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賭局”里有名堂

文/東方明

“小賭局”里有名堂

文/東方明

程潛，民國時曾任湘軍都督府參謀長、非常大總統府陸軍總長，廣東大本營軍政部部長、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天水行營主任。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等職。本文所述之懲辦貪賄軍官案，系程潛在天水行營主任任上發生的……

巡夜捉賭

1939年3月7日，位于陜西省會西安市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天水行營遭到日軍的罕見空襲，史稱“三·七事件”。一個月后，經行營主任程潛批準，決定修繕被日軍空襲損壞的行營建筑物，并加固、改善防空洞設施。

天水行營下轄機構中，并無后勤部門。所以，行營總務處少將處長劉康年向程潛寫了一份報告，提出該工程交由第一戰區后勤司令部負責實施。程潛批準了這份報告，讓轉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辦理，衛立煌隨即指令戰區后勤司令蔣畹汀予以落實。蔣畹汀把這項工程交由營房處中校處長徐仲貴負責，徐處長受命后，把任務下達給少校工程官竇莘雄具體承辦。

一周后，1939年4月15日晚上，西安市警察局治安大隊二中隊分隊長馬靜城輪值夜班。午夜時分，治安大隊值班室接到民眾舉報稱：北大街草繩巷21號有人聚眾賭博。于是馬靜城就帶了四名警察，冒著瀟瀟春雨前往現場捉賭。馬分隊長沒有想到，正是他的這一聞警出動之舉，致使少校工程官竇莘雄的貪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馬靜城率領警察趕到草繩巷，被舉報聚眾賭博的現場21號是一家一個半門面的小飯館，這會兒已是深更半夜，飯館當然已經不營業了，門戶緊閉。可是，店堂里仍有燈光，貼近店門細聽，里面不時傳出人語，由于聲音極輕，聽不真切在說些什么。馬靜城讓下屬別叩門，自己上前用耳朵緊貼著門縫隙啼聽片刻，終于捕捉到了里面傳出撲克牌甩在桌面上的聲音，然后是幾個人的驚嘆以及支付賭款的銀洋碰叩聲。

馬靜城退后兩步，做了個手勢，四個部屬二話不說立刻行動，也不敲門，直接撞，店門轟然撞開后，出現在馬靜城等人眼前的是這樣一幕情景：兩張桌子拼成的賭臺旁，圍坐著六個賭徒，桌上散落著撲克牌以及銀洋。為首的一名警察大喝“抱頭蹲下”，五個賭徒遵命，只有一個瘦高個子不蹲反站。馬靜城上前一步正要呵斥，對方卻是手腕一動，亮出一支左輪手槍，槍口對準他的胸口。馬靜城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一個證件伸到了他的臉前：“看準了！老子是一戰區司令部的！”馬靜城接過軍官證，翻開封面掃溜，得知此人名叫竇莘雄，系一戰區后勤司令部少校。民國時警察雖狠，但卻不敢得罪國軍，何況還是軍官。馬靜城于是就把軍官證遞還，敬禮道歉，打個手勢示意放行。其余五位那卻是不能寬大的，得拘留懲治，當下就地取材在飯館里找了根長長的繩子連同飯館老板韓榮一并綁了，像螃蟹樣的一串兒押往警察局。

按照抗戰伊始民國政府頒布的《戰時緊急治安條例》規定，聚眾賭博凡參與成員超過四人、賭資超過貳拾元不滿伍拾元的，可以處拘留、罰款，賭資超過伍拾元的那就要判刑，直至槍決。這次捉賭，現場搜撿到的銀洋只有四十多元，所以雖然一共有六名賭徒，但看來也只能處以拘留和罰款了。不過，馬靜城當時心里就有點兒嘀咕：看這些家伙的穿著，都該是老板，深更半夜湊在一起玩牌，怎么就這點兒賭資呢？所以，還在押解途中馬靜城就尋思一會兒得好好審一審。可馬靜城的打算卻落空了：他們一行剛把賭徒押到市警察局，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的時候，局值班室就打來電話，說馬隊長你們剛抓了幾個賭博的吧？現在接到警備司令部的電話，讓把人立刻給放了，執行吧。馬靜城一聽，便知道這必是那個當場放行的少校竇莘雄做的手腳了。既然局部下令，那就放了吧。于是，他讓給那五人松了綁，登記了各人的姓名、住址，當場釋放了。

在馬靜城的警察生涯中，這種抓了人忽然接到上司命令讓立刻釋放的情況有過多次，因此他并未當一回事。本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可是，次日去了一趟飯局后卻不得不考慮：這難道不算一回事嗎？

