不同意你搞這些,就怕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情況。這下好了,騎虎難下的是我們。”

“騎虎難下?”孫海洋點起一支煙,吸了兩口說,“書記,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怎么,你想把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換掉?”書記方一驚。

“為什么不能?”孫海洋說,“當然,怎么換,換上去的人該怎么選,還需進一步的討論、研究。所幸的是,這僅是西礦區(qū)一片。現(xiàn)在看來,書記你真的是有先見之明啊。”

顯然,這小子是在譏諷他。可這時的書記方還真的是無語了。原本,照孫海洋的意見,是在整個東方公司統(tǒng)一搞一次這樣的測評和考試的,是他執(zhí)意反對,而且在會上拍了桌子,這才讓孫海洋退了一步,先從西礦區(qū)搞起。其實,書記方壓根兒不會想到,孫海洋對于書記方的心思和要走的每一步已是估摸得八九不離十,他只是采取了先攻而后退的戰(zhàn)術——既給書記方壓力,又保全他的一定權威——終歸他是書記,是東方公司的一把手。自然,也給自己后續(xù)的操作留有余地。

統(tǒng)統(tǒng)換掉?這小子還真敢想!

書記方想想后說:“我的孫大老總呀,你的心情我理解。至于全部拿下,這顯然不現(xiàn)實,也不客觀。這兩份東西,充其量只能作為一個參考,絕對不能當作大棒子,一下子把人打死。人無完人,具體情況要具體對待,具體的人更要具體對待。否則是要傷人心的,不穩(wěn)定的!”

“那好吧,就針對這具體的事和人,我先聽聽你的意見。”孫海洋笑笑說。

接下來,他們開始了擺龍門陣……

回到家,吃了降壓藥,又喝了幾口茶,身子松快了不少。

此時,和東嶺礦礦長陶銘對飲的書記方,在抿了一口酒又吃了一筷子菜之后,對陶銘說:“其實,我是真不想同那小子對陣,可不對陣能行嗎?這么給你說吧,據(jù)我的判斷,這才是開始,那小子,不定還有多少鬼主意呢。”

陶銘說:“他吃飽了撐的,這么折騰?”

書記方說:“你呀,老伙計,一直就少一根腦后弦。”

“怎么說?”

“他想挖墻基,把我的墻基全部挖掉。”

“沒那么嚴重吧,在東方公司,想挖你的墻基,這也太自不量力了嘛。”

“錯,你大錯特錯。”書記方說,“自從他上來之后,所做的一件又一件事,表面上是在謀發(fā)展,比如讓東方電機廠兼并達縣的儀征鏟車廠,組建為東方機電總廠,并把廠子遷到達縣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產生了較好的效益。實則呢,做這些事,都是為了提升他個人在東方公司的威望。他上來已經(jīng)快四年了吧。這個時候對二級單位搞這么一下,意圖不是明擺著嗎?”

“既然如此,那你當初為何又會同意呢?”

“防不勝防呀。”書記方又抿了一口酒,說:“何況這小子早已在私下串通好了。人心隔肚皮,一開會,調全變了,我又能怎么辦?這里頭,說白了,還是跟人家的后臺硬有關哪。老陶呀,后臺很重要,很重要。所以呀,你們這些老哥們兒千萬不要給我捅婁子唷。對了,這次是西礦區(qū),下回就是你們東礦區(qū),然后是公司機關,這是定下來的事,只是個時間問題。你們要早作準備。”

陶銘說:“心中是有數(shù),可不知咋個準備呀。”

書記方說:“平時不讀書吧?急了。嘿嘿,我這一頭,你可放心。他那一頭,那些題目,是參考公務員考試卷出的,那就懸了。就算那小子存心刁難,這不是最主要的,最要緊的是那個測評。”

“讓職工來測評,沒人能通得過。”陶銘說,“他們巴不得我們這些人都下來,都完蛋。無論你多么努力工作,累得半死,職工照樣罵娘。”

“的確,這是現(xiàn)實問題。干群關系緊張,已成普遍性。東方公司同地方上相比可能還是好的。”

書記方思忖了片刻后說,“下午,我和那小子交鋒的焦點在這個測評上。考卷成績是死的,我無話可說。可這測評,就不能聽之任之了。”

“有結果嗎?”陶銘問。這是他最關心的。如果有個好結果,證明這位方大書記還有分量,無論以后測評和考試會怎樣,方大書記都會保住他礦長的寶座。

“作用肯定會有。”書記方說,“都是聰明人,誰也不會把事情做絕了。”這么說的時候,書記方的心里還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來一股怨惱的情緒。同陶銘這么說,那是寬慰他。其實呢,書記方也沒個底。孫海洋是后退了一步——班子會上討論后再定。可班子會上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呢?

傾向已經(jīng)愈來愈明顯了——因為孫海洋的后臺是主管工業(yè)和國企的副省長安然,班子里的幾個家伙明著沒有當叛徒,對他一如既往地恭敬著,可到關鍵時刻就會掉鏈子。自然,也不能全怪他們,全是因了孫海洋把事做得太堂而皇之了。就如這回的二級班子調整,孫海洋弄出了這么個測評、考試,你又能說什么呢?另外,提拔新人,孫海洋提出的方案是擔任中層職位五年,大專(全日制)以上學歷的人都可以參加競崗,而競崗則采用筆試、面試、組織部門考核的方式。面對這樣的陽謀,又能如何?

這就是孫海洋的聰明了——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打擊他在東方公司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堡壘。面對這樣的陽謀,他無力反擊,也沒法子反擊。其實,還是心虛——他的靠山僅僅是省國資委主任老徐。他不能同孫海洋鬧翻或者弄僵了。

幾年前,公司調整班子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的位置會讓紀委的那個叫冷靜的家伙給頂了,因為在調整之前,已有不曾證實的傳聞——調他去省國資委任副書記,還有一條傳聞是調他去省發(fā)改委當書記。總之,他要調離。雖是平調,卻也讓他心驚肉跳。無論從哪方面講,那兩個職位都沒有東方公司黨委書記這個位置自在和實在。

說著話,一瓶西鳳酒喝完了。書記方問陶銘還要不要再來點兒,陶銘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可為了掏底,便說再來點也行。

此時,書記方的夫人上來制止,說你血壓這么高,不要命了!書記方說死不了,再來二兩,就二兩。

于是,接著喝,接著聊。照理書記方有高血壓是不該多喝酒的,平時他也很自控,可今夜,他想放開喝。也只有這么喝著酒,和老哥們兒聊著,心情才舒服一些。

“聽說咱們東方公司要改制了?”

“改不改和你都無關。你們呢,不要給我添亂就行了。”書記方說,“你來就是為了和我喝酒?”

“什么都瞞不了你啊。”陶銘干笑笑,說,“西礦區(qū)這么一整,下邊都開始慌了。我和老熊呢,也一樣。”

書記方笑了笑,說:“你們呀,狡猾狡猾的。來,喝了這杯,散。回去后,趕緊把書給我捧起來。自己過硬,才是硬道理!”

陶銘走后,書記方陷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改制,怎么就弄出個改制來了呢?不改制難道不行嗎?東方公司是國有公司,改來改去還不是左手到右手的事情?這一改,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哪!

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改制之后,真的就能提高效益嗎?

顯然,孫海洋是歡迎改制的,或者說這是他一直所希望的。這小子,年輕氣盛,剛上來那會兒,就搞出了一個東方公司的改革方案,要不是他和一班老臣頂著,東方公司恐怕早就讓這小子搞沸了鍋。頂歸頂,可頂?shù)姆执纾瑫浄竭€是能把握住的。比如,孫海洋拿公司的勞服公司中興公司開刀,搞股份制改革,書記方就沒法干預。反正那不是東方公司的主體,他愛怎么折騰也就隨他去了。

改制,改制。怎么個改法?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那么孫海洋清楚嗎?看來要和老徐見見面了。

正想著,老伴把一個盒子放在茶幾上,說:“陶銘拿來的。”

書記方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這盒子是紅木做的,再看擺在黃錦上的那把赤烏的茶壺,眼一亮的同時,心中已有了底。這種赤烏的茶壺,叫赤砂熒壺,是茶壺中的極品,屬宜興紫砂大師汪寅仙的專制品,而手中的這把“龍鳳樹瘤壺”,則更是稀少,據(jù)說只制作了三十二把。

書記方從盒中捧出茶壺,對著燈光細細地審視著,心中那份驚喜不自禁地就涌上來了。除雕刻絕倫的龍鳳,更奇的是這茶壺的另一側還刻有陸羽的《茶經(jīng)》,七千多字的《茶經(jīng)》,細密工整地用細若蚊足的正楷整齊有致地刻在光滑如玉的壺面上。這壺實乃一絕,世上珍品。

老伴問:“很金貴?”

“你說呢?”書記方輕言道,然后就讓老伴把壺收起來。

書記方靠在沙發(fā)上,心里直發(fā)燙。那把茶壺著實讓他有些忐忑。估摸來估摸去,對那把茶壺的價碼實在吃不準。他愛喝茶,也喜歡收藏些他認為是好貨的茶壺,但不沉溺。朋友圈里,對于他這個愛好,都是曉得的。他雖然弄了不少茶壺擺在家中,空閑時把玩把玩,可大家又曉得,他收藏的那些壺,只是他自己喜歡,要是論價,還真值不了幾個錢。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同找對象一樣,中意了,才是最好的。書記方還有一個愛好,便是集郵。由于這個愛好,他還擔任了東方公司集郵協(xié)會的名譽會長。和他家中擺放的茶壺一樣,他所集的郵票雖然有十多本,幾千張,值錢的卻是不多。真正拿得出手的那五張郵票,還是東嶺礦書記熊正平換給他的。當時,他是不想換的,他知道那五張郵票的價值,特別是“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這一張,由于在郵票上少印了南海這一部分,剛一發(fā)行,便緊急叫停了。這張錯票,流入民間的極少,集郵市場上更是稀少,珍貴得幾乎等同于國寶大熊貓。可老熊真心誠意,說他自己還有一張,說他又不是白送,是要和他換一整套的“十二生肖”,說玩兒了這些年,怎么樣也得有幾張像樣的東西。

那兩套“十二生肖”四方聯(lián)是從郵品市場上淘來時,花了書記方大半年的工資。為這事,老伴嘮叨了好長一段時間。

書記方把自己的這點兒愛好稱之為“雅玩”。

玩兒歸玩兒,卻不能玩物喪志。這是他對雅玩圈子里的朋友常說的一句話。在他的雅玩圈子里,都是擔任各單位大小領導的人。事實上,這個雅玩圈子,在無形之中已經(jīng)構成了書記方最穩(wěn)固的人脈和從政基礎,也可以說是他在東方公司的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正因為有了這種底氣,多年以來,他才能和東方公司原老總肖山無論在哪方面都能弄個平手,保持著一種難得而又微妙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又恰恰是東方公司風平浪靜、顯一派和諧穩(wěn)定的前提。

做夢也沒有想到孫海洋會走到前臺,會是一個打破這種平衡的人。孫海洋蹦到前臺之后,這些年來,他就一直折騰個不停,而孫海洋的這些折騰,在大面上,他壓根兒就不能有效地阻止,或者說是找不出一個有力的理由阻止。比如:“減員提效”。老國企,人滿為患,人浮于事,這都是歷史積累下來的老問題,每一屆領導班子都想解決,可真動起來,牽扯的面太大,復雜的社會和人事關系像麻繩一樣絞在一起,剪不斷,理又亂,所以,就連肖山這樣的強勢之人在位時,也不敢去碰這根敏感的神經(jīng)。

可孫海洋這只虎崽上臺之后,打出的第一拳就是“減員提效”,而且還特別給公司及各單位的機關定下了百分之二十的硬指標,硬是讓那些吃閑飯混慣了日子的人去了生產一線或是干脆提前內退。雖說中間鬧出了幾樁群訪事件,卻都讓這個虎崽化解了。書記方在佩服這個虎崽的同時,也給自己的防備之墻加高了幾層磚頭。

可這加高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這只虎崽竟是想釜底抽薪了。

肖山老總在退位之前和孫海洋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這次談話之后不久,肖山老總退場,孫海洋從幕后走到了前臺。

那是個周五,孫海洋帶著一班人馬在西礦區(qū)的草帽嶺礦進行安全大檢查。原打算工作結束后自駕車回清溪礦的家里和老婆孩子團聚。卻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接到了肖山老總的電話,讓他立即趕到竹海山莊。

肯定是有大事。孫海洋給妻子林芬通了話之后,便駕車趕往百公里外的竹海山莊。

從大柳樹礦礦長之職升任東方公司副總經(jīng)理,原本孫海洋是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家安在公司總部柳城的。林芬卻不同意,說兩家的老人不能沒有人照顧。如此,孫海洋只好一個人住公司招待所了。

一路驅車前行中,孫海洋的心跳愈來愈厲害。肖山老總如此召他,這還是第一次。孫海洋把多種可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猛地,他來了一個急剎車。與此同時,一陣電擊之感襲過全身,心仿佛要跳出來似的。

難道,難道是這件事?

