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峰
(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唐五代《楊柳枝》詞創作初探
劉云峰
(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唐五代《楊柳枝》的創作呈現出復雜的歷史進程和多樣的藝術風貌。文章主要以曾昭岷等編《全唐五代詞》正編所收《楊柳枝》詞為依據,用定量分析的方法,對唐五代《楊柳枝》詞的創作作了必要的梳理,同時分析了其賦題與非賦題、內容題材及藝術特色。
楊柳枝;賦題;非賦題;內容題材;藝術特色
唐五代是詞的創作逐步發展興盛并漸趨成熟的時代。經過初、盛唐文人詞的緩慢發展,中唐文人已經自覺地“依曲拍為句” ,這些詞人以劉禹錫、白居易等人為代表,也正是在二人手中《楊柳枝》才得以在當時大行于世,成為詞的創作史上的一道奇觀。進入晚唐,填詞之風氣更盛,出現了有著“花間鼻祖”之稱的溫庭筠。他的詞大都寫歌妓的生活與情感,色彩濃艷,情思婉約,表現出與詩歌截然不同的藝術特色,也正是他奠定了詞在韻文史上的獨立地位,而他的側艷詞風,尤為五代西蜀花間詞人所推崇,并極大地影響了后世詞風的發展。五代詞壇的中心是西蜀和南唐,這兩個地區在北方戰禍連綿之時,保持相對的繁榮與穩定,因此成為當時經濟文化的重心。而其統治者們大多懷著茍安心理,寄情聲色,生活淫靡,從而剪紅刻翠的曲子詞便應運而生。后蜀趙崇祚編成《花間集》,收晚唐五代詞人18家500首詞,其中就有皇甫松、溫庭筠、和凝、牛嶠、張泌、顧夐、孫光憲等人的《楊柳枝》詞24首。唐五代詞從整體上表現出了鮮明而獨特的風格特征,其一是多緣調而賦,其二是內容題材和藝術表現上的豐富性和多樣性。
鑒于唐五代《楊柳枝》性質的復雜多元性,本文在審視唐五代《楊柳枝》的創作歷程及其文化意蘊時主要以曾昭岷等編《全唐五代詞》[1]正編所收詞為準,必要時也參考副編所收《楊柳枝》作品。
《全唐五代詞》共收錄《楊柳枝》175首,其中正編82首。如表1所示(為盡可能真實地反映《楊柳枝》詞創作的原貌,將各詞在《全唐五代詞》中所使用的詞牌名也一并列出,下同):

表1 《全唐五代詞》正編《楊柳枝》創作情況一覽
其中劉禹錫12首、白居易10首、盧貞1首、滕邁1首、韓琮1首、皇甫松2首、溫庭筠10首、裴諴2首、薛能18首、和凝3首、牛嶠5首、張泌1首、顧夐1首、孫光憲4首、成彥雄10首,另有敦煌無名氏詞1首(詞人排序以在《全唐五代詞》中出現的先后為準,下同)。
然而這遠不是唐五代《楊柳枝》詞創作的全貌,《全唐五代詞》副編另收錄《楊柳枝》93首,剔除已確定為絕句詩而非詞者29首(標為柳枝者1首,標為柳枝詞者2首,標為楊柳枝者26首),屬詩屬詞,難以斷定者64首。這64首身份未明的作品顯然不是可以熟視無睹的存在,現亦列表2如下:

表2 《全唐五代詞》副編《楊柳枝》創作情況一覽(剔除已確定為絕句詩者29首)
其中賀知章1首、裴夷直1首、姚合5首、韓琮1首、何希堯1首、盧肇1首、薛能1首、崔道融1首、司空圖20首、孫魴10首、徐鉉22首。
將正編《楊柳枝》詞82首及副編64首身份未明之作綜合起來,共得146首。列表3如下:

表3 《全唐五代詞》正副編《楊柳枝》創作情況總覽(剔除已確定為絕句詩者29首)