“小賭局”里的名堂

飯局是次日下午兩點多有個名叫王振山的人打來電話發出邀請的。王振山是當時西安的一位木材商人，他開的“振山木材行”專門銷售建筑木料，與河南、河北、湖北、江蘇一些建筑營造商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他是昨晚草繩巷21號賭博現場被捕的六名賭徒之一，是代表昨晚的六人來向馬靜城發出飯局邀請的。可能他們考慮到馬靜城是回族人，所以把飯局安排在新城開張不到三個月的一家清真菜館“同興飯莊”。

王振山等人見到他，都是一副極為恭敬的樣子，紛紛起立，點頭哈腰，雙手奉上名片。昨晚釋放他們搞登記屬于走過場，只問了他們的姓名、住址，并未涉及職業。現在馬靜城一看名片，發現這五位竟然都是跟建筑業相關的老板：童武勇，天德營造行；杜南效，亞細亞水泥總公司西北五省代理商；金尚清，大然營造行；姜曦，固基石材廠。當時，馬靜城由于還不知道昨晚拔槍拒捕迫使警察放其一馬的那個少校軍官竇莘雄乃是修復并加固天水行營工程的負責人，所以還沒往其他方面去想。

王振山五人請馬靜城吃飯，純是為表示感謝，也算是履行了一份江湖人的規矩，另外，可能還有著乘機跟馬靜城結識，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借個光的意思。因為不是為了求馬靜城辦事，所以他們比較放得開。隨著一杯杯酒喝進肚子，個個都是頂級話嘮。幾個邊喝邊聊，漸漸聊到了上一天的賭博，王振山幾個圍著馬靜城又是一輪敬酒，嘴里反復表示著感激。馬靜城說不必謝我，你們也就玩兩把牌，六個人加起來的錢也不過四十多元，是該從輕發落的。馬靜城這一說，那幾位都笑了。馬靜城感到不解，說你們笑什么？

“亞細亞水泥”的西北五省總代理杜南效便一臉神秘地看著馬靜城道：馬隊長，你真的以為那不過是四十多個銀元嗎？

兩人都有些喝高了，一個這么說，另一個那么聽，馬靜城還沒回過神來，王振山已經往他的酒杯斟滿了酒端送到他手里再次勸酒。當晚，馬靜城回到警察局宿舍時已近午夜，只覺得頭重腳輕，倒頭便睡。

4月17日上午，馬靜城上班時猶自想著昨晚杜南效的話是什么意思。正好前晚跟著他去草繩巷捉賭的巡官老周沒事來他辦公室閑坐，馬靜城便說到了杜南效的那句話，說不知是杜老板喝高了說醉話呢還是怎么的，我對此甚為不解。老周是治安大隊專管賭博的那個小組的組長，平時別的活兒基本不干，專干捉賭，因此深諳此道，當下一聽就明白了，那四十多枚銀洋其實不過是籌碼。銀洋當籌碼，一元可以是兩元，也可以是伍元、柒元或者拾元甚至更多！如此看來，前晚抓的那個賭局賭資肯定不小。

馬靜城就對這件事產生了興趣，當天下午，他給警備司令部偵緝隊一個朋友打了電話，向對方了解第一戰區司令部有個叫竇莘雄的少校軍官是何許人物。下班前，那人回電告知：竇少校系一戰區后勤部營房處工程官，最近聽說正奉命負責主持修復被日軍空襲損壞的行營司令部工程。當下，馬靜城一聽就明白了王振山、杜南效等人跟竇莘雄賭博的原因了：故意輸錢給竇，以便在工程招標時讓竇對他們網開一面，適當照顧。馬靜城把老周叫來，一說情況，兩人都覺憤慨，商量片刻，決定向天水行營程潛主任寫信反映此事，請求行營派員對此進行稽查。程潛收到馬、周聯名所寫的實名檢舉信后，非常重視，當即召來行營軍法處處長蕭炳章少將，把檢舉信讓蕭處長過目后，下令立刻組織力量對此進行調查，如果屬實，應予嚴懲。

徹查“用權力謀點兒財”

天水行營的這位軍法處處長，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張谞行副參謀長選定的。張谞行雖然已在“三·七事件”中以身殉職（改革開放后被國家民政部追認為抗日烈士），可是以蕭炳章的工作能力來看，張谞行看人的眼光是非常準的。