肖山老總年時已到,退位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東方公司老總的位置由誰來接,就成了圈內人眼熱的問題。東方公司六十年的歷史沿革是——除了首任老總是省里直派(這也是歷史的必然,建礦之初,職工、干部都是由全國各地抽調來的。最初調來的是三千人,之后的十年,隨著公司的不斷壯大,陸陸續(xù)續(xù)地又從全國各大煤礦調來了幾千專業(yè)人員,同時也分配來了大批復員軍人。孫海洋的父親就是一九六一年從淮南煤礦調入東方公司的。那時,父親還是小伙子,從煤炭技校畢業(yè)參加工作才一年。幾十年里,父親從一個技術員一步一個腳印地干到礦長,直至退休。雖說這之中也負過三次傷,也算是運氣不錯吧),后面的幾任都是東方公司內部提拔任用。為什么會這樣,這恐怕是外來的和尚很難念好煤礦這本經(jīng)之故吧?

那么,這次由誰來接任肖山老總的位置呢?公司里一共有五位副總,其中任副總和錢副總資歷最深,有一定威望,且兩個人的能力也難分伯仲。早有傳聞,說是倆人都在上面一直使暗勁。傳聞是真是假無從考究。孫海洋的看法是在如此微妙之境下,如果想上位,不去上面使使勁,那實在是講不過去。天上不會掉餡兒餅。這是常識。朝中無人莫做官,這是千古之訓,更是經(jīng)驗之談。更何況,跑官、跑路子,差不多已是常態(tài),就連買官賣官也不是多大的丑聞了。

那么,另外兩位呢?好像也沒閑著。資歷、威望確是重要,但絕對不是根本。官場之所以處處有玄機,就在于關系,或者說靠山,或者說有沒有站好隊。尤其是這站隊,更是考驗一個人的眼光和智慧,考驗宏觀洞察力及微觀分辨力。這才是官場的風險所在。

反正,無論怎樣,老總的位置不會輪到他孫海洋去坐。如此,孫海洋一身輕松,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整天埋頭于工作中,著實也是一種快樂。

說一點兒也沒關注是假話。作為圈子里的一員,孫海洋更希望錢副總能上位。于公,孫海洋認為錢副總的能力和觀念都要勝于任副總,錢一旦上位,東方公司可能會向前邁一大步;于私,孫海洋和錢的關系稍近,無論是在當?shù)V長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錢在工作上沒少支持他。

說自己沒有想過上位,這不真實,太虛。如果說他孫海洋至今仍然蹲在礦長的位置上,那么,定然也就不會把那顆心放大多少。到了副總經(jīng)理的這個位置,而且自己又是如此年輕力壯,想不把心放大,除非自己沒有一點兒進取心,沒有一點兒理想、激情、壯志。

官位對于孫海洋來說,并非官位的本身,而是官位上所擁有的權力,所掌握的資源以及所涉及的社會層面。在現(xiàn)有的國情下,只有擁有了這些,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做成你想做的事,貢獻于國家和民族的同時,也實現(xiàn)個人人生的最大價值。

其實,要論搶班奪權的條件,孫海洋也是有的。只是他認為可能性微乎其微,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絕對不能讓老同學安然把他看成一只小官蟲子,此時如果他有任何動靜,他相信老同學安然便會把他的五臟六腑看得清清透透。蟄伏,不露廬山真面目,才是他這個年齡段和他現(xiàn)在所處之境最好的選擇。

是的,選擇,人的一生,成與敗,榮與辱,對與錯,命運會如何走向,說到底,就在于這個“選擇”上。這是孫海洋切膚的體會。

選擇,說透了就是玄機。能看清重重迷霧,做出正確的選擇,那么,也就等于你摸到了玄機的機關。這機關說白了就是你對于你自己清醒的認識,透徹的解剖,客觀而審慎的分析;就是你對時勢、環(huán)境以及未來的判定。

就讀省理工大學的時候,孫海洋絕對是昏頭悶腦的家伙。那時候的他,正和那個三天兩頭逃課、躲在寢室里寫小說、寫詩歌的杜文龍打得火熱。和杜文龍一樣,他也是個憤青。是憤青就常常要宣泄,而寫小說則是一個不錯的宣泄出口。還真寫出了幾篇東西,在市刊和省刊上發(fā)表了。那時候的孫海洋,得意而輕狂,幾乎就要成為橫著爬的螃蟹了。要不是畢業(yè)那年在那個傍晚,在學校的操場上,安然迎頭一棒打下來,孫海洋真不知自己會不會自醒過來。即使能,恐怕也得在人生道路上撞了頭碰了壁之后。

“我說你是不是打算把一生都拴在那幾個破字上了?”在籃球架下,安然盯著孫海洋說。

孫海洋看看安然,想想后說:“沒想過,真的,如果可能,當個作家也不錯。”

安然冷笑道:“就憑你,那發(fā)出來的幾個破字,還想當作家?癡人說夢吧!你自己到底有幾桶水,你真的不清楚嗎?不說和什么大師、名家相比,就是和杜文龍這個瘋子相比,你也是狗屎。杜瘋子在這方面是真有大才,你呢,頂多只是歪才小才,成不了氣候。”

孫海洋嬉笑道:“你就這么看我?很傷自尊呢。”

安然拍拍孫海洋的肩,說:“海洋,同窗四載,朝夕相處,我自認為對你還是了解的。上學期間,你跟在杜瘋子后面弄著玩兒,顯顯小才,沒關系。就要畢業(yè)了,你還這么稀里糊涂,那就慘了。這么說吧,如果你不把心收回來,還要弄那幾個破字,于你,一定玩兒完。同學一場,兄弟一場,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不得不替你撥云見日一回。”

孫海洋笑著說:“搞得跟馬克思似的。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想過畢業(yè)后的去向嗎?”

“先在省城找個單位。老杜說他可以幫忙。”

“他幫忙?你也信?”

“他爹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嘛。”

“我爹還是省委副書記呢。要幫忙也輪不上杜瘋子呀!”

“就是嘛,有你們兩個人,我操哪門子心?”

“可我不會幫你,杜瘋子也不見得幫得了你。海洋,杜瘋子靠他的那幾個破字以及所占的地利人和,也許在日后還真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而你呢,老煤耗子的后代,想在省城立足生根發(fā)芽,天真了吧?”

“照你的意思,我是要回去做小煤耗子啰?”

“我認為這是較明智的選擇。因為你的地盤在那里。海洋,你見過無根之樹嗎?沒有吧。”

“要是回去當小煤耗子,我又何苦寒窗苦讀十幾載呢?這不是操蛋嗎!”

“寧作雞頭,不作鳳尾。海洋,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何去何從,你自己定奪。”

“你是不是怕我纏上你,才給我這個建議的?”

“你纏我也是應該的。我不幫你還能幫誰?海洋,找你說這些話,我也是反復想過的。知道嗎,我也不留省城。老爺子讓我去南邊的一家石化企業(yè)。”

“你真下去?”

“我認為老爺子是對的。百煉才能成鋼。這是老爺子對我說的原話。”

多日以后,孫海洋回想起這個傍晚,總是滋味異常,感慨萬千。雖是同學,可他這個山溝溝里出來的大學生和安然這樣一個官家出來的大學生天生就有本質上的區(qū)別。能碰上安然,并且成為同窗好友,實在是他孫海洋此生的造化啊!

選擇,以及人和人的相遇,也許就是構成命運的基本元素。

對于他的命運,安然這家伙似乎早就料定。果然,回到東方公司工作的第三年,他就成了生產技術科的科長;第五年,調柳村礦任副礦長,后又升任礦長。這一年,他三十五歲,是全公司最年輕的礦長。也是在這一年,他考進了廈門大學商學院,帶職讀MBA,和已是省屬最大的石化企業(yè)海州煉化的副總經(jīng)理安然再次成為同窗。

安然說轉來轉去,他倆又轉到了一起,看來這輩子都攆不開擺不脫你這個臭東西了。

而在孫海洋看來,這是注定的命運。他有種預感,今后的人生色彩會抺成什么樣,跟這位老同學恐怕會扯上關系。

若干年后的現(xiàn)在,安然成了主管全省工業(yè)和國企的副省長。對于安然的上升,孫海洋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詫。這位老同學的政治素質和天生的資質,即使沒有他父親所構建的政治基礎,他照樣會在仕途上一步一個腳印地登上來。是龍,絕對不會變成蟲的;是龍,總是會騰飛的。這是物競天擇早已決定了的。

孫海洋趕到百公里外的竹海山莊時,已是華燈初上。在山莊餐廳的一個雅間里,肖山老總已經(jīng)點好了五個精致的小菜,擺上了一瓶十年陳釀的瀘酒,在等著孫海洋的到來。

果然,肖山老總找他談的正是接班人的事,而且,這個接班人就是他孫海洋。

聽完肖山老總的話,孫海洋有一會兒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他坐在那兒,有些恍惚地看著肖山老總。

肖山老總微笑著審視著孫海洋。

這小子此刻的表現(xiàn),是他所料的。是啊,在整個東方公司,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接他班的會是孫海洋。只有肖山老總自己清楚,當初把孫海洋提上來,就是為了現(xiàn)在的接班。

引起肖山老總注意的是多年前孫海洋連續(xù)發(fā)表在省《國資導刊》上的三篇關于國企經(jīng)營體制改革的論文,尤其是對老國企如何轉型發(fā)展方面的論述,肖山老總特別賞識。

事實證明,肖山老總培植孫海洋的決定是正確的。孫海洋主政柳村礦之后,差不多把柳村礦作為了他的實驗基地。短短的五年,他讓柳村礦——這個全公司規(guī)模最小、效益一般的礦成為了東方公司效益最佳的礦,職工的人均收入是全公司職工人均收入的兩倍。自然,在孫海洋一系列的調整、改革、搞產業(yè)轉型的過程中,要是沒有肖山的支持,恐怕也只能是南柯一夢。

孫海洋看了看對面的肖山老總,平靜地問道:“肖總,怎么就選中了我呢?我何才何德,東方公司有十幾萬人呢,這副擔子,你認為我能挑得動?”

肖山老總舉杯示意,然后,自己先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后,肖山老總笑瞇瞇地說:“你小子,言不由衷了吧。別說十幾萬人,幾十萬人對你而言又能如何?你以為這事是我個人能決定得了的?知道安副省長怎么說的嗎?他的原話是,把東方公司交給你,他放心!”

孫海洋聽后,只覺得心猛地震了一下。

肖山老總接著說:“如果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有一件,就是你如何與書記方相處共事。一個企業(yè),黨政兩位主官如果不能齊心共事,那么這個企業(yè)就會走向衰,衰而亡。小子,你得給我記住了,在中國搞企業(yè),首先得講政治,換句話說你必須要有政治頭腦。這里的玄機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其實,政治的轉化,歸根到底還在于人事。先謀而動,三思而后行。這個準則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告誡你,是因為你終歸還年輕,年輕有朝氣,有干勁和闖勁,可也容易折損了自己。一個人成長需要一個平臺,一個過程;一個企業(yè)的發(fā)展,需要一個時勢,一個強有力的人。而如何把握和操作,則需要膽識、智慧、戰(zhàn)略眼光,運籌帷幄。怎么,聽著越來越有壓力了吧?沒有什么。小子,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簡單一點說,書記方,還是一個不錯的黨委書記。老同志了,資歷又深,只要你不同他較勁,不拆他的臺,他還是會協(xié)助你的。這個人,有原則,也有江湖義氣。愛抓權,但不過于玩陰謀,大局意識還是比較強的。總體來說,是一個能夠相處共事的人。”

一顆玻璃一樣透明的心啊!要知道,書記方一直和肖山老總明里暗里較著勁的。至于誰對誰錯,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們較勁的結果是,誰也沒有強過誰,東方公司的天下,幾乎還是平分秋色。在孫海洋看來,正是這平分秋色,才是東方公司不能得到開拓和發(fā)展的根本原因。

顯然,他孫海洋主政東方公司已是定局。而這定局有肖山老總的抬愛,更有來自安然的力量在支撐。

在感受到“天降大任”的同時,孫海洋突然在心中為任副總和錢副總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哀。命運,什么是命運?

