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完成普通的生活。
—— 穆旦(詩人)
1966年,美國人類學家卡勒弗·奧伯格(Kalervo Oberg)在研究中第一次提到了“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的概念。它指的是當人們從自己安逸的生活環境中走出,到達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時,這一過程往往會經歷一種U型的心理演變:最初如同蜜月度假一般興奮,但種種文化沖突會很快讓你變得沮喪、感到無助,最后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和調整,你又能重新找到生活的平衡。
這一過程對于很多出國留學的學生而言都是必須經歷的,于我而言也不例外。2012年8月,我坐上飛往華盛頓的飛機,開始了一年的交換學習生活。如今回想起來,從登上飛機的興奮感、落地的新鮮感,再到開始學習和生活之后的一點點蛻變,這一過程帶給我的成長遠不僅僅是學習上的收獲,而是對于“自洽生活”的找尋以及 “成熟心智”的歷練。
體會自洽生活
所謂生活的自洽,是指融入你所在的文化,與周圍的人們步調一致。我的一位朋友去奧地利學習,她在微博上寫道:“當西方人和你揮手告別的時候,總是要祝你‘have a good day,有時候祝福更為瑣碎,比如祝你‘have a beautiful morning或者‘have a good lunch。”這與我在費爾費克斯(編者注:即Fairfax,喬治·梅森大學所在地)居住時所感受到的生活并無兩樣。
在費爾費克斯,公共汽車的司機師傅在每一位乘客下車時都會說上這么一句美好祝福。若是你走在中國的大街上,與一位熟識的朋友偶遇,離別時冒出一句“祝你一天愉快”,你一定會覺得有些別扭。語言的背后往往可以透露出一些生活態度或者文化的本質。西方人分別時愛說祝福的話是他們文化的一個象征。這里的人們希望把早上、中午、下午、傍晚、晚上都過好,那么美好的一天、一個月、一年不也就有了么?所以,在費爾費克斯,我慢慢地習慣了對每一個朋友自如地說上一句“have a good day”,祝福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收獲了祝福的溫暖。
同時,從這個簡單的祝福語中,我獲得了一些正面的啟發。或許這正是一種難得的卻也被我所忽視的生活哲學。我覺得,正因為此,美國人十分會享受生活的每一分鐘。他們享受生活的方式有時候是幼稚的,甚至令人難以理解。比如,入學后不久,我在研究生院的樓道里看到一個女孩子坐在老板椅上,另一個男孩子推著她,繞著樓道瘋跑,兩人還發出一陣陣大笑。又如,有一位教授在開學會議上給博士生的建議是,看完書后別忙著睡覺,先喝兩杯,你會覺得一天都非常開心,他還得意地說:“我是這個學院的No. 1 Drinker,歡迎挑戰。”相比之下,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中國學生在初來乍到時心里總是萬分緊張。看到他們,我也學著放松,學會給自己找些樂子,享受每個時刻的美好。
歷練成熟心智
當然,學會積極融入另一種文化的心態并不是留學生活的唯一目標。畢竟我們是來這里讀書,而不是和朋友度假。坦白地說,若是選擇在美國做學術研究,找樂子大概只能說是一種假裝的自由與閑適,不能遮蓋住生活的艱辛。在美國讀書的一年中,除去對于生活的態度有所轉變之外,我所得到的最珍貴的收獲便是心智的成熟,其中的道理或許可以總結為這樣一句話:唯一的自由就是過自律的生活。
生活是一場自我成長。在很多關于“自我成長”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概念是“心智”。心智的成熟對于一個人來說也許是成長中最為重要的事情,它比發表多少論文、看過多少著作更為重要。什么才是心智的成熟呢? 這似乎很難解釋,如果非要下一個定義,我可以試著把它理解為“在孤獨的逆境中,逼迫自己使出最后的招式,從逃避的怪圈中脫身而出,勇于面對生活的本來面目”。簡單地說,就是去做自己以前覺得不愿面對卻非常重要的事情。
即使是鍋碗瓢盆這樣的簡單事情也讓我收獲了心智的成長。在國外的生活中,幾乎所有學生都需要自己做飯,需要獨立安排自己的生活作息。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初到美國時的狼狽:第一次煮米飯,不知道放多少水;第一次炒菜,在“硝煙”中拿著鏟子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也是第一次在“自己做的怎么都好吃”的心理安慰下咽下了難吃的菜……雖說這些是生活中的小事,但是要在忙碌的學習和研究生活中做好它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們讓我變得更加獨立,也讓我的人生更加完整。