關于唐五代詞多緣調而賦的特點,后人曾多次論及。宋人黃昇云:“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后漸變,去題遠矣。” 紀昀亦云:“考《花間》諸集,往往調即是題。如《女冠子》則詠女道士,《河瀆神》則為送迎神曲,《虞美人》則詠虞姬之類。唐末五代諸詞,例原如是。” 唐五代詞多緣調而賦的特點同樣適合于《楊柳枝》詞調的創作。清王士禛云:“竹枝泛詠風土,柳枝專詠楊柳,此其異也。”[2]從現存唐五代《楊柳枝》的創作中可以看出,《楊柳枝》內容大都詠調名本義。據筆者統計,唐五代《楊柳枝》82首詞中,就有73首是賦題之作,占全部詞作總數的89%,正如薛能所言:“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條似舞腰’、‘葉如眉翠’出口皆然,頗為陳熟。”[1]138唐五代《楊柳枝》詞大多屬于緣調而賦之作。
但唐五代《楊柳枝》也有部分非賦題之作,分別是:溫庭筠2首、裴諴2首、和凝2首、張泌1首、顧夐1首,另有敦煌詞1首,計為9首,占全部詞作總數的11%。
溫庭筠《黃曇子歌》序云:“凡歌辭考之與事不合者,但因其聲而作歌爾。”[3]所謂“因其聲而作歌”就是不顧及調名本義,只依其聲而另填新詞,黃昇所云“爾后漸變,去題遠矣”,正反映了這一事實。由賦題轉向非賦題,最早有時代可考的作品當數溫庭筠和裴諴的4首《新添聲楊柳枝》。據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溫裴黜”條載:
裴郎中諴,晉國公次弟子也。足情調,善談諧。舉子溫歧(岐)為友,好作歌曲。迄今飲席,多是其詞焉。裴君既入臺,而為三院所謔曰:能為淫艷之歌,有異清潔之士也。……二人又為《新添聲楊柳枝》詞,飲筵競唱其詞而打令也[4]。
《云溪友議》隨后列舉了裴、溫這四首《新添聲楊柳枝》詞。溫詞云:
一尺深紅蒙麹塵。天生舊物如此新。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裴詞云:
思量大是惡姻緣,只得相看不得憐。愿作琵琶槽那畔,美人長抱在胸前。
獨房蓮子沒人看,偷折蓮時命也拼。若有所由來借問,但道偷蓮是下官。
這四首詞多用俗語、雙關語,不能盡解。但第一首中以“人”諧“桃核”之“仁”;第二首以“燭”代“囑”,以“圍棋”代“違期”;第三首睹“琵琶”而思“美人長抱”;第四首則以“偷蓮”喻“偷情”,以“獨房蓮子”喻獨居的女子,顯然是取酒席間或者日常生活中最為常見的物品比喻男女艷情。據王昆吾《唐代酒令與詞》:“(裴、溫這四首《楊柳枝》——引者)都依一調,都用雙關,都詠艷情,而分別以核桃、骰子、蓮子、琵琶為題面,是既講求曲調規定又講求主題、題材、創作手法規定的令格代表……”[5]《云溪友議》記錄了溫庭筠詞在當時歌筵酒席中受歡迎的程度,已到達“迄今飲席,多是其詞”、“飲筵競唱其詞而打令”的地步。所謂“飲席”、“飲筵”,指的就是市井中的酒肆茶坊、歌樓妓館這類宴飲娛樂、消閑調笑的場所。所謂“打令”,就是行令飲酒,指的是酒筵上所運用的一種旨在催酒勸酒的娛樂游戲的伎藝形式。《云溪友議》的這則記載反映了晚唐時期酒令對于詞的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唐代酒令文化是詞的催化劑。
和凝共有3首《柳枝》詞:
軟碧搖煙似送人,映花時把翠眉嚬。青青自是風流主,漫飐金絲待洛神。
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鵲橋初就咽銀河,今夜仙郎自姓和。不是昔年攀桂樹,豈能月里索姮娥。