接下來的談話就不再涉及個人了。肖山老總很動情地說了他曾經(jīng)對于東方公司未來的構想——逐步調整,用一段較長時間的努力,讓東方公司適應市場經(jīng)濟的需要,成為一個跨行業(yè)跨領域的新型的大國企。

在以后的日子里,孫海洋每當郁悶時,都會想起和肖山老總的這次談話。每一次想起,都會讓深深的內疚把他圍裹。要完成肖山老總的心愿,實現(xiàn)他的夢想,談何容易呀。上任這幾年,真正做成的,只有一件他認為上得了臺面的事——他跑省里,上北京,絞盡腦汁,動用了十八般武藝,終是蓋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公章,把電廠的二期擴建工程搞定了。當然,這其中安然的作用也是非同小可的。好在建成了這個二百五十萬千瓦的大電廠,否則,在煤炭市場越來越疲乏的現(xiàn)在,東方公司將舉步維艱。

上任伊始的雄心壯志以及宏偉構想,在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收斂起來。安副省長說得對,你小子連地基都沒有打牢,就想造大樓?扯淡!

那就先老老實實打地基吧。

這趟省城之行,書記方收獲頗豐。他不但和老友——省國資委主任老徐進行了一次較深入的談話,而且還在和國資委黨委書記張宏達的談話中探到了底。張書記說,無論怎么改,黨的絕對領導地位是不能動搖的。

這顯然不是一句空話。為官多年的書記方深知此話的分量。書記方認為這是張書記或者說是省里已經(jīng)給即將到來的改制定下了調子。

只要能繼續(xù)穩(wěn)坐東方公司書記的寶座,你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只有坐穩(wěn)了這把交椅,他才能在大局上掌控東方公司,才能讓東方公司這條大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睾叫校@是于公。那么于私呢?也只有坐穩(wěn)了這把交椅,他才能善始善終。否則,就是此生的大憾了。

當初,之所以向肖山妥協(xié),讓孫海洋走上前臺,這是他反復權衡之后的不得已所為。他清楚,即使頂,恐怕也頂不住——在孫海洋調任公司副總經(jīng)理時,他就搞清了安然和孫海洋的關系,另外,讓孫海洋出來繼任肖山的位置,在他看來,要比任和錢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繼任于他更有利,終歸孫海洋還嫩著,而任和錢則是老江湖了,難纏得多。

卻是沒想到,這個孫海洋心機竟是如此深,野心又是如此大——已經(jīng)很明了了——這個孫海洋不僅愛折騰,在一點一點夯實他自己的根基的同時,還要一步一步地挖掉他在東方公司的根基。

憑心說,孫海洋的折騰,他不反對。他何嘗不想東方公司有大發(fā)展、大跨躍,舊貌變新顏,有一個騰飛的明天。可明天肯定不會屬于他。弄得不好,折騰不出什么好結果,那么,他也得受連累。這是他十分不情愿的。到了這把年紀,再去承擔什么風險,就是無知了。所以,維持現(xiàn)狀,保持穩(wěn)定,才是首要。可他媽的卻要搞改制了。這一改,這一鬧騰,孫海洋的機會就來了。除非他和孫海洋兩個人中的一個將黨政大權攬于一身。

有這種可能嗎?

而現(xiàn)在,想得再多也是白想。

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件是西礦區(qū)黨政一把手人員的重新選拔、任命——這件事絕對不能由著孫海洋的性子胡來。另一件事就是貫徹落實中央的“八項規(guī)定”。

開會這天,東方公司的機關干部、二級單位的頭頭腦腦,五百多人齊聚公司大禮堂。

書記方作報告。

開這樣的會,對于書記方來講,那是輕車熟路。他甚至連講話稿都無需看。

書記方宏觀微觀、深入淺出、激情高昂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又再次強調了“八項規(guī)定”對于整肅黨紀黨風、對于黨的建設、對于反腐倡廉、對于構建和諧社會、對于各項工作的開展和促進作用、對于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推進、對于實現(xiàn)“中國夢”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意義。

原本,書記方講完話,鄭副書記再作簡要的總結,會議就結束了。卻不料,孫海洋拿起了話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要干什么?書記方一驚。

臺下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孫海洋,似乎有了某種興奮。

此時,也許只有坐在主席臺右邊位置上的公司紀委書記冷靜猜出了孫海洋要干什么,要講什么。

孫海洋說東方公司只做撓癢癢的事是不行的,沒用的。對于東方公司這樣的大國企,老國企,要擠膿割瘡,要刮骨療毒,要拆散骨架重新整合。東方公司現(xiàn)在不思進取,不謀改變之狀,根本的原因是有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存在。既得利益者是肯定不會把捧在手中的奶酪分給別人一點兒的。這些既得利益者已經(jīng)從上至下結成了一張網(wǎng),一個利益集團,一股強有力的政治勢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傻瓜也聽得出孫海洋這些借題發(fā)揮的話,其矛頭的指向。

在東方公司的高層,真正了解孫海洋的人,毫不夸張地說只有冷靜——他和孫海洋在柳村礦共事了將近四年。這將近四年的合作是心情舒暢的日子,也是他意氣風發(fā)干勁沖天的日子,是他認為迄今為止最有價值的一段人生。一個書記,一個礦長,整天被激情燃燒著。盡管他倆在折騰的時候困難不少,阻力也大,可他倆能擰成一股繩,共謀共擔,同進同退。用孫海洋的話說,我們是在為東方公司的未來探路,即使失敗了,也是光榮的。

雖說豪情萬丈,可面對現(xiàn)實,心頭還是留下了陰影,特別是他們搞PC管材廠的時候,要不是硬憋著一股子勁,這事也許就黃了。

當時,肖山老總不看好這個項目,書記方呢,硬是反對他們搞所謂的“兩條腿走路”,嚴厲批評他們是不務正業(yè)。如此,原先和財務處商量好的資金拆借也就泡了湯。去銀行搞貸款,由于他們不是獨立法人,銀行一下子就把口封死了。后來,孫海洋想出了集資參股的辦法——發(fā)動全礦職工入股的同時,又去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游說,終于拉來了三個股東,共九百萬資金。

此等做法在東方公司著實是破天荒之舉,弄得肖山老總繃緊了神經(jīng),建成的工廠是屬國有資產還是私有資產,這可是個大原則問題。好在肖山老總還算開明,經(jīng)他倆一番旁征博引之后,說那你們就摸著石頭過河吧。

書記方呢,壓根兒聽不進他們的話,無論你找出什么例子或是依據(jù)來,他就是一百個聽不進去,認定他們是胡來,是別有用心。

后來,這件事擺到了公司班子會上,各抒己見,爭論了兩天。最后,肖山老總定下了一個折中方案——職工股和柳村礦的股份由東方公司回購。換句話說便是PC管材廠的百分之五十六股份由公司掌握。如此一來,就等于冷靜和孫海洋白忙乎一場。能讓他倆稍稍慰心的是,在利潤分成上,肖山老總給柳村礦留了百分之四十。

事后,肖山老總對他倆說,不這么干,別說班子會上通不過,這事如果捅到國資委,十有八九會叫停。你們想探路,想做一番事業(yè),想為職工多謀利,想解決職工家屬子女的就業(yè),動機是好的。然而,這里頭有個體制問題。一些條條框框還擺在那兒,想突破,時機未到。即使將來是對的,現(xiàn)在也不能做。

肖山老總又說,你們呀,還是太年輕。不要怪書記方和其余的同志不支持你們。要知道,管控好國有資產,是公司領導班子成員共同的責任。你們所做的這件事,不僅僅是你們一個礦的事,它會起連動效應的。假定你們弄成了,經(jīng)營的效益也不錯,而別的單位學你們的樣,卻弄砸了,怎么辦?最直接的責任還是公司領導班子。這其中的道理,你們難道真不知道嗎?

怎么會不知道,說穿了,還不是怕丟了烏紗帽。的確,誰又不怕丟烏紗帽呢?尤其這還是一頂廳級的大烏紗帽。人非圣賢,誰沒個私心?

捫心自問,他們倆人在柳村礦,從用工制度、分配體制直至搞企業(yè)轉型,兩條腿走路等,這其中就沒有私心嗎?想多多擁有政績,這是肯定的!政績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冷靜太知道孫海洋需要的是什么了,自然他也十分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然而,自從調到公司后,他和孫海洋幾乎都是在蟄伏。不蟄伏又能如何?孫海洋的上面有肖山老總,他的上面有書記方。這是兩株在東方公司誰也撼動不了的大樹!靠著這兩株大樹的人又有多少?在這兩株大樹底下乘涼的人又有多少?

在柳村礦時敢弄是非,仗的是年輕氣盛,是不成熟或者說是還相當無知。如今,許多年過去了,再那樣就是愚蠢了。所以,冷靜非常明白孫海洋當了總經(jīng)理,為何幾年時間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現(xiàn)在,是時候了!

時也,勢也;時也,運也;時也,機也!

一連多日,冷靜都在思考著一個問題,如何同孫海洋達成默契。

東方公司要改制,這已是定數(shù)。路線圖是怎樣,冷靜壓根兒不關心。在他看來,最要緊的是改制以后,東方公司的真正主政者是誰。

是孫海洋還是書記方。

他相信,所有的人,包括孫海洋和書記方,都會將注意力集中在此。

所以,現(xiàn)在孫海洋說出的每一句話,冷靜聽后,一點兒也不吃驚,反而在心中涌動起了一種情緒。

散會后,書記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屁股坐進那張大辦公椅里,點起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著。

他媽的,這個孫海洋到底要干什么?

想著孫海洋剛才說過的那些話,書記方就覺到了肚子里那股氣越來越沉。

想了一會兒,書記方用手機陶銘打了一個電話給,讓陶銘立馬來見他。收了電話之后,書記方從文件柜里取出陶銘送過來的那只裝有名貴茶壺的精制木盒,把它放在辦公桌上。

沒過多久,陶銘來了。

書記方示意他坐下。

書記方遞支煙給陶銘,看看他說:“說說看,對今天這個會你有啥想法?”

陶銘吸了口煙,沒有立即作答。他得想想書記方問這句話的真正用意。今天的這個大會,上半場和下半場完全是脫節(jié)的。這太超出常態(tài)了。特別是孫海洋的那些話,在這樣的會議上講出來,很是匪夷所思,但又不得不讓人回味和警覺。看來,書記方和孫海洋恐怕連維持表面的平和都困難了。

陶銘淡笑一下,看著書記方說:“我們這些基層的人,能有啥想法。想了也是空想。你們上面怎么說,我們堅決照辦就是。”

書記方說:“在我面前還玩太極?”

陶銘說:“哪敢呢。”

書記方說:“我知道你心里不會犯糊涂,不說就不說吧,心中有數(shù)就行。孫海洋今天在會上給你們這些當?shù)V長、書記的人算了一筆賬。每年公款消費的數(shù)字,也不是瞎扯的,一年二十多萬的開銷,確實也是嚇人。所以呀,老陶,從現(xiàn)在開始,該怎么做,你要清清楚楚。何況中央的‘八項規(guī)定已經(jīng)下來了,這次絕非以往,中央是要動真格的。現(xiàn)在孫海洋也把刀舉起來了。你也看見了,孫海洋上來之后雖然沒有明火執(zhí)杖,可他沒少做暗功。他那所謂的既得利益者,所謂的一股政治勢力,其所指,難道還不明確嗎?”

陶銘說:“接你電話之前,我們幾個也在議這個事。他的話玄機很深哪。”

書記方說:“是呀,依我看最根本的動因是他在用他的陽謀,讓你們選隊、站隊。公司即將改制,權力的重新分配已是必然。他孫海洋今天的強勢出擊,目的只有一個,為全面掌控東方公司鞏固基礎。”

“是啊,什么企業(yè)內部改革,經(jīng)營機制轉換,產業(yè)結構調整,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逐步建立和完善,企業(yè)文化,職工教育,這都是大旗,在大旗之下,是他個人的政治野心,很顯然,這么一次政治性的激情式的鼓動,八成人心會攏向他。不過,他的那面大旗上的內容,對于東方公司來說,都是要去做的。不做,恐怕真的不行。”

“這個是自然。問題是,這些事由誰去做。難道只有他孫海洋知道這些,想做這些?你,我就不會嗎?同志,看問題要往深處看。”

陶銘說:“我們可沒您站得高、看得遠。說得難聽點兒,您和他斗,我們堅定地站在您這邊就行了!”

“屁話!”書記方指指桌上的那只木盒,說,“你把它拿回去吧。”

“這又是為何呢?”陶銘說,“您不喜歡?”

