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獄里的微笑
1969年,法國,佩皮尼昂。
在這座法國南部小城中,地中海的陽光讓人變得慵懶而悠然。但是這明媚的陽光卻無法穿越佩皮尼昂監獄冰冷而厚重的石頭墻,給一個掙扎在地下牢房那黑暗與潮濕之中的男人帶來一絲絲安慰。突然一束并不明亮的光線從牢門的窗口射進來,這對一直蜷縮在黑暗中的男人來說無疑是強烈的刺激。他緊緊閉上眼睛,耳邊傳來牢門被打開的聲音還有一句粗暴的命令:“轉過身去,面對牢房的后面,閉上眼睛。”盡管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在這個陰冷潮濕充滿自己穢物惡臭的牢房中待了半年的男人早就學會了服從。
當男人的眼睛開始適應光線后,獄警捏著鼻子走了進來。他皺起眉頭看著長滿了濕滑苔蘚和爬著蟲子的牢房,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高個子男人身上。“跟我走。”聽了獄警簡單的命令后,蜷在角落的男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半年多的監獄生涯加上一直沒有修剪頭發和指甲,讓男人像極了一個野人:長長的頭發和胡子被油脂和穢物結成了一片一片的小氈子;指甲長到卷曲了起來,猶如惡魔的爪子;赤裸的身體上覆滿了泥污,還有大量的疥瘡已然化膿結痂……在拒絕了男人洗澡的請求后,獄警給他穿上衣服戴上了手銬和沉重的腳鐐。接下來兩個憲兵押著這個可憐的男人從監獄出發,登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車。
在乘客們恐懼驚詫的目光中,憲兵把這個男人押到了火車上一個玻璃隔間里。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這個散發著惡臭的男人避之不及,三個來法國旅游的美國女孩好奇心大發,圍著隔間向憲兵詢問這個男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有一個女孩甚至想遞給男人一個三明治。但冷漠的憲兵以自己不會英語為由,拒絕回答女孩的任何問題并阻止她們和這個男人接觸。于是女孩們圍著可憐的男人和冰冷的憲兵,用英語討論猜測著這個男人的故事。在確認周圍沒人懂英語后,女孩們的話題逐漸發展到比較私密的方向。當火車抵達巴黎站,憲兵拽著男人下車,經過這幾個美國女孩身邊時,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用紐約布朗克斯地區的口音對女孩們說:“替我向費城的每個人問好。”然后看著三個驚訝的女孩咧嘴一笑。發呆地看著男人被押下火車之后,女孩們才緩過神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你們不覺得要是刮了胡子,那家伙的笑容還是挺迷人的嗎?”
幾個小時之后,巴黎警察局監獄,洗了澡、刮了胡子的男人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那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消瘦的臉重新浮起的微笑確實很迷人,甚至迷人到有了一絲危險的味道。
天生的騙子
1966年,巴黎機場。
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英俊男人,穿著一身神氣、有著金色條紋的泛美航空機長制服,在法國空姐熱情的眼神中登上波音707飛機,來到駕駛室。“你好,弗蘭克·威廉姆斯,泛美的。搭個順風車去羅馬,希望沒打擾你們。”“很高興您乘坐我們這趟航班。”飛機機長熱情地和男人握了握手。飛機起飛并穩定飛行后,機長來到男人的座位前。男人正好喝完了剛剛和他拋媚眼的空姐送來的牛奶。“嘿,弗蘭克,您來飛一會兒這只鳥兒,好嗎?我辦點兒事。”機長熱情地對這個男人說。面對機長這個熱情中夾雜了一點點挑釁意味的邀請,男人欣然接受。他慢慢坐在機長的駕駛位置上,對著放開了操縱器的副駕駛微笑著,聊起了飛行員們最熱衷的抱怨老板和地勤的話題。在吸引了副駕駛的注意力之后,男人不動聲色地將飛機調到了自動駕駛模式。和男人談笑的副駕駛并不知道,男人手心已然是汗津津的。就在這一刻,飛機上140多人的性命都掌控在這個男人手中,而他連一分鐘的飛行課都沒上過。