其中第一首描摹柳枝的風流裊娜,自是典型的賦題之作,第三首自述冶游生活,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考其內容,既無有關楊柳的字句,也無楊柳之意象,歸入非賦題一類自不待言。比較復雜的是第二首,寫美人醉后拉住情人不放他走的嬌媚之態,通篇并無有關楊柳的詞句,然而其中的“金縷腰”、“黛眉”等詞句又分明讓人看到了楊柳的影子。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所謂的“條似舞腰”、“葉如眉翠”等等長期形成的思維習慣給我們造成了這個印象;另一方面,是不是這首詞的調名《柳枝》喚醒了我們有關楊柳的形象呢?倘若不看調名,是否必然會聯想到楊柳?恐怕這還是個問題,有鑒于此,筆者還是傾向于將這首詞歸入非賦題之作。此外,和凝這3首《柳枝》詞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那就是從是否賦題來看,可以說一首有一首新的特點,既有典型的賦題之作,也有很明顯非賦題之作,而且還有界于二者之間的作品。
唐五代《楊柳枝》非賦題之作中張泌、顧夐以及敦煌無名氏詞作將放到下文中討論。
對于唐五代《楊柳枝》詞,還可以有多種分類方法,這里根據題材內容將其分為6個大類。
(一)詠史懷古
這類作品共有4首,劉禹錫、皇甫松、薛能、孫光憲各1首: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昨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
春入行宮映翠微。玄宗侍女舞煙絲。如今柳向空城綠,玉笛何人更把吹。
汴水高懸百萬條。風清兩岸一時搖。隋家力盡虛栽得,無限春風屬圣明。
萬株枯槁怨亡隋,似吊吳臺各自垂。好是淮陰明月里,酒樓橫笛不勝吹。
后蜀何光遠《鑒誡錄》云:“《柳枝》者,亡隋之曲。煬帝將幸江都,開汴河種柳,至今號曰隋堤,有是曲也。”[6]汴河亦稱汴水。隋煬帝楊廣(589~618),歷史上有名的荒淫之君,當年煬帝為游江都,前后動用百余萬民工開鑿通濟渠,廣植楊柳于堤上,世稱隋堤。還在汴水之濱建造了豪華的行宮。這條汴河,是隋煬帝窮奢極欲、荒淫亡國的歷史見證。唐代有不少作品是吟詠這個歷史題材的,大都稱隋亡于大運河。
這類詠史懷古的作品往往以賦詠隋宮汴柳為主要內容,多屬吊古傷今之作,含諷諫警戒之意,而以劉禹錫詞為代表。首句“煬帝行宮汴水濱”點出了“數株殘柳”所在的地點,“數株殘柳”四字極妙,當年數不勝數的汴河之柳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數的幾株,“不勝春”進一步寫“殘柳”的孱弱之狀。三、四句抓住汴水春色的典型代表——隋堤柳色來抒寫感慨。晚來風起,柳絮飄蕩如雪,本是春意盎然,然而眼前這“煬帝行宮”卻一片荒涼破敗,“不見人”三字寫盡了當年曾經風光無限的故宮的黍離之態。唐汝詢評此詞曰:“煬帝植柳汴宮旁,謂之柳塘。今柳花如雪,宮中無人,自足興慨。”[7]同樣是吟詠隋柳的吊古傷今之作,孫光憲“萬株枯槁怨亡隋”一詞落筆就營造出一片蕭條破敗的凄慘哀怨的氛圍,楊柳“萬株枯槁”,柳枝默然而垂,若有吊者;三、四兩句寫在一個恬靜的月明之夜,有人在酒樓上聽奏《楊柳枝》曲。“酒樓橫笛不勝吹”一句呼應首句,這里橫笛所吹者,當屬《楊柳枝》曲,從起句來看,極有可能就是所謂的那類“亡隋之曲”。和劉禹錫、孫光憲詞傾力營構荒涼破敗的景色不同,薛能“汴水高懸百萬條”一詞起筆卻是一派恢弘壯觀的景象,次句寫迎風起舞的“百萬”柳枝,勾勒出一個歡樂祥和的氛圍。隋煬帝以搜盡民脂民膏、國破身亡換來的如此美好的春光現在卻盡歸大唐王朝所有,令人唏噓。王夫之《姜齋詩話》有云:“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8]誠哉斯言!