“你是想讓我進去!”書記方嚴肅地說,“雅玩的事,不可太當真。太當真就容易讓人犯渾,這方面的教訓還少嗎?雅玩,就是無傷大雅,要的是一份情趣和境界,絕非所玩之物本身。”

陶銘走后,書記方靠在大椅上良久,半思半眠的樣子。

改制也好,不改制也好,東方公司這條大船無論如何都要由他來操控。這既是出于對東方公司的深厚感情,也是出于對孫海洋這個虎崽的不放心。不錯,這個虎崽有一肚子的想法,這些想法他絕對是想變?yōu)樗恼兊摹栴}也正是在此,一旦這些想法成不了他的政績,卻成了東方公司這條大船的漏洞,那又怎么辦?

泰坦尼克號是怎么沉沒的?

這么想著,就怨起了自己——當初,如果他再堅持一下,孫海洋恐怕就上不來了。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還是讓老錢上位也許會更有利些。唉!

忽地,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肖山呀肖山,我們沒有分出勝負,你是讓這個虎崽上來接著和我戰(zhàn)斗吧?

紀委書記冷靜面對辦公桌上的十幾張照片和一只U盤,已經(jīng)沉思了好長時間。這期間,他抽掉了三根香煙,往茶杯里沖了兩次開水。

冷靜在盤算著該不該出手,怎樣出手?

東方公司要改制,無論怎么改,說到底,就是一次權力的重新分配,全新組合。這關系到在權力場中角逐的個人,更關系到東方公司的未來。

冷靜對于書記方是很有看法的。這些看法如果細細地擺出來,似乎又是皮毛,不值一提,但是,這些皮毛粘在冷靜的身上,讓他很難受、很壓抑。看法的產生是在當了東方公司的紀委書記之后。在這之前,他是柳村礦的黨委書記,雖是上下級,卻與書記方隔著一條無形的河。當了公司紀委書記之后,這條無形的河就消失了,成了上牙和下牙的關系——這個比喻似乎欠妥當。總之,冷靜感覺不真實——沒有當年做黨委書記時那么真實了。換句話說冷靜在上調之后的許多年里,找不到自己了。

他常問自己“我是誰”。當?shù)V上書記時,他很知道“我是誰”,別人也知道他是誰,于是,說話就有一種力量,做事就有一份底氣和決斷。當了公司紀委書記之后,他就一天一天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紀委查辦過幾個案子,案子的主人都是二級單位的主要頭目,他們的共同之處都是以權謀私;不同之處是數(shù)額的大小,從幾萬到十幾萬。

如果循規(guī)蹈矩地去審辦,這些人都可以吃牢飯。然而,書記方卻不愿讓他們去吃牢飯。書記方每次都堅持著他的原則——治病救人。說原則要講,人情也要講,否則就不是共產黨人了。說整得愈多愈兇,影響就愈壞,給人的感覺統(tǒng)統(tǒng)是腐敗,洪洞縣里無好人。那我們還怎樣去領導別人去開展各項工作?說作為黨的紀委書記,既要堅持原則,又要講究分寸,千萬不能有小民百姓的心理,要講穩(wěn)定、講大局。這些說法讓冷靜覺得像吃了一只蟑螂一樣惡心,想吐。冷靜只好忍了。

能不忍嗎?雖說是越來越講法治,可現(xiàn)實呢,國情放在那兒,人情和人治一直存在。即使是進入司法程序,還有一個量刑空間呢。比如,某個罪行的量刑是三至七年,這里頭就有講究了,即可判三年,也可判七年。何況,還有官大一級壓死人之說呢。這絕對不是說說而已。官大一級,從古至今都是能把人搞傷弄死的。尤其是同頂頭上司對著干,那肯定沒有好果子吃,特別是像冷靜這樣的官——幾乎沒有靠山,如果去頂牛,即使不中明槍,也逃不過暗箭。

老婆說,秉公辦事,只有你這樣的白癡才會這么想。你要是真秉公了,你也完蛋了。東方公司就這點兒地盤,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要是得罪人多了,我們也就別想在東方公司的地盤上混了。

婦人之見,雖說上不了臺面,卻也有些道理呢。

相較之,書記方就比冷靜更知世道人心了。所以,他在東方公司才能如魚得水,才能活得滋潤有余,才能有死黨親信,才能形成與肖山老總抗衡的勢力。

紀委,是在黨委領導下開展工作的紀委;紀委書記,是在黨委書記領導下的紀委書記,在黨委中是最小的一個書記,也是動不動就要得罪人,被人當槍使的一個書記。老婆這樣說。

老婆的擔驚和憂心,冷靜怎能不知?可冷靜總歸是黨的紀委書記,即使不能完全堅持原則,多少還是要堅持一點兒的。雖不能把那些混蛋東西繩之以法,也要讓他們把吞進去的吐出來,也要讓他們受到黨紀政紀的處罰,也要把他們的那頂烏紗帽拿掉。

就這么和書記方較量了幾個回合。盡管冷靜已是退了一大步,可他相信,書記方在心里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一根刺,時機成熟后,他一定會把冷靜這根扎在心中的芒刺拔掉。

肖山老總退位時,冷靜幾乎把心提到了喉嚨眼。幾個副總中,除了孫海洋,無論是誰接替肖山,東方公司都可能出現(xiàn)讓書記方一手遮天的局面。一手遮天就一手遮天吧,問題是,書記方是個“政治家”,搞政治他輕車熟路,而要掌舵東方公司這艘大船、舊船,在市場經(jīng)濟的汪洋中前行,他根本沒這個本事,不把船弄觸礁或是擱淺了就是萬幸。

好在肖山老總英明,把孫海洋扶上了正位。冷靜松了一口氣,那顆懸起的心放下的同時,又為孫海洋憂心了起來。冷靜不擔憂孫海洋的駕船能力,他擔心的是孫海洋政治上的嫩。

還好,這幾年孫海洋玩兒得還算穩(wěn)當。在和書記方的推拿中,書記方不但沒有占上風,反而讓孫海洋把新興力量一點一點地培植了起來。

這是令人高興的,也是冷靜所希望的——沒有新興的力量,東方公司就不可能有新的面貌。

在現(xiàn)有的國情下,一個企業(yè)是否能有良性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領導企業(yè)的這個人。這已經(jīng)是被無數(shù)事例所證明的——這么多年來,無論國企還是民企,由于領導人的眼光、觀念、膽識、手段的出位,許多原本相當有形有勢的企業(yè),在不知不覺中垮掉了。而一個企業(yè)的垮掉,最最倒霉的就是員工,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命運,從此就風雨飄搖了。

想要真正的轉型與發(fā)展,國企的改制已是必然。但改制不是一粒吃了就起效的救心丸。改制是一服中藥,怎樣煎制這服中藥,使它達到最好的療效,關鍵還是在于人——那個煎藥的人。

在沒有更多選擇的情況下,冷靜認為東方公司的煎藥人只能是孫海洋。怎樣讓孫海洋在這一輪權力的角逐中占據(jù)優(yōu)勢呢?換句話說,就是他該怎樣和孫海洋保持默契。只有默契了,才能讓人不會察覺,才能在關鍵時使出力量來,從而讓對手猝不及防。

那天,開完落實中央“八項規(guī)定”的動員會之后,在下樓梯時,孫海洋同他說了一句玩笑般的話。孫海洋說:“這回,你冷大書記總不能一張報紙一杯茶地混鐘點兒了吧?”

他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那是,書記方都動員了,我們紀委能不作為嗎?”

孫海洋胸中裝的那些東西,冷靜是相當清楚的。冷靜知道,一旦哪天孫海洋胸中的那些東西在東方公司落實,東方公司必將脫胎換骨。這其中,除了權力的效應,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人!那些能夠和你同心協(xié)力,那些同樣有著夢想和激情,敢闖敢拼,踏實認真做事的人,那些你能指揮得動,駕馭得了的人。

人才是第一生產力。

人也是阻礙生產力的第一力量。

人的因素,才是一個企業(yè)發(fā)展與衰敗的根本。

中央的“八項規(guī)定”來了,來得正是時候。對于冷靜來講,這無疑是一把尚方寶劍。

然而,這把尚方寶劍什么時候出鞘,卻是大有講究,玄機重重。

再次把目光凝聚在那十幾張照片上,冷靜做了一個決定——先不聲張,伺機而動。

這十幾張照片是紀委干事付瑩和袁亞平交到他手上的。照片的內容是機械廠的廠長、水泥廠的廠長、松山礦的書記副書記、公司財務處處長等人在酒店里海喝海吃。那個U盤里的內容是馬山礦礦長在姚縣的“玉脂樓”酒店吃著山珍海味,邊口無遮攔,大放厥詞,后又去KTV摟著小姐鬼哭狼嚎般喧鬧的畫面。

冷靜不知道付瑩和袁亞平是怎樣弄到這些第一手材料的。在紀委,只有這兩個人才是冷靜的可用之人,能夠放心用的人。

用自己人,永遠是官場的一條潛規(guī)則。即使“自己人”某一天背叛了你,那也得用“自己人”。不用“自己人”更危險。

付瑩和袁亞平都是冷靜親選親調來的,冷靜和他們的父母也是老相識,知根知底。他倆都三十出頭,和紀委的其余七個人相比,他倆還有幾分正直在骨頭里,這樣的年輕人不好好培養(yǎng),實在是難對蒼天了!

落實“八項規(guī)定”,冷靜在思慮之后決定走明暗兩線。明線大張旗鼓,走形式,這是給書記方看的。別看書記方在會上講得激情澎湃,冷靜判定,他不會動真格的。東方公司二級單位的那些頭頭腦腦平時怎樣,誰都知道。他相信,書記方一準已經(jīng)在私下里告誡了他的人要收斂。可收斂得了嗎?習慣成自然哪!

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是動不了這些人的。而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恰恰是孫海洋所說的“既得利益者”。

故而,就還需一條暗線,悄然無聲地去做。

現(xiàn)在,這些不動聲色收集來的材料,冷靜把它們鎖進了保險柜。

冷靜放好這些材料后,又點起了一支煙,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耐心,必須耐心。

他有一個判斷,中央“八項規(guī)定”一出臺,全國都會動起來,他就不信沒有撞上槍口的。

他要等待,等待外界的動靜。他是對的。沒過多長時間,他等到了他所需要的——央視播報了首批頂風作案的人和事以及中紀委的處理。

處理的嚴厲程度大大超出了冷靜的想象。

中央來真格的了。

那么他呢?

白亮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投射在辦公室的地下,明晃晃的。柜式空調把涼風徐徐地送出來,彌漫在四十多平米的空間里。孫海洋的身體感覺到舒適和涼爽的同時,心里卻是一陣一陣地燥熱著。

他想讓自己靜下來。他先是把安全處上報的上半年全公司安全大檢查的報告拿過來審閱,卻看不下去。之后,又拿起已經(jīng)看了一部分的《政治的細節(jié)》來看,看了幾段,便不想看了。正應了一句老話:心中有事,坐臥不寧。

索性離開辦公桌,點起一支煙,開始在室內踱步。

在孫海洋看來,杜文龍的突然到訪絕非偶然。來就來吧,作為老朋友,他定會熱情款待。可杜文龍卻是來要錢的——杜文龍說他正在籌拍一部反映改革開放三十年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總投資不少于一個億,他希望東方公司能出資三千萬。

三千萬!如果杜文龍真的無處籌款了,孫海洋一定會找出名目來幫助杜文龍。問題是,如今的杜文龍已是省文廣集團的副總裁,主管電視業(yè)務,他真能為三千萬發(fā)愁嗎?

孫海洋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孫海洋想到了杜文龍和安然的密切關系。可以這么說,杜文龍停止寫詩,從而轉向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并且由此發(fā)跡,除了他父親的因素,安然給予他的支持更為重要。

杜文龍的第一部三十集的電視劇《都市風流》,大部分的投拍資金都是安然給牽線搭橋解決的。那時的安然已升任為省內最大的石化企業(yè)海州煉化集團的總經(jīng)理,幫助一下杜文龍自然是小菜一碟。

《都市風流》成功之后,杜文龍又弄出了一部《錢莊風云》,五十集,播得火,也賣得火,作為主要投資方的海州煉化,也賺了個盆滿缽滿。

杜文龍由此一發(fā)不可收,幾乎一年就有一兩部戲上馬。這些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什么省級獎,部級獎,國家獎,全拿到了。

就是這么一個杜文龍,如今真的會為三千萬資金來找我嗎?孫海洋很是狐疑。

如果此事不是真的,那么,背后又是什么呢?

