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嫻
一
老人們常說:盼啥得到啥,這就是幸運的人;怕啥攤上啥,這就是不幸的人。
我分明就是后一種人,但我依舊每天一臉傲然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任何人都甭想從我臉上窺出一點兒不幸的痕跡。我對誰都彬彬有禮卻又冷若冰霜,這樣可以將一些疑問的話題拒之門外,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外表越強硬的人其實內心越脆弱,在一層偽裝的殼下面,我這顆心明明白白,但倘若讓我剝下這層殼,將傷痕展現在世人面前,我肯定沒法活下去。
我就靠這點兒“面子”活著呢!如果有一天人們知道了我的全部真相,一定會有兩種反應:要么說我堅強,要么說我虛榮。
我討厭醫院這個地方,卻又不得不成為這里的常客,或許這就是我的命。
走出心理科的門,我暗暗吐一口長氣,將心中的壓抑像蠶吐絲那樣緩緩吐出。我牽著兒子在醫院走廊里逃也似的走著,恨不得一步就跨出這個倒霉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兒子的小手在我手中潮濕而柔軟,他的一生,注定就這么無助地交給我了。
所有見過我兒子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贊嘆,凡是落到他那張小臉上的目光,便很難挪開。只要他不說話,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異常的孩子。他有一張女孩樣清秀優美的臉,花瓣一樣鮮潤的嘴唇,頭發也像我的那樣微微鬈曲,有點兒異族的味道。他那雙啞默的大眼睛,讓所有看過的人心顫,它無聲訴說著什么,像湖泊一樣靜謐,又像羊羔一樣哀怨,讓人忍不住想蹲下來愛撫他,安慰他,探詢他心里的秘密。
他是一個自閉癥(孤獨癥)患兒,人們稱他們為“星星的孩子”“雨人”“不慎落入凡間的天使”,一廂情愿地認為他們來自遙遠的星球。他們的心門生來就緊閉,或許終生都無法打開。他們大腦發育異常但智力正常,甚至是某方面的天才或者具有特異功能。他們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不會與人交往,行為怪異可笑,永遠像一滴油無法融入海洋……或許因為內心的靜謐純凈,自閉癥的孩子大多生得優美脫俗。
一個女護士哼著歌從對面走來,她留著曾軼可那樣的短發,手里漫不經心地搖著根扎針用的橡皮筋。一個小動作就足以泄露內心的冷漠,在醫院這樣壓抑的環境中,她這個動作顯得有點兒輕薄。我自己不快樂,也反感那些活得若無其事的人,而我目不斜視的傲慢神態,不也泄露了內心的脆弱嗎?孩子有問題,我心理好像也不正常了,看見穿白大褂的就本能地緊張。
我看著她一步步逼近,她的“白大褂”帶著整個社會的壓抑向我飄來,如果她認出我就是那個經常在電視和各種活動中露面的名人,就會有很多人知道我這個女強人有一個問題兒子了。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這時,一個背孩子的鄉下女人突然慌慌張張跑過來,一把抓住了女護士。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意識到不是所有穿白大褂的都與我有關,還有許多比我更無奈的人與她們關系密切。鄉下女人——之所以確定她是鄉下女人,是她那件可以用來拍老電影的花褂子告訴我的。當年我若留在鄉下,會不會也是這副糟糕樣?
鄉下女人抓住護士的手,像抓住上帝的手,聲聲叫著:“大夫,大夫!”護士像躲瘟神一樣厭棄地閃躲著:“干嘛干嘛?你們鄉下人不洗手就隨便抓人嗎?”鄉下女人忙把手拿開,怯生生地說:“對、對不起,大夫,俺孩子已經辦了出院手續,可是外面下雨,俺回不了家,又沒錢了,就讓俺娘兒倆在這走廊里睡一晚行嗎?”
幾個病人家屬圍過來看熱鬧,都為鄉下女人的要求感到好笑。護士瞥一眼女人背上的孩子,刻薄地說:“沒地兒住到賓館住啊,住我們醫院走廊惡心誰啊!你孩子嘛病你心里沒數嗎?你不怕臟,別人不怕嗎?真是的!”
護士搖著橡皮筋揚長而去,鄉下女人臉紅著,仿佛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一位陪床的大叔動了惻隱之心,好心地拍拍她肩頭:“我說,別碰到穿白大褂的就叫大夫,那不過是個護士!”