談到心智成熟,除去生活瑣事,還無法回避自己在學習與研究中的體會。在學習和研究中,有兩個方面讓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加成熟了。
首先,我開始設計自己的生活進度。在上高中以前,中國學生的學習是大家相互作為“坐標”、并肩前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老師扮演著訓導和監督的角色,幾乎幫我們安排好了所有應該完成的事情,緊張、充實的課程也使我們無需親自設計自己的日程表。但這種學習和教育方式到了大學階段馬上會經歷質的改變,而出國留學會讓這種變化來得更為迅猛。沒有了老師的監督,沒有了安排緊湊的課程表,我們得學著自己安排好自己要做的事情。我曾經在買二手車的時候和一位烏茲別克斯坦的朋友聊天,他也在讀博士,我們聊起了對于時間的規劃。他的經驗在我看來十分有趣。他告訴我說,在他看來,每個人每天都有24個小時,這對每個人都很公平。他認為一種積極的生活是這樣的:我們能夠明白自己每個小時都在做什么——或者在讀論文,或者在做飯,或者在和朋友郊游。具體做什么倒是第二位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情是否就是我們為自己所設計人生的一部分。我總覺得,當一個人能將自己每一方面的生活都安排妥當、計劃精確,那么,所謂的成功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其次,我學會了協調彼此的生活進度,這一點對大家來說相對陌生一些。美國大學和中國大學很不一樣的一點是,幾乎所有教授都有自己的office time,有些時候是可以直接在那個時候去找他們的,有些時候則需要預約。學生如果有問題要與教授溝通,需盡量在教授的office time找其交流,其他時間冒昧前往則會被認為不禮貌。這種規則有時候嚴格到讓人覺得呆板和不近人情。當我和美國的導師聊起這件事情時,他的看法是,一個成熟的人需要對自己的時間有嚴格的規劃,更要尊重別人的時間規劃,彼此的信任便是在彼此的尊重中建立起來的。
當然,歷練成熟的心智是一個并不怎么舒服的過程。在人的心里,大致是有一種“即刻滿足感”的需求,而這種通過努力和自律取得的“被推遲的滿足感”,在最開始總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但是,當我第一次拿著菜譜研究如何炒出“復雜”的菜來,第一次被別人夸贊廚藝不錯,第一次在課堂上做出滿意的presentation之時,心智就在這樣點滴的成就感中慢慢成熟起來。畢竟,任何珍貴的東西都需要付出艱辛才能得到(pain is the payment for each precious thing)。
完成普通的生活
我仍舊記得在費爾費克斯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我推開窗,小樓外是湛藍的天空,清凈的街道一塵不染,院子里還有躥來躥去的松鼠。而在一天之前,在北京的霧霾中,我蜷著身子,關上窗,可還是躲不開室外的陰霾。費爾費克斯小樓后院的松鼠、樹叢中或隱或現的鹿群、馬路上結伴過馬路的鴨子——在我生活的國內城市是難以見到這種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情景的。我不是要夸大這兩種生活的迥異,實際上,任何一種生活的變化或許都會帶給人某些錯覺。從擁擠的城市來到閑適的小鎮,猶如從現實中即刻躍入了電影的虛幻世界里。
也許每個人第一次在異國他鄉的清晨醒來時,都會感到如此的新鮮。所以,那天我從弗吉尼亞的這個小鎮的清晨中醒來時,雖然還沒倒完時差,但挨慣了霧霾侵襲的我卻不想錯過這絕好的清肺機會,立馬起床到樹林中跑步。然而,這里也并非是一種烏托邦式的世界。實際上,在一個新的國度中住上一個月之后,人們會發現自己過的無非還是一種普通的生活,甚至由于某些文化上的差異,這種生活需要人們做出痛苦的調整,這期間也許要付出很多努力和艱辛。不過從我自己的經歷來看,我在費爾費克斯的生活倒是出奇平靜。
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也許正是許多人所追求的。詩人穆旦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完成普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