盡管聯(lián)想到了安然,孫海洋還是想不透。

還有就是林雪。

前些天,她又來電話了,說非常非常想他,孫海洋再不去見她,她就來東方公司找他。如果孫海洋要是再躲著她的話,她就把他們親密的照片放到網(wǎng)上去。

把照片放到網(wǎng)上去,這種損人又不利己的行為,孫海洋相信林雪一定是不會去做的。不管不顧地來見他,卻有可能。

盡管她是個理性又聰明的女人,然而在情感的驅使下,昏頭昏腦的時候也是會有的。正是出于理性,兩年前孫海洋把林雪忽悠到了杜文龍管轄下的省衛(wèi)視新聞二部。

原以為把林雪從《東方報》調進省衛(wèi)視,隨著工作性質和環(huán)境的改變,他和她之間的關系會自然而然地淡下去。孫海洋希望她能在新的卻又是廣闊的天地里尋找到她的真命天子。實則不然,兩年里,林雪不僅沒有淡下她的情感,似乎更濃烈了。這實在是件糟透了的事,令孫海洋后悔又無奈的事。

和林雪的認識始于多年以前的一次采訪。那時候,孫海洋還在柳村礦當?shù)V長,三個月后孫海洋調任公司副總經(jīng)理。

孫海洋清楚地記得,那是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很熱,林雪一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就被她那一身素潔的打扮所吸引了。他分明感覺到有一種東西突然從心房的一角跳了出來,在他的身體里上躥下跳。

孫海洋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尤其是在女色方面——盡管他對自己的婚姻說不上滿意,可他壓根兒也沒有想過在女色方面去弄點兒事或者說是再去搞什么愛情。孫海洋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一生的追求及抱負。陰溝溝里翻船的事,在如今的官場已是常見,于是,十年二十年乃至幾十年的嘔心瀝血毀于一旦!這樣的賬,傻瓜也能算得清楚的。而他怎么就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呢?許多個日子后,孫海洋終是醒悟——除被林雪的靈秀所惑,真正的根因是自己男性的劣根性!

把自己和孫海洋纏在一起,這是林雪萬萬沒想到的,正如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來到東方公司工作一樣。

來東方公司之前,林雪在省城已經(jīng)漂了兩年多,換過了幾份工作。在老家縣里當小公務員的父親三番五次地讓她回去,可她實在不愿回那個山區(qū)窮縣,即使是如父親所說的到縣電視臺工作。省傳媒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的林雪,她的理想最次也要進市一級的報社或電視臺。回那個窮山惡水的小縣城,那當初又何必要苦讀死讀地考出來?笑話!

在看到那張省報之前,林雪對自己的理想幾乎放棄了,殘酷的現(xiàn)實使她對前途似乎也失去了信心。

省報的最后一版,左下角的廣告欄里,登著東方公司《東方報》的招聘啟事。林雪想能進這樣的大國企,也許是一個不壞的選擇。于是,第二天林雪就走進了東方公司駐省城的辦事處。

《東方報》的工作于林雪而言,實在是小兒科,僅僅過了兩年,林雪就上升到了新聞部副主任的位置。

孫海洋曾幾次有意無意地試探過林雪。他很想摸清林雪的心思,他必須掌握。

林雪只是笑笑,說他想多了累不累呀?

能不想多嗎?盡管他們的關系似乎是愛情,可終究是上不了臺面見不了陽光的。林雪可以原形畢露,孫海洋則絕對不能。

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混下去?即使林雪無怨無悔,他孫海洋卻不能不負責任。否則,就等同于流氓!

把林雪按排到杜文龍麾下,是無奈之舉,是一種彌補,當然也是一種解脫和自我安慰。

現(xiàn)在看來,是既沒有解脫更沒有安慰。這個丫頭,怎么那么死腦殼呢?

她到底要干什么?想逼我離婚嗎?還是心甘情愿地當一輩子地下情人?

離婚,沒有任何理由呀!妻子李蘭是賢是德。盡管這樁婚姻不是他情愿的,是雙方父母定下的。當初不想回東方公司,一個潛在的原因就是這樁婚姻。更何況,上升到如今這個位置,離婚絕對是大忌,是萬萬不能的!

當一輩子地下情人?天方夜譚了吧?

是該認真地同她談談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特別是在現(xiàn)在這種既緊要又微妙的時候。此時,在辦公室踱步的孫海洋再次想起了安然的話,那句看似隨意,實則是重磅炸彈,幾乎把他炸得魂飛魄散的話。

安然說:“告訴我實話,你褲襠里有沒有屎呀?哪怕是黃泥巴!”

他們的談話是在安然家的書房里,是在三天前的夜里。

那天黃昏,孫海洋正準備去食堂吃飯,手機響了,是安然親自打來的。

自從安然當上副省長后,除了大年初一以老同學的身份打一個電話拜年,別的時候他幾乎不會親自打電話給孫海洋,有事,或是召見,都是由秘書打電話。

此番他親自來電,讓孫海洋連夜趕到他家里,這絕對是有了大事要事,不讓外人所知的事了。

趕到安然家里已是九點二十分。

坐定,寒暄了幾句后,安然就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說事。

說全省十六家大型國企的改制方案初步已經(jīng)定下。東方公司的改制方案是改為集團公司,屬責任(有限)公司。要設監(jiān)事會、董事會。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這個董事長。有兩種可能:一是董事長兼黨委書記;一是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總之,無論怎樣,擔當這個職務的人,對于東方公司的今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所以,人選問題尤為重要。因此,各方的力量都在暗中博弈著。

孫海洋已經(jīng)完全聽進了安然的話,更領悟到了安然這么急叫他來的用意。雖然安然沒有說明要扶他,但安然要扶他已是肯定。怕就怕安然的力量不夠。所謂各方力量,孫海洋一想就知道——無非是管著國企的各位婆婆,比如發(fā)改委、國資委、改制辦等,當然,還有省委和省府。這里的關系盤根錯節(jié),錯綜復雜,誰也摸不透。所牽扯的既是政治,又是利益。角逐有多厲害,就可想而知了。這回不同于上一回扶他當副總經(jīng)理,那時候,還沒提轉型發(fā)展、體制改革,東方公司的一切,上級都是可控的,自主權可以說根本沒有。現(xiàn)在的改制,說到底是給國企松綁放權,完全徹底走向市場,企業(yè)的興衰榮辱生死存亡,完全掌握在企業(yè)決策人手中,如此,這個人選的對與錯,不僅關系到企業(yè)的將來,而且還關系到上面那些跟企業(yè)有關系的人的利益。比如,安然是主管國企的副省長,有沒有可能去掉這個“副”字,就跟他主管的國企有關。如果有問題,那么這個“副”字恐怕都保不住。

如此想來,安然雖有心扶他,卻不會拼力去硬爭,安然能做的就是使巧勁,終歸他的上面還有省長、省委領導。

說完了情況后,安然顯得很隨意地問孫海洋:“告訴我實話,你褲襠里有沒有屎呀,哪怕是黃泥巴!”

孫海洋的頭顱內“轟”的一聲響,一身冷汗炸了出來。安然這么問,定然是有所指,指什么呢?想來想去,還是他和林雪的事。這事杜文龍雖然向他保證過不告訴安然,顯然杜文龍這家伙早已把他出賣。這種事如今雖然很普遍,全社會對其的態(tài)度也到了前所未有的寬容,幾乎不會把它當成什么事。然而,這種事在特殊的場合、特殊的時候,也是可以上綱上線的,是可以當作原子彈的。

既如此,孫海洋就對安然說了實話。

安然聽后,似笑非笑地看著孫海洋,說:“我們三個人,我原以為最有可能管不住褲襠的是杜瘋子。海洋呀,你使我大跌眼鏡呢!是夸你呢,還是罵你?”

孫海洋垂著頭,只覺得臉燒得厲害。

安然說:“送你一句話吧,你可要記牢。人呀,最要緊的是懂得珍惜。任何一個人的成長,除了他個人的努力,在他的背后,還有許多人的支撐。海洋,老同學之間不說虛話。這么說吧,此事你如何處理,我不管。但有一條,那就是可別讓組織部門的那些家伙聽見什么,掌握點兒什么。”

又說:“據(jù)我所知,你們的那個方大書記最近可沒閑著。”

孫海洋只是聽,一語不發(fā)。他是很想再作一些解釋的,可他又明白,此時不說話才是上策。

見孫海洋難堪了,安然也就轉了話題。其實孫海洋和那個女人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說及,安然是用心良苦,用這事敲打一下孫海洋。當然,如此直截了當?shù)攸c明了此事,也是讓孫海洋有個緊迫感,盡快擺平這件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此等關頭,任何一點兒細微的差錯,恐怕都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后果。

安然遞支煙給孫海洋,然后,用拉家常的口吻說:“海洋,杜瘋子是不是找過你?”

聽安然這么一說,孫海洋微微一愣。

于是,孫海洋說:“這家伙,他怎么把什么事都同你說呢。”

安然笑笑,說:“說是你很不爽呢。”

孫海洋說:“三千萬,不是件小事。”

安然問:“是你作不了主,還是不想給?”

孫海洋認真地說:“都不是。老杜的事是件有意義的事,這點我很明白。可三千萬,則是國有資金。的確,我有權力支配,可我不能輕率,更不能只顧老友的情面,這是一個原則,原則總是要堅守的,否則,你把我放在這么個大位上,能放心嗎?這些年,許多高官出了事,我的看法是他們放棄了原則。原則是底線,底線要是沒了,什么事也就都敢去做了。所以,我就想,既要幫老杜,也不能讓國有資金流失。至于采用什么樣的方式,我還沒有考慮好,所以,我就不能爽快地答應老杜了。”

安然聽后,一時沒有說話。看來,自己對這家伙的判斷是對的。如果他真的一口答應了老杜,那么,孫海洋就已經(jīng)變質了,也就用不著再去為他費什么口舌。

無論同學情誼有多深,他不可能為一個沒有原則的人出力。

圍繞這一輪的國企改制,在上層已經(jīng)是暗流洶涌。別人懷有什么樣的心思,他不想多去猜度。他只知道,作為主管國企的副省長,這輪國企改制的成敗,會直接影響著他的政治命運。所以,對人的選用,就要慎之又慎。

對于孫海洋,他是知根知底的。然而,時勢在變,人也會變。否則,這些年怎么會有許多的同仁落馬呢?孫海洋擁有權力已經(jīng)好些年了,權力有沒有腐蝕了他的心智呢?這是安然不得不問的一個問題。如此說來,他只能借機來一次小小的測試。盡管這種測試有些小兒科,可他一時又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但終歸是一葉知秋。無論怎樣,還是讓他看到了一個想要看到的結果,一個能小小安慰一下心境的結果。

安然說:“那么,你現(xiàn)在考慮好了嗎?”

孫海洋說:“在出資之前,我要對老杜這部戲能否有市場進行調研、分析和評估。這可能要用上不少工夫,沒關系,權當作做一次功課,拓寬一下眼界,這對于我的工作是有好處的。如果不賺錢,或是要虧本,那我是不會出資的。如果是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有,出資就出資吧。怎么說,這部戲凝結著老杜的心血,作為老同學,還是要支持一下的。”

安然笑了,說:“你這樣想是對的。”

接下來,安然讓孫海洋說一說他對東方公司的轉型發(fā)展有什么想法。

孫海洋知道,他現(xiàn)在說出去的每一句話,絕非說一說那么簡單。他的話,關系到安然的決斷,也關系到東方公司由誰主沉浮。孫海洋有條不紊地說了他的構想,盡管這些構想有的一時難以成真,有的根本就不能成真,但他知道,安然想聽的正是這些。孫海洋判定:和安然的這一次會晤,是一定能讓安然給他加分的。便暗自慶幸沒有答應杜文龍的那個三千萬。而且,從安然的話語中他猜定,杜文龍找他求助,就是安然的特意安排,一場戲,也是一次測試。好懸呀——那天,杜文龍離去時,孫海洋在心中還冒出了歉疚,覺得他們的友情這回是傷了,還傷得不輕。他媽的,這兩個狗東西,合起伙來耍他,差點兒上了當。要不是自己當時后腦的神經(jīng)本能地繃了繃,這回可就壞大事了!

下面要做的首先就是把林雪的事于無聲無息中處理好。不論今后他倆會怎樣,在現(xiàn)在這種關鍵階段,無論使出什么方法,什么手段,真心也好,違心也罷,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林雪這丫頭忽悠好——他的褲襠不能有一丁點兒屎,哪怕黃泥巴也是不行的!