這個沒上過飛行課的男人就是弗蘭克·阿巴內爾,紐約人。他的父親是個商人,母親是法國人。在他小時候父母就離異了,但是他并不是傳統意義上受到傷害的離異家庭的孩子,父母給他的愛只比以前更多,但是這種愛卻放出了阿巴內爾內心的惡魔。在和父親生活的那段時間里,他進入了一個由商人、政客組成的上層社交圈,14歲的阿巴內爾意外地發現他天生就能輕易掌握和人混熟的手法。在早早地通曉了人情世故之后,他迷上了那種飆車、酒會的社交生活。不過這種生活花銷不小,于是在意外發現用汽油信用卡買汽車用品套現的方法后,15歲的他用父親的卡套取了3400美元。事情敗露后其父為他償還了債務,并動用自己的關系把阿巴內爾的犯罪記錄從檔案里抹掉了,他希望兒子能夠浪子回頭。對于父親的保護,阿巴內爾很是愧疚。但是當父親在幾次投資失敗破產之后,阿巴內爾看著昔日風光無限的父親變成了開著破車辛苦度日的小職員,那些有錢有勢的朋友從此不再聯系父親時,他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于是16歲的阿巴內爾輟學并離家出走,想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早熟的阿巴內爾看起來并不像還未成年的樣子,他篡改了自己的出生年齡。但是中學輟學的他在紐約根本找不到能夠讓他過上以前那種生活的工作,再加上他鐘愛的生活方式花銷巨大,這讓阿巴內爾不由得動起了邪念,很快他就發現了利用假支票騙錢的方法。如果就這樣下去,阿巴內爾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支票詐騙犯,詐騙金額不大卻很容易被警察盯上。就在他有些迷茫的時候,他看到了泛美航空的大樓和氣派的飛行員。“去當飛行員!”正是這個念頭讓阿巴內爾走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
當飛行員自然也是需要學歷的,阿巴內爾沒有,他也不想花大力氣去上那似乎永遠上不完的飛行課。這個時候阿巴內爾混跡社交圈察言觀色、反應迅速的天才“幫助”了他。他先是假冒記者采訪了一位泛美航空公司的飛行員,套出了不少內部的行事方式。然后他又找到泛美飛行員定制制服的服裝店,服裝店的老板顯然沒想到這個看著像圈里人的家伙是騙子。借著這個機會阿巴內爾用瞎編的員工賬號騙了一套制服。然后他穿著制服到泛美航空公司物資部騙到了飛行胸章和帽徽,又冒充打算拓展美國業務的別的航空公司的職員,從一個為泛美航空提供服務的印刷公司騙到了泛美航空的飛行員證書和身份卡的樣本,制作了幾可亂真的贗品。就這樣阿巴內爾成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飛行員,憑借這個身份他開始免費搭乘泛美乃至其他公司的航班。在進入這個圈子之后,憑著英俊的外貌和非凡的口才,阿巴內爾吸引了不少空姐,并借此了解了更多航空公司的規則。最終,他找到了航空支票這個有著別人不敢想象的漏洞的“金雞”,開始用空頭支票套現。那個沒有網絡的時代,阿巴內爾這樣一個寄生在航空公司、全世界到處轉移的吸血鬼,在沒有成立專門調查的行動組之前是很難被鎖定的。就這樣,阿巴內爾過上了奢華的生活。