蕭炳章受命后，也不跟一戰區方面聯系，先讓行營總務處處長打電話把一戰區后勤司令蔣畹汀請來。蔣司令看了蕭出示的檢舉信函，也意識到情況不對，表示愿意配合蕭處長調查。蕭于是讓蔣畹汀以“與行營總務處商議工程”為名把營房處長徐仲貴、工程官竇莘雄召來行營。

與此同時，行營特務團的十名士兵由上尉軍法官張友仁率領著去了西安市警察局，查看了還在馬靜城的辦公室保存著的王振山等人的登記材料和沒收的賭資、賭具，以及對該案處理情況的記錄。然后，張友仁要求馬靜城以警方名義出面，立刻將王振山、杜南效、童武勇、金尚清、姜曦以及小飯館老板韓榮傳喚到局，接受調查。

這一查，竇莘雄的馬腳就露出來了：原來，竇莘雄受命主持天水行營修復工程后，省內外的一干建筑營造商、建材商聞訊就紛紛盯上了這位手握工程發包重權的少校工程官。而這位跟蔣介石同鄉的工程官，也正好打算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撈一票橫財。40歲的竇莘雄是營造商出身，20歲開始就涉足營造行，先在浙江小打小鬧，漸漸有了發展，便于1924年赴滬在法租界與人合伙開辦了一家營造行，承接過一些工程。后來，因管理不善工程中出了事故，被法租界公董局主管部門罰了個傾家蕩產，這才央求蔣介石身邊的一個也是奉化籍的副官幫忙在部隊謀了一份技術差使。七八年下來，混了個少校。不過，他從來沒有主持負責過工程。而對于商人出身的竇莘雄來說，這其實是一樁極為向往的差使。一直到這次，上司不知怎么的把修復行營工程的負責差使派到了他這里。竇莘雄尋思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誰知道今生還能不能碰上這種好運。于是，上任頭天就盤算起了如何利用權力為自己謀點兒財富。竇莘雄是營造商出身，熟知營造行的規矩，還有著一份江南人的精細心思，知道這等手腳要做得不顯山不露水，于是就想到了通過“玩牌”向營造商、建材商索賄的主意。

按照行營的要求，修復工程必須通過向社會招標方式進行。竇莘雄知道在招標時自己不便做手腳，那太明顯了。就想在投標資格上設一道坎，相當于出售入場券。但是，這入場券不是公開賣的，要讓投標者自己領悟，想買就買，不買也無所謂，他不會設置障礙卡人家。只有這樣，才可以使人無法投訴。于是，竇莘雄就跟那些圍著他打轉的商人隱晦地表示自己“喜歡玩牌”。那班商人聽了，自是求之不得，于是紛紛跟竇莘雄預約玩牌的日子。王振山五人預約得早，排在第二撥。就是說，之前已經有一撥人跟竇莘雄打過半夜牌了。竇莘雄擔心被警察捉賭，于是就規定以壹元銀洋代替拾元的比例下注。這樣，桌面上出進的銀洋不會很多，到最后牌局結束時再按照所贏得的銀元實數的十倍金額進行結算。參加打牌的商人事先至少都得帶伍佰銀洋，分頭抵達現場后交由小飯館韓老板代為保管。所以，那晚如果馬靜城等一班警察查一查飯館伙房的話，那是可以抄到二三千銀洋的。

當下，張友仁聽了王振山等人的上述陳述后不禁吃驚：那晚竇莘雄贏了肆拾多元銀洋——結算時就是肆佰多元，之前已經有過也是五六人的一起，據韓老板說竇莘雄贏了伍佰多元。才兩次牌局，就已經贏了上千銀洋。“三·七事件”中陣亡的每個校官烈士的喪葬費、撫恤金相加也還不過壹千銀洋啊！當下，張友仁立刻趕回行營向軍法處處長蕭炳章匯報調查情況。蕭處長于是當即簽發逮捕令，讓張友仁即刻將竇莘雄執行逮捕。可是，待到張友仁帶了士兵趕到行營總務處時，先前還和其上司營房處處長徐仲貴在行營總務處“商談工程”的竇莘雄卻已經借口上廁所開溜了！

歸案法辦

蕭炳章聞報，急命張友仁追捕竇莘雄。張友仁指揮特務團士兵折騰到次日上午也沒找到逃犯的下落。而這時，西安警備司令部卻派人向程潛送來了一封署名王振山、杜南效等昨天被傳喚談話的那幾位向警備司令胡宗南寫的聯名告狀信，狀告行營軍法處法官張友仁對他們威脅利誘，逼供誘供。

程潛還不知道對竇莘雄的調查情況，當下把蕭炳章叫來一了解，把胡宗南轉來的告狀信給蕭看了，說這看來必是那個畏罪潛逃的竇莘雄策劃的伎倆了。程潛指示軍法處繼續調查下去，把竇莘雄捉拿歸案。