事實上,他是真怕自己褲襠里沾上屎巴巴或是黃泥巴的,這一點在他為官伊始對自己對家人就已作下了決斷。為此,家里的人,特別是妻子李蘭配合得十分的出色——別說錢財,就是一瓶酒,李蘭也會冷著臉拒收。

千防萬防,反而沒有防住自己,防線的缺口正是自己潛意識里的色欲輕輕松松地給打開了。人啊,看來真是有軟肋的。難怪圣人有“一日三省”的話。自警、自省,對于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是何等重要。

雖說在兩年前就警醒了,并且作了有效的安排,然而,和林雪的這點兒鳥事,一旦被人捏住,扣上一個作風問題,那是輕而易舉的。

想到這里,孫海洋突然覺到了后背發(fā)涼,陣陣的冰涼一記一記地穿過皮肉,直鉆骨頭。安然的那句“可別叫組織部門那幫家伙聽到什么,掌握點兒什么”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如隆隆作響的雷聲。

雖說他和林雪每次相見都是絕對地處于地下,如當年的地下黨接頭。見面的地點也是選在遠離礦區(qū)的寧州市或是達縣和昌縣,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就怕人家早已明察秋毫。

孫海洋停止了踱步,回到辦公桌前,重重地在煙缸里捻滅了煙頭,然后,撥通了紀委書記冷靜的電話。

孫海洋說:“你說的那件事,現(xiàn)在可以辦了。”

孫海洋對冷靜說的“那件事”,是前些天,冷靜向他說的那幾張照片和U盤的事。冷靜之所以同孫海洋說了這件事,是判定書記方不會同意他的處理意見,尤其是把那些人的職務革掉。這些人中,除一兩個是原肖山老總所提拔,其余的都是書記方一手栽培的

如何把這些家伙拿掉,讓冷靜或者說紀委具有震攝力,讓書記方這根攪屎棍再也攪不成,孫海洋的支持就顯得尤為重要。

這些天,書記方一直在跑上走下,忙得屁股直顛,忙得時不時血壓就會沖上來。他不想去忙,可不忙能行嗎?在此緊要關頭,與上面的掛聯(lián)切不可斷,該做的定要去做,該說的也是一定要說的,而且必須是私下里做,私下里說。如今的官場,看起來很陽光,實則不是那么回事。一旦到了冠冕堂皇的時候,那一定是在背地里做好了文章。其實,這一點也不新鮮,從古至今,從中國到外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不都是如此嗎?要不怎么會有這么一個詞——“運籌帷幄”呢?

同下面的掛聯(lián)也是十分需要的。無論如何運籌,場面上的事還是要做的,程序也是要走一走的,這是游戲規(guī)則。少了這個規(guī)則,就缺了法理,缺了在陽光下昂首挺胸的底氣。下面如果掛聯(lián)不好,上頭的組織部門來走程序,說不定就會出岔子。雖說是走程序,通常情況下都會無大礙,然而意外也是有的。尤其是在眼下的東方公司,鬼才知道孫海洋之流在背地里做了什么鬼事。

有備而無患,這是常識。

這天下午四點多鐘,書記方從南溝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把茶泡好,屁股還沒坐到大班椅上,紀委書記冷靜就來敲門了。

“剛從下面回來?”冷靜笑瞇瞇地問。

“嗯。‘八項規(guī)定落實的怎樣,我得去走走看看。不放心哪。”書記方說。

“這事怎么能讓您老人家去跑呢,不是還有我們紀委嘛。您不會真把紀委當擺設了吧?”冷靜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這是什么話!這種事如果都不去操心,還要我這個黨委書記作甚?什么事,說吧。”書記方在大班椅上坐下來,并示意冷靜也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

冷靜坐下后,從文件夾中取出一份紀委文件,鄭重地放到書記方的面前,說:“這是紀委班子討論之后的處理決定,書記您過目一下,您要是沒有意見,我們就執(zhí)行了。”

書記方拿起桌上的文件,戴上老花鏡,開始審閱。

冷靜點起一支香煙,臉上一副平和的表情。

書記方看完文件后,眉頭緊鎖,臉上也抹上了淡淡的紅色。冷靜想,書記方的血壓這個時候八成就要沖上腦門了。

書記方說:“這是你們拿出來的最后的處理方案?”

面前的這個家伙,他想干什么?真的是拿著雞毛當令箭,還是別有用心?以往,他都是先和自己商量后再去行事的,這回是怎么啦,憑什么他會一反常態(tài)?難道是有人指使?或者,這家伙原本就是一條裝死的毒蛇,一旦時機到來,就猛地撲上來,狠咬你一口!

冷靜點點頭,很是沉穩(wěn)地說:“是的,書記。”

書記方盡量放緩語氣,說:“用黨紀處理一下,這個我沒意見。可是,把黨內外職務都開掉,這是不是矯枉過正了。”

果然,書記方又開始護犢子了。而現(xiàn)在的護,實則就是護他自己——改制,公司班子要調整,組織部門是定要下來考核的。怎么考核,找基層談話就是方法之一,而此處的基層,就是二級單位的頭頭腦腦。

冷靜說:“書記,動員會上您是怎么說的,還沒忘吧?”

書記方說:“強調歸強調嘛,具體的問題還是要具體對待的。黨內紀律處分,是必須的,一竿子把人打死,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冷靜的臉色一下子冷凝了起來,說:“我的方大書記,您難道真的不知道,由于您的錯誤的寬懷和所謂的治病救人,在無形中助長了干部隊伍中的腐敗作風,可以這么說,他們沒把‘八項規(guī)定當回事,根源還在于您哪!”

一聽這話,書記方幾乎要跳將起來,他氣得重拍了一記桌子,一下子扯高了嗓門:“你說什么?根源在我,我這個黨委書記在助長腐敗?你這是在污蔑,污蔑了我的黨性、我的原則和人格!你必須收回你的話,認錯,現(xiàn)在!”

這時,副書記老鄭進來了。老鄭的辦公室就在書記方的對面。冷靜來找書記方時,正好碰上上廁所回來的老鄭。兩個人就在走廊上聊了幾句。老鄭雖說是副書記,其實也只是個名分而已,說穿了基本等同于書記方的大秘書,黨群工團的一切事務,都是書記方說了才算數(shù)。好在老鄭是個胸懷廣闊的人,是個精通世事的人,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更何況再過三年就要退位了,他比任何時候都能擺正自己的位置,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保持自己的風度。雖說是難得糊涂,可眼下東方公司的局勢,他也是一目了然的。盡管鹿死誰手與他沒多大關系,可作為一位黨委副書記,為東方公司的將來擔幾分憂慮,自是情理之中的事,是覺悟中的事。

冷靜沒想到會碰上老鄭。既然碰上了,就閃了一念,把事情簡要地說了說。冷靜想看看老鄭的態(tài)度。冷靜對這個鄭副書記也是有看法的,他要不是一味地明哲保身,冷靜就能和他聯(lián)手,從而也就對書記方有了一定的制約。冷靜把事一說,老鄭就笑了,說:“你怎么總是給自己找事呢?老大的秉性你還不曉得嗎?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冷靜知道老鄭又要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就說:“你當你的安樂王去吧。”

老鄭回到辦公室,便豎起雙耳站在門邊聽,他猜測對面八成會吵起來。只要吵起來,他就有門道了。千萬別把老鄭當個軟柿子,能坐上這樣的一把交椅,怎么會沒有一點兒功夫在身呢?其實呢,老鄭聽完冷靜說的事,心里早就明如鏡了。

聽到書記方的大嗓門,老鄭知道自己該出場了。

老鄭笑呵呵地說:“天塌了嗎?都是領導干部,用得著這樣嗎?”

書記方說:“你來得正好,這事你看看,能這樣辦嗎?太上綱上線了嘛。我不是要保哪一個人,我是怕傷了人心,怕下面的同志說我們提著大棒子整人,弄得人心惶惶,影響了穩(wěn)定。”

老鄭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模假樣地看了看。

把文件放回桌上后,老鄭說:“依照往常,這樣的處理是重了些。不過,前天我看到中央臺的新聞中就報道了對這種事情的處理。不知書記您看了沒有,處理的嚴厲程度超乎想象。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倆呢,也別對沖了,這事關系甚大,不如開個黨政班子會,統(tǒng)一一下思想,集體作出決定。我個人認為這樣較為妥當。”

冷靜松了一口氣,這個老鄭呀,綿里藏針哪!

冷靜接過老鄭的話,說:“我看老鄭的意見可行。”

冷靜知道,只要一開黨政會議,孫海洋就會發(fā)力。

書記方想了想,說:“就這么辦吧。”

此時的書記方對自己是信心滿滿的,他相信開不開會,最后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采納他的處理意見。書記方之所以要護,不在于護的本身,而是在于,他已經(jīng)看清這是一個陰謀,拉大旗當虎皮的陰謀。那么陰謀的策劃者有沒有孫海洋呢?

冷靜和老鄭離開后,書記方又在室內轉了兩圈,罵了一句:“他媽的這幫狗東西,頂風作案,這不是找死嗎?”

然后,他抄起了電話。

他把那幾個狗東西罵了個狗血淋頭。

此時的書記方,即使他是神仙也不會想到,冷靜的手上,還有一枚原子彈。這枚原子彈是一個叫柏平的人提供給冷靜的。

隔一天的下午,書記方就把東方公司黨政班子的成員召集到了公司小會議室(兩位副總經(jīng)理出差在外,沒有到會)開會了。

書記方對于自己在班子中的權威還是相當自信的。故而,會議一開始,書記方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后,直截了當?shù)乇砻髁怂囊庖姟囊庖姡谶@樣的會議上,實則就是定下了調子。書記方自信來開會的人中,沒有幾個人會公然反對的,只要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事就定了,換句話說就是冷靜或是孫海洋想掀起什么浪頭,也是白費勁。

書記方和以往一樣地講民主——他講完話后,就讓大家發(fā)表意見。

大家在各抒己見時,孫海洋一直在抽煙。他要等大家說完后,他才能說。他很清楚前段時間用考試、考察加競崗(面試),調整了西礦區(qū)各單位的主要領導,書記方是耿耿于懷的。憑心說,當初設計出這么個方案,除了不得已,可以說也是別有用心的——盡管是堂而皇之,明面上書記方阻擋不了,可他相信,書記方一定已把他的動機看穿了。這種方式,無疑是在為難那些上了一定年紀的在崗位上按部就班地干了多年的老干部,是在給他們下套,而且想不進入套中都不可能,最終結局是明了的,令人惱恨的是,書記方?jīng)]有任何辦法來阻止他這樣明目張膽地用套,所以,今天,他是一定想勝這一局的——孫海洋也擔心,在座的這些人會倒向書記方——終歸他是東方公司的一把手;終歸這種吃吃喝喝乃至玩樂的事太普遍了,習以為常了,只能靠上一點違紀的邊。

果然和預判的一樣,七嘴八舌之后,大部分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朗——他們都贊同了書記方的意見。

孫海洋和冷靜交換了一下眼神,把還沒有吸完的小半支煙在煙缸中摁滅后,淡淡地對冷靜說:“冷書記,請你把U盤里的內容放給大家看看。”

冷靜起身,至投影機的操作臺前,把U盤插入電腦,打開投影機。

會議室對面墻上的那張銀幕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一間豪華餐廳里,十來個人圍坐在一張擺滿各式精致菜肴的圓桌前,吃得開心,聊得也開心。他們說話的內容很寬泛,什么金正恩,普京,伊朗,霧霾,環(huán)境,有機食品,東扯西拉的,其中有一會兒還扯到不久前的競崗。馬山礦礦長劉建華說,那是孫大經(jīng)理在玩花招,是洗牌。有人問他準備好了沒有。他脫口便說,怎么準備,鬼才曉得他們會弄出什么事來,以不變應萬變,聽天由命吧。有人又提及了國企改制的事。劉大礦長點起一支煙,像看破天機似的,說只要是國企,性質不變,怎么改,就那么回事。咱們呢也別咸吃蘿卜淡操心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哪天吃不成喝不成了,那也就認命吧,見別人吃喝拿,也別眼紅,說什么要反腐。劉大礦長這么一說,大家都附和。

畫面上一些人是背面,一些人是側面,只有劉大礦長和坐在他左邊的一個三十來歲的漂亮女人和坐在右邊的馬山礦礦辦主任李志是正面的。很顯然,這些畫面是從一個固定的位置上偷拍的。

孫海洋指指銀幕,平靜卻有力地說:“這個肥頭大耳滿面紅光的家伙大家都認識吧?這樣的吃喝場面大家也都相當熟悉吧?一點兒也不稀奇。那么好吧,接下來就很稀奇了。”

此時,書記方的臉色已變得青灰起來,他把一束冷冰的目光射向冷靜,要不是在開會,他相信自己一定是按捺不住的,要爆發(fā)的,火山一樣爆發(fā)的!這個U盤,冷靜為什么事先不給他看?顯然,是有意為之,是有陰險動機的,是處心積慮的!