鄉下女人感激地沖他笑笑,看得出她是那種“自來笑”,可是笑得有點兒焦慮。這神情,應該是老電影中的標準鏡頭。她滿臉雀斑,臉色黑紅,左眼角下有個小黑點,這叫“滴淚痣”,預示人一生苦命,淚流不盡。我看著她,心里突然一顫:是她?!
我的腳步慌亂起來,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兒子,他被攥疼了,輕輕“哼”了一聲,眼睛茫然四顧——可憐的孩子,他能感覺到痛,卻不知那痛來自何處,連喊疼的聲音也像只蚊子。我下意識地將他擋在身后。在老家,我是一個高貴幸福的傳說,惹人艷羨,我不想把這個傳說打破,為誰也不行!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瞬息萬變,但我旋即就調整好了,不動聲色地繼續朝前走。作為蜚聲省城的名記者,我見慣了大風大雨,只有跟兒子一起時才會失態。
與女人擦肩而過時,我聞到了她身上那熟悉的艾草味道,這么多年過去,即使在散發著來蘇水味的醫院里,那味道還是如此固執地往我鼻孔里鉆,讓我辛酸得想痛哭一場。我偷偷瞥一眼,驚訝地看見伏在她背上的女孩正與我兒子對望著!女孩十來歲模樣,顯得很怪異,比我兒子稍大些,瘦得可怕,蘆葦一樣纖細的胳膊從袖管里露出,無力地晃蕩著,皮松得打皺,像六十歲的老人。她的眼睛出奇地大,從臉上凸出來,令人想到金魚或好萊塢大片中的異形。在交錯而過的剎那,兩個孩子好奇地相望著,出奇地專注和友好,雖然他們并不相識。
在兒子的小臉上,我從未見過如此專注的神情。這一幕令我驚心動魄!我趕緊拽著兒子疾走,幾乎失態了。
直到走廊盡頭,我才心有余悸地回身,望著她背著孩子蹣跚遠去的背影。這時我才發現,她背后的手里握著一把花雨傘。那雨傘也和她的衣服一樣舊,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洗滌。難道,這還是小白送她的那把嗎?但怎么可能,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年呀!
保姆小桃從外面跑過來,邊拍打著淋濕的頭發邊叫著小祖宗,將從外面超市買的拼圖塞到兒子手里。問我知不知道她是誰?
我冷漠地搖搖頭,希望躲過她的回答,她卻越發激動起來:“你咋認不出她了?她是咱村的暖暖,你的發小啊!”她將那張闊嘴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看到她背上那個孩子了嗎?你猜她得了啥病?”
我故作漠然,心跳卻驟然加速起來。
“艾滋病!才十二歲啊…… 十二歲的孩子咋會得這個病,嘖嘖嘖,你就想想吧……”她很會賣關子,給人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我暗暗吃驚,問她那是暖暖的女兒嗎?她卻更加神秘兮兮地說:“不是,是她那‘仇家的女兒!”
——仇家的女兒怎么會伏在她背上?我糊涂了。走廊盡頭,背孩子的暖暖已經無影無蹤。我忙將目光投向窗外,發現細雨中,暖暖一手撐著那柄長把的老式花傘,一手背著孩子,正蹣跚走出醫院大門,雨水順著碎花的雨傘流下來,如連綿不斷的淚水……沒錢了,她能去哪兒住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傘該是以前小白送的那把——是對小白舊情難忘,還是她真窮得買不起一把新傘?聽說鄉下現在很富裕,不至于啊!