蕭炳章生怕影響張友仁辦案的思路，所以沒有透露王振山等人的誣告函，只是讓火速將竇莘雄追拿到案。

但是，張友仁還是決定立刻去找昨天在警察局錄完口供就放回去的王振山等人，因為他指望從他們口中查到逃犯跟其他營造、建材商人的交往情況，以此擴大調查面。可是，奇怪的事兒出現了：他帶著三個助手開了輛吉普跑遍了王振山、杜南效等人的營業點和住所，竟然一個也沒找到，甚至包括家屬在內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于是，他終于明白：王振山等五個老板十有八九和竇莘雄一起躲起來了，這種躲屬于“避風頭”，待躲過了這陣風頭，行營隨著局勢的變化而變化，或撤銷，或搬遷，只要不在西安了，那就沒人再管這個案子了，他們就可以沒什么事兒了。

張友仁向蕭炳章匯報了上述情況和自己的判斷，蕭炳章深以為然。不過，蕭處長號稱“冷面判官”，辦事喜歡一竿子扎到底，當下便指示張友仁：無論他們躲在哪里，都給我捉拿歸案。要人，要車，要經費，只管開口，統統滿足！

于是，“天水行營軍法處追捕組”隨即組建。追捕組雖然只有五名成員，可是因為是代表行營行事，權力極大，可以調動行營特務團、第一戰區司令部軍法處、西安警備司令部、陜西省警察廳、西安市警察局的一應力量，還有權逮捕阻撓執法的軍地各級官員。張友仁所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查抄竇莘雄的辦公室和王振山、杜南效等五老板的公司和住所；同時逮捕提供賭博場地的韓老板，單獨關押于行營軍法處禁閉室。查抄并未獲得什么線索，無論王振山幾個老板的賬目，還是竇莘雄辦公桌、住處的所有文字記錄，都沒有跟貪賄、逃跑相關的內容。

這時，坐等結果的蕭炳章打來電話，問了問情況后讓張友仁訊問韓老板，說之前不是已經查明王振山等人是跟竇莘雄第二撥玩牌的嗎，那就通過提審韓老板問明第一撥玩牌的是哪幾位，統統逮捕。

張友仁提審過韓老板后，連夜行動，把第一撥陪竇莘雄玩牌的另外三個營造商、建材商抓到行營軍法處。一審，三人交代說他們接受竇莘雄的玩牌邀請，陪竇長官打了半宿牌，每人向其輸送了叁佰至伍佰銀洋不等。他們的收獲是：竇莘雄口頭許諾準予參加行營修復工程投標。至于竇莘雄東窗事發后逃往何處，他們都說不知道。

張友仁調動了西安市警察局的七名精干刑警參加追逃，一干人調查多日后，終于獲得一條情報：竇莘雄與王振山等人藏匿于寶雞市內的報恩觀內。

蕭炳章聞報，隨即急電通知寶雞駐軍前往報恩觀捕拿一干人犯。寶雞駐軍出動部隊執行使命，卻撲了一個空，竇莘雄等人已經離開。蕭炳章接到回報，隨即又起草了第二份電報發往寶雞警備司令官錢守道處，要求錢司令下令封鎖嚴控寶雞各城門，發現竇莘雄等逃犯，一起緝拿；同時派兵在城內街道日夜巡邏，聲勢要大。然后，蕭炳章又召來張友仁，讓其火速率人驅車前往寶雞，如何行動一一交代清楚。

張友仁一行于4月29日下午三時許抵達寶雞，持蕭炳章手諭飭命寶雞警司軍法處點調一排士兵，直撲報恩觀，將道觀團團包圍后，全寺搜索。蕭炳章事先關照張友仁時已經考慮到王振山等人的營造老板身份，估計報恩觀可能有密室，而且就是王振山等人中的哪個營造老板當初承建的工程，所以讓張友仁指揮徹查。

搜查人員果然在道觀后殿發現了一處建于地下的密室，竇莘雄等人正躲藏于內。戰時審理案件極快，竇莘雄一干人犯被捕押解回西安后，5月2日就有了處理結果：竇莘雄以貪賄罪判死刑，執行槍決；王振山等六人犯行賄罪、助竇莘雄脫逃罪，云錦道長犯窩藏罪，分別領刑一年至三年，在西安就地服刑；第一撥行賄的三個老板，悔過具結，免于處罰；韓榮罰往行營工地燒飯。宣判后，竇莘雄當場被執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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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