接下來的一切,讓書記方的腦子一下子空白了,也讓在場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了。

“劉礦,對于現(xiàn)在的職工,你是怎么看的?”有人問。

吃得滿嘴流油的馬山礦礦長劉建華,用桌巾抹了一把嘴巴,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太沒有水平。什么是職工?不就是做苦力挖煤的嘛。怎么看待職工?這問題更沒水平。”說著,他喝了一口酒,又夾了一口菜,邊吃邊說:“好好干活,拼命干活,做一條革命的老黃牛,就是好職工。話又說回來,現(xiàn)如今,這樣的職工越來越少了,差不多沒有了。真是應了那句話,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對他們越好,他們越是不知足,不買你的賬。你們說,咱馬山礦給職工的工資不算低吧?都好幾千一個月了,可他們呢?前段時間不是又鬧著要增資了嗎?多少是個頭?那我們吃什么?孫大經(jīng)理要求咱把工資往第一線傾斜,他是站著說話腰不疼,又不拿他的錢,所以才滿嘴跑火車。刁民曉得不?對了,現(xiàn)在的職工,就是刁民,自私自利的刁民。所以呀,如今當領導,越來越難啰。”

“那為啥都想當領導呢?”

“這又是個傻瓜問題。”說完,劉大礦長哈哈大笑起來。

畫面放到這里,冷靜關掉了機子。

孫海洋冷笑了一下,說:“大家還記得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期間,方書記帶領我們大家下基層,走進職工時的所見所聞嗎?還記得職工群眾對我們說了些什么嗎?我是歷歷在目,句句入耳。相信在座的和我一樣,感觸很多,思考也會很多,慚愧和內疚也定然是很深的。這期間,有一件事,很重很深地刺痛了我。就是在這個劉大頭管理的馬山礦,那天,我和方書記、鄭書記,錢副經(jīng)理幾個人走進了一位傷殘職工的家里,對了,這個劉大頭也在。那位失去了雙腿和一條手臂的傷殘職工,一家三口人,住在工人村里的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里。我們進去時,幽暗的屋子里一時讓我們眼前很模糊,正是大熱天,屋子里又悶又熱,電扇扇出來的風也是熱的。這位傷殘職工當時赤著身子,蜷在床上。我們走近他,他身上潰爛的褥瘡使我的心很疼很疼,身子也感到了有鞭子在抽。我是東方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每天在忙這忙那,可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是的,我可以找許多理由來寬慰自己,原諒自己,真的能原諒嗎?”

頓頓之后,孫海洋接著說:“這就是后來公司發(fā)文,要求各單位對傷殘職工增加補貼,改善住房,并要求必須配裝空調的緣由。”

書記方此時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被動,太被動了。他知道,他已經(jīng)很難扭轉局面了。說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說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那個馬山礦的劉大頭,已經(jīng)把他給賣了。

他似乎已經(jīng)看清了孫海洋和冷靜的底牌,可不知為什么,孫海洋的話,還是感染了他,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天的情景。那情景,在當時也確確實實震撼了他,所以,當孫海洋要這樣那樣時,他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劉大頭的話相信大家自有評說。我要說的是,就剛才畫面上的那一桌菜還有五糧液,就足以給好幾個傷殘職工配裝空調了。他們心里如果有一點兒位置留給我們的職工,那么起碼就不需要由公司來發(fā)文件,去要求他們應該怎樣做了。同志們,你們知道一個礦長,一年的開銷是多少嗎?恐怕沒有人算過這筆賬。這個話題我上次在貫徹落實中央‘八項規(guī)定的大會上說過,現(xiàn)在我還要說。這么說吧,不僅是礦長,只要是一個單位的主要負責人,一年的公費開銷至少在二十萬以上,這只是一個粗數(shù),是公開寫在財務報表上的。至于還有沒有寫的,用小金庫里的錢來開支的,到底又是多少呢?只有天知道。就說這個二十多萬吧,那可是五六個職工一年的工資啊!觸目驚心呀,同志們!一個礦長就這么多了,東方公司有多少礦長、廠長、經(jīng)理、書記、科長呢?我實在不敢想下去,你們敢想嗎?還能說吃喝是小事嗎?吃了,用了,起碼得把事情做好吧?起碼要善待我們的職工吧?因為,吃用的都是職工的血汗!這些錢,是他們在井下一鍬一耙地挖出來的,是把命系在頭發(fā)絲上換來的!別忘了,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是共產黨的干部!不能把良心、天職甩一邊去!吃糊涂了,也用糊涂了!在這之中,上上下下一片糊涂。我們有些干部,我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們的每一天。早上起來輪子轉,中午圍著桌子轉,晚上繞著裙子轉。有沒有夸張呢?有。但卻是一種存在。同志們,這么轉下去,這樣地放任下去,東方公司也必將在轉來轉去中、在又吃又喝中成為空殼。所以,像劉大頭這樣的干部,不但要用黨紀政紀來處理,而且要一撤到底!”

聽完孫海洋的話,副書記老鄭帶頭鼓起了掌,同時,他斜視一眼坐在正席位的書記方,不意察覺地露出了一絲冷笑。

老鄭判斷,從現(xiàn)在開始,書記方已經(jīng)走向了孤立。

在去見林雪之前,孫海洋想好了一肚子的話,乃至連說話的順序都進行了編排,對于林雪的反應,也作了充分的考慮。卻是沒想到,那些話一句也沒說,想象中林雪的反應也沒有出現(xiàn)。這反而讓孫海洋自慚自疚了起來——林雪壓根兒沒你想得那么復雜,人家就是想見你,想你了。而且,人家對你現(xiàn)在的狀況一清二楚,說她是對人對事、輕與重都是拎得清掂得明的。說,這不是你孫海洋個人的事,是東方公司的事。

林雪拉住孫海洋的手,動情地說:“海洋,你怎么想的,我有數(shù)。我林雪要是為難你的話,早就為難你了。我只是想你,太想你了。你懂嗎?那天打電話給你,是我一時失態(tài),也不全是,我只是想激激你,耍了一下小孩子脾氣。你要原諒我。”

林雪還說:“和你這樣相擁相守,真好。可我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當你的女人,或者說是當你的情人,是不容易的。這不容易就是要有理性,不能拿所謂的情來困住你。我也知道,你這樣的男人不會屬于任何一個女人的,你也不會只屬于你自己。你屬于你的理想和抱負。所以,我從不求有一個所謂的結局或者說是未來。我只求我想你的時候能見到你,只求我和你的關系比情人遠一點兒,比朋友近一點兒。也正因為這樣,你讓我來省臺,我就來了。我懂你,懂你的。”

林雪的這番話,是在他們肌膚相親之后,她伏在他的胸上說的。細聲慢語,情真意切。孫海洋當時能做的,只是把林雪緊緊摟著。

碰上林雪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大幸還是不幸呢?大幸的是,林雪是一個知道收與放的女人;不幸的是,他想和她有個了結的愿望恐怕難成。而這種關系拖下去、拖長久了,于他于她,都是一種負擔。

看來,他和林雪的事不是短時間能弄得好的。既然如此,那就讓時間來作決斷吧。孫海洋相信,時間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的利器。

那么,還是全身心投入到的職責中去吧。首當其沖的是東礦區(qū)黨政一把手的考試和測評工作,即使他作不成東方公司的掌政者,為了東方公司的未來,這項工作也必須要做。劉大頭說得對,洗牌,的確是洗牌。不把牌洗好,自己手中怎么能有一手好牌呢?高手對決,勝負早已在這洗牌之中了。

紀委書記冷靜進來的時候,孫海洋正埋著頭在出考試題。

冷靜微笑道:“寫什么呢,這么專注?”

孫海洋抬頭,說:“出卷子。”

冷靜說:“可別太難了,我可是聽到不少罵你的話了。”

孫海洋笑笑說:“還好,迄今為止,還沒有人來打我的悶棍。”

冷靜說:“還和上回一樣,你和他各分一塊?”

孫海洋說:“這恐怕是最合理的。有事?”

冷靜從帶來的檔案袋中取出五個信封,擺到孫海洋的面前,說:“這五封信,你看看。”

孫海洋拿起信,一封一封地認真看了起來。

這五封信,有四封是匿名的,一封是一個叫柏平的人寫的,信不長,全是電腦打印,內容都是反映東嶺礦礦長陶銘、書記熊正平貪污腐敗的問題。

“什么時候寄來的?”

“有兩個月了吧。”

“兩個月了?你怎么想的?”

“因為沒有真憑實據(jù),起先我是不信,也不對,是將信將疑。再說,對陶銘和熊正平我還是了解的,總覺得他們不可能這么低智商。直到柏平的來信,這才引起我的重視。于是,我私下里找了柏平。他說那些信都是他寫的,所舉報的問題都是千真萬確的,還把一張銀聯(lián)卡交給了我,說那里面有五十八萬塊錢,是陶銘他們給他的,他一分也沒有動。”

事實上,冷靜在接到第一封信后,就派付瑩和袁亞平開始了暗中調查。冷靜想把調查的結果告訴孫海洋,轉念一想,還是先不說吧。

“五十八萬塊錢。”孫海洋說,“這個柏平當副礦長已經(jīng)五年了,工資也不止五十八萬呀。”

“是啊,這五十八萬說明不了什么。而他手上又沒有其他證據(jù)。我現(xiàn)在所想的是,這個柏平,為什么要舉報,為什么早不舉報,偏偏現(xiàn)在舉報。即使熊、陶二人真有問題,那么,這個柏平是不是有別有動機。”

“他自己是怎么說的?”

“他說他一直很矛盾,不敢舉報是怕受打擊。現(xiàn)在舉報是大勢已到。”

“這個家伙,還蠻有心計的。”孫海洋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半信吧。”冷靜淡笑一下,說:“也許他有他的考慮呢。損人不利己的事,還是這種事,柏平不是傻子。”

孫海洋想想后,問冷靜:“你打算怎么辦?”

冷靜說:“這不,想請你拿個主意。”

孫海洋說:“我還不曉得你,怕是已經(jīng)動作了吧?”

冷靜說:“此事甚大,我可不想在此時給你添亂。萬一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呢。”

孫海洋給冷靜遞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吸了幾口后,對冷靜說:“書記知道嗎?”

冷靜說:“我還沒向他匯報。這兩個人和他的關系是明擺著的。我個人認為,在沒有鐵證之前,還是不說為好。”

冷靜還想說出他的另一個擔心——書記方會牽扯進來。冷靜希望是這樣,但又怕是這樣——終歸,書記方是東方公司的第一把手!

之所以沒有說出口,是因為他相信,孫海洋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他來找孫海洋,根本也是在這一點上。

“是不是過于擔心了?”孫海洋淺笑一下,說,“從他們平常的表現(xiàn)來看,應該不會有大問題的。就說車子吧,別的單位這些年都換車了,他倆至今還在用那兩輛老普桑,辦公室里連空調都沒裝。有次我還說過他們。可他們卻說能省就省。弄得我還挺感動的。所以呢。這事你是一定要匯報給書記的。你說呢?”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冷靜說。

看著冷靜出門去的背影,孫海洋突然冒出了一絲憂慮:不知這位老伙計是否領會了他的用意。

這是一個燙手的山竽,你冷靜在這個時候是萬萬不可捧在手里的。

冷靜怎能不知孫海洋的用意呢,他來找孫海洋,就是探底。結果使他有些失望,有一種被人出賣了的感覺。他知道,在已絕對占了上風的現(xiàn)在,孫海洋開始靜待了,只要不出變數(shù),董事長的位置非他莫屬。而他冷靜呢?只要書記方還壓著,也許就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變數(shù)。

其實,冷靜對于孫海洋的態(tài)度早有預判。

從孫海洋那里回到辦公室后,冷靜靠在辦公椅上思量了許多。最后,他決定不去向書記方當面匯報。

冷靜來到街上,找了一家打字復印店,將那幾封信復印了一份(隱去了柏平的名字),然后,來到郵局,用快遞寄給了書記方。

冷靜完全可以在以后把事情告訴孫海洋或者不告訴孫海洋,終歸查案是他分內的事。然而,冷靜很清楚,現(xiàn)在告訴孫海洋和現(xiàn)在不告訴孫海洋,其中的微妙是不一樣的。

雖說這個舉報人柏平動機無法判明,舉報的因由是什么現(xiàn)在也弄不清,然而,陶、熊的問題肯定是有的,而且是大問題——從付瑩和袁亞平調查的情況來看,弄不好這兩個家伙得去吃牢飯。

讓他們去吃牢飯,這不是冷靜的最終目的,目的是啥,他自己清楚,所以,他得把事情預先通告孫海洋,免得日后生出誤會。而一旦有了誤會,想要解釋,那只會越描越黑。

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冷靜一個人悄悄地又做了一次暗查和落實。

冷靜還從東嶺礦的一個老鄉(xiāng)那里了解到了一個隱情——柏平的老婆、人稱東嶺一枝花的周蕊和陶銘有一腿。知道這事后,冷靜仿佛看透了柏平的心底——他媽的,這小子原來是想一箭雙雕呀——既報了私仇,又為自己的升遷搬開攔路石。想想也是,一個礦院畢業(yè)的人,風華正茂,總不能老是待在副礦長的位置上吧?雖說接下來的考試、競崗他也許有機會,可僅僅是也許,他看到的事實是陶、熊有大樹靠著,有根有基。更何況,老婆的屁股還貼給了那個姓陶的。

于是,冷靜就感嘆——這世上的人,總是如此的聰明。真的聰明嗎?天曉得!