多少年杳無音訊,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醫院這種地方與暖暖這樣相見!我與她相見卻不相認,是不是冷酷了點兒?她背上那個女孩到底是誰的?為何這樣小竟得了艾滋病?我預感到這其中一定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和遭遇。
二
少女時代的暖暖愛笑,心里好像總藏著啥美事兒,從早笑到晚,也笑不夠,村里人叫她“心兒里美”,私下卻嘀咕說:這閨女有些傻,哪有這樣天天樂得將嘴巴掛到耳朵上的?該笑的事笑,該哭的事她還笑,一笑,那對本來就小的眼睛便找不到了,只剩下一條縫,像用葦葉兒割出來的。暖暖對苦和痛的感覺很遲鈍,我冷嘲熱諷她也依舊笑嘻嘻的不惱,對我不離不棄。可是這個傻暖暖也有驚世駭俗的時候,譬如她談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戀愛,成了全村的新鮮事兒。那把花傘,就是一個姓白的男孩送的。
小白我見過,是鎮磚瓦廠的工人,生著一張鄉下少見的小白臉,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給人的印象就像他的姓氏一樣干凈,很像那時放的一部港劇《魔域桃源》中的慕容白,美中不足的是太瘦小,在一堆黑大漢中顯得分外文弱秀氣。暖暖那時也在磚瓦廠干活,下了班總是一起回家。暖暖天天傻樂和,小白的臉卻常常是陰郁的,他有“家丑”——父親原是磚瓦廠的會計,因為貪了點兒公款,被判了刑,還在監獄里,這使他格外自卑和敏感,誰不經意的一句話或許就傷了他,使他心生忌恨。他從不對人說知心話,只偶爾對暖暖流露出些悲觀情緒。小白的嫉惡如仇使暖暖害怕,她覺得小白應該姓黑,深不見底的黑,讓人琢磨不透。
這天,他們又一起騎車回家。路邊青翠的玉米已經一人多高,颯颯作響,無邊無際。倆人的車輪隨意流淌,車把不時吻到一起又分開。暖暖沒心沒肺的笑聲讓小白的臉也有了笑模樣,他說:“真想就這樣走下去,你別回家,我也別回家了!”暖暖掩嘴笑起來,說:“你們這些文化人,就像在醋罐子里泡過——酸掉牙了!”小白不悅了:“怪不得人家說你愚,真是愚,一點兒情趣沒有!跟你談戀愛,就像跟塊木頭談戀愛差不多!”暖暖好歹止住笑,嗔怪說:“誰跟你談戀愛了!俺爹還沒同意呢!”
“說一千遍你也不覺悟——你的婚姻大事,你爹憑啥作主?”小白的口氣已經有了恨意。暖暖卻無知無覺,理直氣壯:“因為他是俺爹!”小白說:“沒法跟你講道理,愚昧!年紀輕輕,比小腳老太太還愚昧!”
暖暖怕小白生氣,在他瘦瘦的肩頭很哥們兒地拍了一把,小白嘆口氣說:“算了,一輩子長著呢,今天就被你氣死,明天怎么娶你?”暖暖急了:“誰說要嫁給你了?”小白漫不經心地說:“嫁不嫁你說了不算,你爹說了也不算,我說了才算。”小白的自信令暖暖滿心歡喜,但她還是嗔怪了一句:“你就是霸道!”
在十字路口,小白抽出車后座上一把新傘鄭重地遞給暖暖,說:“記住,日頭毒的時候要打傘,臉曬黑了我就不要你了!”暖暖又笑起來,好像不知道多可笑似的:“咱們磚瓦廠的人還打傘,不讓人家笑掉大牙?下雨才打傘呢!”
看小白又要生氣了,暖暖猶豫起來。精明的小白看穿了她的心思,說:“放心,這又不是訂親禮,收下就成我的人了!”暖暖這才將傘接過來撐開,那傘滿是黃黃綠綠的小花,像孔雀開屏,很好看。暖暖就說:“那咱們說好了,俺爹要是同意了,俺就收下;要是不同意,俺就還你!”小白說:“他要是不同意,你就將它扔到茅廁里去!”
說著,小白順手從路邊掰下幾根玉米,扔到暖暖的車筐里,說:“現在的棒子正嫩,過兩天就老了,拿回家去煮著吃吧!”看小白掰人家的玉米像掰自己家的,暖暖有些吃驚。小白卻不以為然,說:“什么自家人家的,拿到手里就是自家的!”說著,他輕松地跳上自行車,吹著口哨朝自己家的方向駛去,拋下暖暖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
暖暖這場在當時相當前衛的初戀,自然不會有好結果。她被她爹毒打一頓,大半個村的人都擁到她家門口,扒著門縫看熱鬧。我站在墻外的夕陽里,聽著暖暖的哭聲,心里陣陣發慌。我戴著塑料框的近視鏡,在村里顯得很另類。
我在村里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暖暖了,誰都看著奇怪,因為她那么傻,我又那么傲。她沒文化,我卻是附近幾里少有的才女。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許老天自有安排。小時候,我倆經常互拍著手掌,說些信誓旦旦的話,希望對方將來闖好了別忘了自己。但隨著年歲漸長,尤其是暖暖小學沒上完就輟學后,我有些嫌棄她了。我漂亮,學習又好,走到哪里都驕傲得像公主,暖暖卻永遠是個拾草剜菜的角色,手粗糙得像老太太,掌心的繭子硬得用針都挑不破。她也不感到委屈,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小眼睛在那張滿是雀斑的臉上閃閃發光。
令我沮喪的是,我也沒考上大學,夢想像肥皂泡,經風一吹就炸了。不管我多瞧不上暖暖,她仍然是我唯一忠實的聽眾。我心不在焉地對她訴說夢想,說我將來絕不嫁農民,我要到燈紅酒綠的大城市生活。暖暖聽得歡欣雀躍,仿佛我真成了高貴的城里人,關鍵時刻可以拉她一把,讓她沾光享福去……
那天,聽說暖暖被打,愛看熱鬧的小桃顯得十分興奮。她將我強行拽到暖暖家門口,擠扁了鼻子往門縫里瞧,只見小白送的那把花雨傘被從里屋內拋出來,嚇得幾只正在覓食的母雞跩著大屁股一哄而散。暖暖娘以手拍地嚎啕大哭,暖暖哥大傻——那個笨頭笨腦的家伙正試圖將她拉起。大傻快三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他爹將暖暖看管得緊,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意思:若大傻真的娶不上,就用暖暖給他“換親”。所以知道女兒與人鬧戀愛,尤其是與一個貪污犯的兒子鬧戀愛,做爹的自然不讓。結果他拳腳棍棒地將暖暖打個半死,女兒愣是沒告饒,他反倒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哭起來……
誰也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一慣喜眉笑眼的暖暖又有了一個驚天動地的舉動:她帶著滿身的傷痕離家出走了!