風聲比較緊的時候,阿巴內爾也會選擇在某地多待一段時間。就在這相當于他“度假”的時間里,他也經常搞出一些讓人震驚的事情。阿巴內爾為了不被一個律師拆穿他是法律碩士的謊言,再加上看中了那人提供的律師職位,中學輟學的他居然準備參加律師執照考試,在失敗了兩次之后拿到律師執照并當了數月律師。他還到過猶他州,在那里看到當地楊百翰大學召社會學助教的信息,為了打發時間他偽造了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博士的證書和紐約州立大學講師的工作經歷,得到了這份工作。在學期開始前,阿巴內爾用了三個星期旁聽社會學課程并研究了教科書,居然成為學校里最受女生歡迎的老師,并且得到了學校教授的賞識和挽留。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在佐治亞州認識了一位醫生,被他介紹去一家醫院里當了近一年的首席兒科醫生。首席兒科醫生只是負責處理難度較大的病例,憑借著聰明、圓滑和運氣,直到他良心發現自己這樣混可能造成孩子死亡不辭而別時,阿巴內爾都沒被人揭穿身份。
這個天才的騙子并非沒有遇到過被認出和拆穿的危機,有一次他愛上了一個純真的姑娘,在“和她相伴一生”的沖動下阿巴內爾坦白了自己的經歷,姑娘果斷地報了警。敏銳的直覺讓他多次在危險來臨之前逃脫,直到他再一次栽在一個女人手里。在法國,阿巴內爾之前曾結識的一個空姐認出了這個騙子,也讓這個天才的騙子享受了法國監獄的“優待”。
承諾與選擇
1969年,瑞典,馬爾默。
寬敞的房間中擺著北歐鄉村風格的家具,男人躺在鋪著彩色床單的大床上,透過窗戶看著藍到讓人迷醉的天空。和一個月前他被關押過的冰冷、潮濕、惡臭的佩皮尼昂地下監牢相比,這個瑞典的監獄房間簡直就像是天堂一樣。待了不到一個月他在佩皮尼昂得下的營養不良、疥瘡和肺炎就已經痊愈,身體也恢復到正常狀況。不過男人心里明白,這短暫的幸福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危機。美國、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德國等國家的法庭都向瑞典法庭發出了引渡請求,要求將他——弗蘭克·阿巴內爾,一個只有21歲卻已經詐騙了250萬美元的美國超級詐騙犯繩之以法。其中意大利的態度最為積極,據說已經和瑞典政府達成了引渡條約。弗蘭克·阿巴內爾聽說了,意大利的監獄絕不遜色于法國的佩皮尼昂,畢竟像瑞典這么優待罪犯的國家絕對是鳳毛麟角。“該怎么辦呢?”他躺在床上喃喃自語道。
怕什么來什么,正當弗蘭克·阿巴內爾為自己的未來擔心時,房門開了。一個獄警走進來讓他穿上衣服、拿上東西離開這里。“是意大利人要帶我走嗎?”弗蘭克·阿巴內爾有些慌張了。“不是,去了你就知道了。”
惴惴不安的弗蘭克·阿巴內爾被帶到了一座別墅,這是決定他命運的時刻。法官的第一句話就嚇了他一跳:“明天你就會被引渡到意大利,很有可能被判20年徒刑。想必你也知道那里的監獄不會比法國的差,而且服完刑你會被引渡到西班牙繼續接受審判。沒有意外的話,年輕人,你這一輩子將在監獄里度過。”弗蘭克·阿巴內爾愣了一下,“我知道,先生。”看著阿巴內爾,法官嘆了口氣:“你很年輕,也很聰明,但是你把聰明用在了錯誤的地方。如果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會選擇正路嗎?”聽到了希望的阿巴內爾當然知道他該怎么做,在擺出了一副深深懺悔的表情后,他誠懇地說:“如果我有這樣的機會,那是當然,先生。”法官盯著年輕人看了半天,最終點了點頭:“我做了一個讓我也很驚訝的決定,我讓美國大使館的朋友注銷了你的護照。是的,你現在是不受瑞典歡迎的人,幾分鐘后你就會被帶到機場,被遣返回美國紐約。”看著阿巴內爾驚詫的表情,法官語重心長地說:“當然,在紐約等著你的是聯邦調查局,你依然會受到審判。不過至少這是在你自己的國家,你起碼不用再嘗試意大利和法國監獄的滋味。在美國服完刑后,我希望你會有一個嶄新的、幸福的人生。阿巴內爾先生,我用我正直的人格打賭,希望你別辜負我的期望。”阿巴內爾淚流滿面,握著法官的手發誓自己一定會痛改前非。“事后證明我的諾言僅維持了18個小時。”阿巴內爾在自傳中坦誠地寫道。讓他違背自己的諾言、欺騙這個仁厚法官的原因,則是幾個小時后他在飛機上發現的另一個人生的岔路口。