冷靜在暗中忙乎的時候,書記方氣得住了三天醫(yī)院——那天,還沒看完那五封信,他便癱軟在了辦公室的大辦公椅上。黨辦的小徐來送報紙,發(fā)現(xiàn)了險情,大呼小叫起來,然后大家把書記方送到公司醫(yī)院——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快,雖說是輕度中風,要是身邊沒個人,就麻煩了。

書記方住院的時候,冷靜又找柏平談了一次話。再次找柏平談話,是因為冷靜覺得這個柏平還留了一手。冷靜判斷,他之所以要留一手,顯然是在看風向。這一點冷靜完全能理解。

和柏平談完話,冷靜恨得牙根直癢癢——操他媽的,好你個陶銘,好你個熊正平,偽裝得跟雷鋒一樣,有水平,有深度。可終歸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至于這個柏平,冷靜也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仿佛是咽進了一只蒼蠅一樣。何苦要去檢舉人家呢?就因為人家和你老婆搞上了?就因為你心中的那點小九九?他們拿了,貪了,也分贓給你了,或許你交出的這五十八萬僅僅是個零頭,大頭在你老婆手里攥著,可終歸也是一筆大數(shù)字了,這樣數(shù)目的錢也是可以讓你閉嘴的——這筆錢雇個殺手估計也夠了。可你他媽的卻是長了反骨!還一個勁地同我談黨性原則。

但作為黨的紀委書記,冷靜對于柏平的行為還是不能否認的,盡管他做得有些猥瑣且又留了后手;盡管在冷靜的勸導和壓力下,他才把所知的一切都抖了出來,終歸也是一種正義!

正義歸正義,冷靜已經(jīng)把柏平看透了,也可以說柏平在冷靜這里已經(jīng)原形畢露了。冷靜甚至想,如果孫海洋在以后要啟用柏平的話,他肯定反對。這種長反骨的人,實在太危險,人格上是有大問題的!

至此,冷靜認為應該出擊了。

這天上午,冷靜帶著付瑩和袁亞平一路殺向了東嶺礦,殺進了礦勞服公司(興隆實業(yè)公司)經(jīng)理沈蘭芝的辦公室。

一輪政策攻勢和心理戰(zhàn)之后,沈蘭芝竹筒倒豆般地把事情倒了出來——礦上的勞服公司在這許多年里,實際成了陶、熊二人的洗錢鋪、小金庫。

沈蘭芝的交代,用了兩個多小時。作記錄的付瑩手都寫酸了。

沈蘭芝交代的種種搞錢的手段,使冷靜覺得自己真是一只井底之蛙。要不是親耳所聽,冷靜絕對不會相信這許多的匪夷所思的手段竟然是兩個搞煤礦的人所為,倆人看似穩(wěn)重踏實,是忠厚本分的共產黨的干部。這讓冷靜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意大利的電視劇《出生入死》,那里面黑手黨洗錢的手段和東嶺礦的這些王八蛋如出一轍。

搞定了沈蘭芝之后,已是午飯時分。冷靜命付瑩把沈蘭芝帶回公司,到公司招待所開一個房間,并讓付瑩陪著沈蘭芝寫交代材料。

付瑩帶著沈蘭芝走后,冷靜又給紀委副書記老周打了電話,請他帶幾個人午飯后立即趕到東嶺礦。

和老周通完電話,冷靜又和陶銘通電話。

冷靜直截了當?shù)卣f:“老陶,我是冷靜。下午你和老熊哪兒也別去,我們有事找你們。”

說完,冷靜就關了手機,帶著袁亞平去了一家小吃店。

正要回家吃飯的陶銘接了電話后,坐在辦公室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冷靜說話的口氣很不對勁呢!思來想去,陶銘驚出了一身冷汗。可他又實在吃不準。于是,他起身去了隔壁熊正平的辦公室。這時候,熊正平也正要起身回家,見陶銘一臉陰郁地進來,心猛地往下一沉。

說來也巧,冷靜他們的車子開進東嶺礦,駛向勞服公司時,熊正平正好從井口那邊走過來。雖說還有段距離,可紀委的那輛小車他是認得的。他的第一反應是出事了!于是,他急忙趕回家,并叫回了在工會上班的老婆子。夫妻倆在家里商量了好一陣子——現(xiàn)錢可以藏起來,銀行的存款以及在寧州和省城的三套房子那是死的。

一籌莫展中,夫妻倆只能把寶押在沈蘭芝身上。只要她不說,即使查,也是百事全無,每年公司的大審計,賬面上都是清白的。

心事重重地回到辦公室,想把事情告訴陶銘,陶銘卻下井去了(作為礦長,陶銘每天都會下井,到片區(qū)和采煤面看看。這既是他的分內職責,也是一種督導和表率。作為礦長,陶銘還是十分有責任心的,也正是這份責任心,才使東嶺礦在十幾年中無重大的傷亡事故)。

熊正平輕聲問道:“你怎么啦?”

陶銘看看熊正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然后,低聲道:“可能壞事了。”

“當真?”熊正平本能地應了一句,接著便是自言自語,“怎么會呢?”

“想這個還有意思嗎?”陶銘說。

“那你說怎么辦?”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知道姓冷的摸到了什么。他說下午要找你我談。想想吧,該怎么說。”

“要不給老大打個電話?”

“他剛出院,昨晚我去看他時他好像有話要同我說,可又沒說。當時我就覺得怪怪的。依我看,老大八成已經(jīng)知道了。”

熊正平不語了,只是點起香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他看著陶銘,心中竟升起了怨恨和懊悔。怨恨自己也怨恨陶銘,更懊悔自己立場不堅定,被陶銘拖上了賊船。他想起了多年前陶銘第一次給他錢的情景。那是他調來當書記的第二年,是三月的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陶銘進到了他的辦公室,把一張卡放在了他的面前,笑瞇瞇地說:“勞服公司去年的分紅,不多,就六萬。”

“分紅?”他有些愕然。

“是我自作主張,讓他們給你分了股。”陶銘顯得很輕松地說。

“合法嗎?”他不無憂慮地問。

“合理就行。”陶銘說,“合不合法,是他們的事。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好歹我也是礦長,共產黨員一個,能害你這個搭檔嗎?”

回到家,就跟老婆說了,把自己的擔憂也跟老婆說了。老婆想想后,笑了,說:“你是想把卡還回去?人家會收嗎?即使收了,還不是裝進人家的口袋里。人家既然能給你,肯定想周全了的。這里頭的水一定不淺,你可別玩廉政沒事找事把人家給坑了,把自己也給坑了。我是不會跟錢過不去的!”

老婆又說:“我聽說那個陶銘跟方老大那是同穿一條褲子的。要不是方老大相中了你,你能從青溪的副書記調來東嶺當書記?聰明點兒吧。”

是聰明了。這一聰明,就跟陶銘捆在了一起,自然也真正進了方老大的圈子。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

想來想去,熊正平對陶銘說:“還是同老大通個氣吧。省得都被動。”

“萬一是老大讓他們來搞事的呢?”陶銘瞪了熊正平一眼,“老大要是不同意,姓冷的有膽子嗎?”

“這怎么可能?老大發(fā)神經(jīng)了嗎?他應該是有數(shù)的!”

“老兄呀,我就怕老大心中沒個數(shù)。我告訴你吧,其實,咱們的老大是一個十分清正廉潔的人。”

補 記

那天從東嶺礦回來已是晚飯時分。

冷靜陪陶銘和熊正平在招待所的小餐廳吃了飯,吃飯的時候,冷靜對他們說:“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都是老同志了,從現(xiàn)在起該怎么做,你們曉得的。住的地方已經(jīng)安排好了,老陶在西配樓,老熊在東配樓,都是套間,條件也不錯。等會兒有人帶你們過去。住下后,有什么事就同他們說,不用客氣。”

陶、熊二人對視一眼,心里都是五味雜陳。他們清楚,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被冷靜這個渾蛋東西給“雙規(guī)”了。

把事情向工作人員交代完之后,冷靜繃緊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原以為這是兩塊難啃的骨頭、硬骨頭,卻是兩塊軟骨頭。斗志滿滿的冷靜在這時反而覺得挺沒勁的,覺得一點兒也沒玩頭。

原以為會和書記方牽扯上的,審了一下午,那兩個人吐出了不少貨,卻是無一點兒和書記方相關的。是不是早已串通好的,不清楚。也許他們是心照不宣吧——書記方是他們的救命稻草!無論怎樣,冷靜都能理解。這同時,冷靜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難道真的沒有牽扯上書記方,真的就那么干凈?也許書記方真的是干凈的,干凈就好!怎么說書記方也是公司的老大,一把手,黨委書記,干凈是本分、本色,是應該的!

冷靜站在招待所的大院內,抬頭望天,思忖了好一會兒,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書記方的電話。

書記方剛吃好晚飯,坐在沙發(fā)上邊吸煙邊看央視新聞。在聽冷靜匯報的時候,書記方很強烈地覺到了一股又一股的血流直往腦門沖上來,他是強撐著聽完冷靜匯報的。頭暈目眩的他要不是靠在沙發(fā)上,說不定已經(jīng)癱軟在地上了。

收了手機后,書記方邊喘粗氣邊罵了一句:“小人!”

端茶上來的夫人便問:“怎么啦,誰又惹你了?剛出院,別動氣。事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一把年紀了,還活不明白。”

“你知道個屁。”書記方?jīng)]好氣地說,“是老陶他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往死路上走!”

“有多大的事呀,話說得這么難聽。”

“知道嗎,這兩個家伙,把東嶺礦搞成了獨立王國,他們貪了多少你想都想不到。他們竟敢往自己腰包里裝了五六百萬,這還不算在外地有幾套幾套的房子。你說,不是尋死是什么!”

夫人怔怔地看著他。

“真的沒辦法了?”

“自作孽,不可活!”

“你就不覺得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嗎?”

“什么意思?我一身清白,我能怕他們舞劍?”

“你不怕我怕。”

書記方一聽,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夫人去了臥室。出來時,手中拿著幾個銀行存折。她對書記方說:“統(tǒng)共三百多萬,有老陶他們給的,也有其他人給的。我還買了一套大房子,在青山莊園,是給我倆養(yǎng)老住的。”

書記方一下子呆若木雞了。

書記方的雙眼瞪得老大,死魚樣地盯著夫人。

“我曉得你的秉性,所以,我一直沒敢告訴你。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好。你不做準備,我不能不做準備的。”

“你,你!你……你!你怎么能這樣,這樣!這樣……”書記方歪在了沙發(fā)上,口吐白沫。

書記方徹底中風了。

寫完這部小說的時候,東方公司的改制工作還懸在空中。有傳聞說東方公司將重組為東方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為國有獨資公司,下屬有煤業(yè)公司、實業(yè)公司、煤化公司、物業(yè)公司、機電公司、水泥公司等專業(yè)化公司,形成以集團公司為決策中心,以專業(yè)公司為利潤中心,以礦處單位為成本中心的經(jīng)營(發(fā)展)格局。

也有傳聞說上頭有意讓省內水泥行業(yè)的老大屬民營的強生公司和已經(jīng)上市的拜克化工來參股東方公司,搞混合型經(jīng)濟(企業(yè)),使東方公司脫胎換骨,更快更高效地適應市場經(jīng)濟。

陳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臨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出版(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恣意輝煌》,長篇小說《太陽背后》,長篇報告文學《竹鄉(xiāng)警魂》,散文集《彷徨與高歌》等。《天上有個太陽》(短篇小說)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突圍》(中篇小說)獲陽光文學獎,《面對死亡》(散文)獲第四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太陽背后》(長篇小說)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彷徨與高歌》(散文集)獲第六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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