當時,暖暖娘正邊為女兒擦洗傷口,邊眼淚鼻涕地數落她。暖暖突然爆發了,她抓起小白送的那幾根玉米狠狠地朝窗戶砸去,玻璃稀里嘩啦碎了一窗臺。她赤腳跳下炕,從衣櫥里翻出幾件衣服,就用小白送的傘鉤起包袱,頭也不回地往外闖。她娘驚慌失措地問她要去哪里?她回答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娘慌了說你不能走,你哥還沒個媳婦呢!暖暖回答:“沒錢我去給他掙,沒媳婦我把自己賣了給他娶,但就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去給他換!”
說完,暖暖就一頭扎進了夜幕。
大概暖暖自己也想不到,她這次一怒之下并無目標的出走,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暖暖頂著一頭火稀里糊涂走了一夜,天亮時就后悔不該賭這口氣了。因為她沒有去處,回家又丟面子。她在霞光里用傘鉤著包袱一瘸一拐地走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跟個小要飯的差不多了。一位小伙子推輛小推車從后面攆上來,車這邊是一袋化肥,那邊是塊用來維持平衡的石頭。他看見暖暖,就把石頭扔下去,用脖子上的毛巾拍打幾下小車,讓暖暖坐上去。暖暖被他嚇了一跳,警覺地用眼斜睨著他,發現他一臉憨厚,皮膚黧黑,結實得像頭黑熊。
小伙子說他認識暖暖,他和暖暖的表姨是一個村的,暖暖以前去表姨家走親戚時倆人見過。暖暖以為他是個騙子,而小伙子則憑著暖暖滿臉的雀斑和腮邊的酒窩認出了她,說:“你臉上的雀斑還是像鳥蛋!”暖暖惱怒不得,忍不住撲哧一笑,抬腿坐了上去。
小伙子推著暖暖,就像推著新媳婦似的,邊走邊聊。他說他叫棒槌。暖暖以手捂嘴竊笑起來:“咋起這么個倒霉名兒,像個二百五似的。”暖暖問他家里幾口人,棒槌老老實實回答說:“俺,俺娘,俺弟弟—— 一家三口倆光棍,還有一頭老牛,一頭豬,四只奶羊,一條看家狗!”
暖暖揶揄說:“喲,你家人口夠多的呀!”
棒槌不惱,說:“對了,俺家那老牛是母的,快下崽了。俺家窮,總共就三間草屋,俺和俺娘住一間,俺弟弟自己住一間,還有一間是灶房。俺要是娶媳婦,怕要到院里和豬狗住一塊兒了,所以沒人肯嫁俺。”見他介紹得這樣仔細,暖暖紅了臉低頭無語,好像棒槌說的事與她有關似的。
棒槌沒將暖暖推到她表姨家,而是推到了自家門前。棒槌家大門敞著,可以直接看到院里:雞飛狗跳牛羊叫,一片潦亂。一個瞎眼老太坐在陽光里摸索著剝玉米,她的臉上有一道斜疤,使她那本來慈祥的臉顯得猙獰,腰上系著一根繩子,將她和一個正在地上爬的孩子拴在一起,顯然是怕他爬遠了。
這景象讓暖暖倒吸一口涼氣。棒槌告訴她:這瞎眼的老人是他娘,她臉上的疤,是被她以前的男人——即棒槌的親爹打的,他喝了酒手就癢。后來爹死了,娘就嫁給了這村里的一個鐵匠,生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他們至今還欺負棒槌是拖油瓶呢,一個娘不一個爹,就是不一心。地上那個孩子,就是他妹妹的。這年頭女人好嫁, 男人不好娶,他和弟弟至今還打光棍呢!