此類作品中,皇甫松“春入行宮映翠微”一詞略有不同,其內容不是賦詠隋宮汴柳,而是以唐玄宗笛吹楊柳的故事為依托,抒古今興亡之慨 。這里的“翠微”指青翠的山,次句“玄宗侍女”當指梨園弟子,據說唐玄宗曾以笛吹楊柳調和梨園歌舞。三、四句是說如今楊柳兀自綠著,一如當年,而城內卻空空蕩蕩,不復有往日的繁華了,更為人不堪者,吹笛之人早已化為歷史的陳跡,還能有誰再來為這些婀娜多姿的楊柳吹奏一曲《楊柳枝》呢?濃重的盛衰之感寓于其中。
(二)感時傷事
這類作品5首,劉禹錫、白居易各2首,另有敦煌無名氏1首:
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斗腰支。如今拋擲長街里,露葉如啼欲恨誰。
輕盈裊娜占年華,舞榭妝樓處處遮。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
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西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
一樹衰殘委泥土,雙枝榮耀植天庭。定知玄象今春后,柳宿光中添兩星。
春來春去春復春。寒暑來頻。月生月盡月還新。又被老催人。 只見庭前千歲月,長在常存。不見堂上百年人。盡總化為塵。
關于劉禹錫的“花萼樓前初種時”一詞,據唐鄭綮所撰《開天傳信記》的記載,“花萼樓”為唐明皇(玄宗)所建:
上于諸王友愛特甚,……于上都制“花萼相輝之樓”,蓋為諸王為會集宴樂之地。上與諸王靡日不會聚,或講經義、論理道,間以球獵蒱博。賦詩飲食,歡笑戲謔,未嘗怠惰。近古帝王友愛之道,無與比也。
既然是唐明皇與諸王“會集宴樂”、“歡笑戲謔”之地,可見昔日“花萼樓”之歌舞升平,而種在“花萼樓”前的楊柳也占盡了天時地利的優勢,與宮中美人互斗腰肢,可如今“花萼樓”既廢 ,曾經風光無限的楊柳再也無法引起人們的注目,仿佛被拋擲在長街邊上,“露葉如啼”,是在怨恨何人呢?明陸時雍云:“自怨語,此是尤人無限。”[9]聯系到劉禹錫坎坷的人生經歷,陸時雍的評價還是很有道理的,當然,如果要將它理解為抒發對唐王朝江河日下的衰頹形勢的感嘆也未嘗不可。
第二首“輕盈裊娜占春華”則是有創作本事的作品,白居易有詩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飛向別人家。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此詩《白氏長慶集》卷三五題作《前有〈別柳枝〉絕句,夢得繼和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又復戲答》,這首詩是白居易遣妓樊素后作,可見它的創作與白居易此事有關,是一首由于具體的事件引發的感時傷事之作,詞中“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二句寫出了勝景難常的深深的感慨以及曲終人散的淡淡的無奈和傷感。關于此事,《本事詩》記載如下:
白尚書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艷,乃作《楊柳枝》辭以托意曰:“永豐西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及宣宗朝,國樂唱是辭。帝問誰辭,永豐在何處,左右具以對。時永豐坊西南角園中有垂柳一株,柔條極茂,因東使命取兩枝植于禁中。居易感上知名,且好尚風雅,又作辭一章云:“定知玄象今春后,柳宿光中添兩星。”[10]
這里牽涉到白居易的兩首《楊柳枝》詞,筆者都將它們歸入了感時傷事一類中。 “一樹春風萬萬枝”一詞前兩句寫楊柳風姿之綽約、秀色之奪目。 “金色”、“絲”,取譬形象,疊用兩個“于”字,突出了春風吹拂下楊柳之“軟”之“嫩”,接著是對比,如此千嬌百媚的楊柳,卻身處荒涼冷落之地,“西角”、“荒園”極寫環境之偏僻寂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這里的孤寂落寞,同楊柳之豐姿,形成鮮明的反差。該詞明白曉暢,感傷濃郁,具有一種悲劇的美,當時就“遍流京都”。其后蘇軾《洞仙歌》詠柳,有“永豐坊那畔,盡日無人,誰見金絲弄晴晝”之句,隱括此詞,足見其無窮的魅力。聯系到《本事詩》的記載,此詞當是表達白氏對自己因年老體衰而不得不遣散與之朝夕相處的樊、蠻二妓的深深的惋惜和無可奈何的感傷,故而“作《楊柳枝》辭以托意”。因此,將這首詞歸為感時傷事一類應該是合適的。至于《本事詩》中提及的另一首《楊柳枝》詞“一樹衰殘委泥土”,自然也屬于感時傷事一類。這株本位于“永豐西角荒園里”的垂柳,只因白居易一首《楊柳枝》,披之國樂,為“帝”所聞,就受到取其柔條兩枝,“植于禁中”的禮遇,其前后命運之反差可謂無以復加矣。所謂“居易感上知名”分明道出了這首詞“感時傷事”的主旨。