暖暖聽了鼻子一酸,半天才安慰說:“你哪兒不好,不就是窮點兒嗎?俺奶奶說過,只要肯吃苦,窮也能過富,苦也能變甜……”她發現棒槌的神情有些激動,莫名地慌起來,轉身就跑,說要去表姨家。慌亂中,小白送的那把傘掉到了地上。棒槌撿起來追上去,暖暖越發慌張,腿一軟,就摔倒了,棒槌想扶起她,卻怎么也扶不起來,倆人就這么臉兒紅紅地對視著,聽著彼此的心跳聲。半晌,棒槌突然背過身,不由分說地背起暖暖往自己家里跑去……
就這樣,暖暖成了這個大字不識的光棍的妻子。
暖暖結婚那天,我和小桃做伴娘。暖暖的傻哥哥忙得不亦樂乎,因為暖暖問棒槌家要的彩禮足以給他說個媳婦了!鞭炮聲中,我扶著身著大紅花襖的暖暖跨出門檻,突然覺得渾身發冷:走出這個門檻,暖暖就不屬于這個村這個家了,她從此要開始另一種命運。如果我逃不出這片黃土地,用不了幾年也會重蹈覆轍。那一刻我對命運的憂慮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看到我與喜慶氣氛極不協調的不屑和漠然,村里人一定會意識到:這個一扇瓢就扣過來的小村子,是留不住我了。
暖暖結婚那晚發生的事兒,令人啼笑皆非。如果說,從前單純倔強的暖暖還有些可愛,此后的她就徹底淪為愚昧麻木的農婦了,她的隱忍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鬧喜房的人散去時,暖暖和棒槌坐在滿屋子朦朧的紅色里,相對傻笑,暖暖的笑尤其古怪,她從花襖口袋里掏出一個用紙包著的東西,遞給棒槌,棒槌捏出來對著燭光瞅了半天,才發現是半截門牙,忙掰開暖暖的嘴,這才發現她的一顆門牙只剩了一點兒牙茬兒。棒槌急了,連聲追問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暖暖說剛才鬧喜房時,她被人摁著頭啃蘋果,牙不知撞到誰的牙上,嘣地一聲就被撞掉了。棒槌責怪她不早說,暖暖回答牙齒反正也掉了,說了也沒用了,女人一輩子就結一回婚,不能因為一顆門牙掃了大家的興,就偷偷用紙包起來放口袋里了 !棒槌氣急敗壞:“掉了牙就算破相了你知道不?當時你說一聲,俺咋也得將那個碰壞你牙的人揪出來,讓他包著咱鑲牙錢啊!”暖暖說:“算啦,不就一顆牙嗎,俺不在乎。俺姥姥滿嘴牙都掉光了,還不是一樣吃東西!”棒槌火了:你不在乎俺在乎啊,俺砸鍋賣鐵好不容易娶個囫圇媳婦,還被人撞掉了門牙!說著,他悶悶地將頭扭向一邊,暖暖想引開話題,拽一把棒槌的衣袖,這一拽提醒了棒槌的欲望,他馬上興奮地撕扯起來,暖暖卻拉住了他的手,要他答應一件事兒。棒槌說:“成,只要不要俺的命,啥俺也答應。”
暖暖的頭低的幾乎碰到腿上,她膽怯地說鬧喜房時還發生了一件事:有人趁亂摸她的胸前啦!棒槌一聽就跳下炕來,邊穿鞋子邊罵:一定是羊肉棍兒干的,那王八蛋沒老婆,總趁鬧喜房時占新媳婦的便宜呢!俺的女人俺自己還沒舍得動呢,就讓人給先動了,看俺不去揍死他個狗日的!
暖暖慌了,忙拽住他說:“那只手很白,很胖,手脖子上還戴著塊表,就是那種會發光的表,看上去挺高級的!……”棒槌愣住了,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突然脫掉鞋子,重新上了炕,關掉電燈,一把摟住暖暖,就脫起她的衣服來。黑暗中他說:“沒事,俺不嫌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