早期文人詞多應歌之作,以娛賓遣興為目的,風格婉媚綺靡。而這首敦煌無名氏《楊柳枝》詞在這一充斥著文人風流的感時傷事類的作品里多少顯得有些笨拙,表現出質樸自熱的美學風貌,屬“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之作。在言及敦煌曲子詞內容題材時王重民先生曾說:“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11]這首《楊柳枝》是很能代表敦煌曲子詞的整體審美特征的。而且這首詞還有一個與上述三首《楊柳枝》詞不同之處在于它是一首典型的非賦題之作,全詞無一字道著楊柳,也沒有暗藏一個與之相關的意象,而是直抒胸臆,脫口而出,很值得留意。從內容上看,它抒發了對于人永遠無法挽留歲月的匆匆腳步永遠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深沉的感慨,有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孤獨與悲涼。
(三)離情別緒
這類作品也共有5首,分別是劉禹錫2首、白居易、滕邁、溫庭筠各1首:
御陌青門拂地垂,千條金縷萬條絲。如今綰作同心結,將贈行人知不知。
城外春風滿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柳絲挽斷腸牽斷,彼此應無續得期。
三條陌上拂金羈。萬里橋邊映酒旗。此日令人腸欲斷,不堪將入笛中吹。
宜春苑外最長條,閑裊春風伴舞腰。正是玉人腸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
古人借詠柳賦別由來已久。《詩經·小雅·采薇》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楊柳在詩歌中的最早應用。“柳”與“留”諧音,贈柳則含有挽留之意,折柳贈別也就成了古人的習俗。《三輔黃圖》卷六:“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12]這種風俗自漢歷唐,可謂經久不衰。人們不但見了楊柳會引起別愁,連聽到《楊柳枝》曲,也會觸動離緒。歸入離情別緒類的這5首《楊柳枝》詞,大都先以楊柳起興,也有輔之以笛聲者,營就一種或凄涼或憂傷的氛圍,然后落筆于令人“腸斷”的離情。如果說在劉禹錫的兩首詞中這種凄涼憂傷的別離之情還只是若隱若現、似有還無的話,那么白居易、滕邁以及溫庭筠的三首詞就真正讓人領略到什么叫“腸欲斷”的離情了。白居易“人言柳葉似愁眉”一詞通篇使用比喻,“柳葉似愁眉”也好,“愁腸似柳絲”也罷,還有“柳絲挽斷”與“腸牽斷”互喻,就將這種無形之離愁鮮明形象傳達出來,相比之下,滕邁一詞就要遜色不少,“此日令人腸欲斷,不堪將入笛中吹”二句似乎太過直露,而流于叫囂一類了。溫庭筠不愧有“花間鼻祖”的美譽,他的這首詞意象綿密、設色清麗,而行文卻從容優雅,宛若玉人依欄臨水而立,卻分明有愁緒在焉。末二句尤令人回味不盡,余音裊裊。
(四)閨怨相思
這類作品共有3首,皇甫松、溫庭筠、顧夐各1首。分別錄之如下:
爛熳春歸水國時。吳王宮殿柳絲垂。黃鶯長叫空閨畔,西子無因更得知。
織錦機邊鶯語頻,停梭垂淚憶征人。塞門三月猶蕭索,縱有垂楊未覺春。
秋夜香閨思寂寥。漏迢迢。鴛幃羅幌麝煙銷。燭光搖。正憶玉郎游蕩去。無尋處。更聞簾外雨蕭蕭。滴芭蕉。
皇甫松詞寫一位獨守空閨的女子,寂寞地空守著柳絲裊娜、鶯歌燕舞的美好春光,其寂寞、孤獨是深居幽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西子無從知曉的。詞運用對比,將西子的幸與空閨女子的怨兩相對照,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溫詞首二句隱括李白《烏夜啼》詩:“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也可看成是暗用前秦竇滔妻蘇蕙織錦為回文璇璣圖的典故,點出女子相思。“織錦機邊鶯語頻”,著一“頻”字,濃濃的春意躍然紙上。這個幽閉閨中的女子,心系遠方的丈夫,悲愁郁結,怎不淚如雨呢?三、四句由閨房移至邊塞,這里又化用王之渙的《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詞主要運用比襯的手法,在同一時間內展開空間的對比,給人留下鮮明而深刻的印象。
顧夐的“秋夜香閨思寂寥”更是典型的閨怨相思詞。這首詞通過渲染環境之寂靜,來表現思婦內心孤寂惆悵的心境,字里行間彌漫著花間香艷之風,如“香閨”、“鴛幃”、“玉郎”等詞的選用。此外,該詞上片側重時間的刻畫,下片又將思婦的思緒移出“香閨”,結構上的安排也可謂是匠心獨運。
(五)艷情艷事
這類作品共有7首,溫庭筠2首、裴諴2首、和凝各2首、張泌1首:
一尺深紅蒙麹塵。天生舊物如此新。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思量大是惡姻緣,只得相看不得憐。愿作琵琶槽那畔,美人長抱在胸前。
獨房蓮子沒人看,偷折蓮時命也拼。若有所由來借問,但道偷蓮是下官。
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鵲橋初就咽銀河,今夜仙郎自姓和。不是昔年攀桂樹,豈能月里索姮娥。
膩粉瓊妝透碧紗。雪休夸。金鳳搔頭墜鬢斜。發交加。倚著云屏新睡覺。思夢笑。紅腮隱出枕函花。有些些。
艷情艷事類《楊柳枝》詞都是晚唐五代時的作品,并且全部屬于非賦題之作,占全部唐五代《楊柳枝》非賦題作品9首中的絕大部分,所謂“詩莊詞媚”,唐五代《楊柳枝》詞在由初期賦題轉向后來的非賦題,由初期的劉、白等人的典雅純正到晚唐五代艷情艷事類題材的出現,很能代表詞史演化的軌跡。
前6首作品上文已經做了分析。張泌這首詞寫一位女子夢后初起的姿容,上片頭二句著力刻畫其雪容花貌,三、四兩句寫她鬢發撩亂、金簪斜墮的嬌慵之態;下片寫女子夢醒后對夢境的回味。她到底做的是什么樣的夢?又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思夢笑”?末二句似乎為我們給出了答案。對于此詞的理解,“紅腮”二字是重點。如果說她的“紅腮”是因為夢中之事而引起,我們將這個夢理解為“春夢”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倘若這“紅腮”僅僅是“枕函”所致,那我們將它歸為艷情艷事一類又多少有些心虛的成分,不過考慮到《花間詞》的整體風格,筆者還是傾向于將它劃為艷情艷事一類。
(六)其它題材
以上5類《楊柳枝》是根據詞的題材內容作出的十分苛刻的區分,事實上更多的作品性質相當復雜,不能具體歸屬于其中任何一類,這里姑且另立“其它題材”一目,以囊括其它《楊柳枝》詞,包括詠柳和題材難定之作。如:
軟碧搖煙似送人,映花時把翠眉嚬。青青自是風流主,漫飐金絲待洛神。(和凝)
迎得春光先到來,淺黃輕綠映樓臺。只緣裊娜多情思,便被春風長挫摧。
巫峽巫山楊柳多,朝云暮雨遠相和。因想陽臺無限事,為君回唱竹枝歌。(劉禹錫)
朝陽晴照綠楊煙。一別通波十七年。應有舊枝無覓處,萬條風里卓旌旃。
晴垂芳態吐芽新。雨擺輕條濕面春。別有出墻高數尺,不知搖動是何人。
暖梳簪朵事登樓。困掛垂楊立地愁。牽斷綠絲攀不及,半空懸著玉搔頭。
西園高樹后庭根。處處尋芳有斷痕。終憶舊時桃葉舍,一株斜映竹籬門。
劉白蘇臺總近時。當時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薛能)
這類作品主要是運用傳統的比興象征的手法,或借用典故,以賦題的形式描寫楊柳裊裊娜娜的美好景色;或寓情于景,借楊柳以澆心中之塊壘。誠如上文所引薛能之言:“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條似舞腰’、‘葉如眉翠’出口皆然,頗為陳熟。”此點將在接下來的系列文章中予以論及,此處姑且從略。
以上就唐五代《楊柳枝》詞在內容題材上的劃分及其藝術特色的分析當然只能是極為主觀的描述。所謂“詩無達詁”,由于文學作品意蘊本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也由于接受者不同的文化背景及接受心理,任何企圖從終極目標上破譯文本的努力都注定是一相情愿的幻想,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接近客觀的真實。當然這個過程免不了會有遺珠之憾,甚至偶爾也會存在曲解原文偏離正確軌道的敗筆,但是考慮到唐五代《楊柳枝》詞內容和性質上的復雜性,這種努力在《楊柳枝》詞進一步深入的研究上或許是一條必經之路,甚至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
[1] 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等.全唐五代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 任半塘.唐聲詩:下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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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樂]
2014-05-10
劉云峰(1976-),男,湖北鐘祥人,荊楚理工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碩士。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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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57(2014)03-00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