幾個小時后,阿巴內爾登上了VC-10噴氣式飛機。這架飛機對他來說就像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從16歲假扮飛行員開始,他在這幾年時間里可不僅僅是用假航空支票套現、享受免費全球飛行。智商極高的他用巧妙的話術和極強的學習能力,在最短的時間里變成了一個除了真會開飛機之外與飛行員相差無幾的達人。當飛機準備降落時,阿巴內爾坐在飛機廁所里的抽水馬桶上。他記起了當初帶他參觀這個型號飛機的飛行員給他介紹的這個馬桶的特點,找到了這個抽水馬桶的拉出式把手把馬桶拉了出來,露出了一個通向飛機外艙蓋的洞。這個洞意味著一個選擇,他只用了幾秒便做出了決定。
飛機在紐約機場降落的剎那,飛行員發現駕駛艙的一個報警器響了,這代表有一個艙蓋處在了非閉鎖狀態。不過飛機降落時的沖擊力經常會造成這個艙蓋松動,在經驗豐富的飛行員眼里這不算什么。于是他關掉了報警器,專心讓飛機降落。當這架VC-10在跑道盡頭停穩,早已等候的聯邦調查局探員馬上登上了飛機。機艙里卻找不到那個年輕的詐騙犯了。探員們搜索整個機艙,最后撞開了廁所的門,終于發現了原本放置馬桶的地方露出的那個洞口。洞口吹出了肯尼迪國際機場旁牙買加灣濕潤的海風。
逃脫與終結
1969年,美國亞特蘭大。
“他為什么沒有轉獄執行書?為什么到這來?……”亞特蘭大聯邦拘留中心的管理人員沖著押送執行官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問題。“是法庭命令押送他來這里的,隨便找個牢房,給點兒吃的,等我們回頭再來找他!”執行官被不友好的問題搞得生氣了,吼了一頓扔下一邊看起來很無辜的阿巴內爾轉身走了。同樣氣不順的管理人員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突然發問:“你是監獄檢查員嗎?”阿巴內爾老實地回答:“不是。”“你肯定是,你們這幫混蛋上個月就害我們解雇了兩個人!”于是被當成監獄檢查員的阿巴內爾沒有被穿上囚服只是關到了一個單人間。
從機場逃跑沒幾天,被全世界通緝的阿巴內爾就在邊境被捕。不過運氣很好的他趕上了美國國會對監獄的調查期,很多檢查員假扮犯人到監獄檢查這里的工作,這讓監獄的獄警們有些風聲鶴唳和極度厭煩。沒等來轉獄執行書就被押到候審拘留中心的阿巴內爾,被當成了前來微服私訪的監獄調查員。阿巴內爾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聯系到了亞特蘭大的某位前女友,讓她騙了一個美國監獄管理局檢查員的名片并做了仿造,偷偷交到了沒被嚴格看管的阿巴內爾手中。第二天晚上,阿巴內爾對管理人員“承認”了自己監獄檢查員的身份并出示了名片。管理人員不虞有詐,按照名片上修改過的監獄管理局的電話打了過去。在接電話的前女友扮演了監獄管理局人員和管理人員確認之后,阿巴內爾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亞特蘭大聯邦拘留中心。
第二天阿巴內爾逃跑的事情就被揭穿了,幾天后他被藏身的紐約旅館那做過空姐的前臺小姐認出來,緊急動員起來的警察和聯邦調查局探員將他堵在旅館里。看到警車的阿巴內爾決定冒險一試,他穿上外衣鎮定地從后門走出旅館。他還沒走出后門的小巷就被包圍的警察發現。兩個警察舉起槍,大聲喝止他。阿巴內爾沒有停下而是迎著槍口走過去,用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鎮定聲音說:“戴維斯,聯邦調查局的。”在懷疑地盯著他的警察面前,他抽出皮夾似乎想要亮出證件。皮夾剛抽出來還沒打開時,他說了那個負責他案件的聯邦調查局探員的名字:“奧里萊來了嗎?”這句自然的問話,讓警察解除了懷疑。“他可能在前面。”警察放下了槍。阿巴內爾強壓著劇烈跳動的心臟:“好吧,你們守在這邊。我去看看奧里萊來了沒有。”然后從兩個警察身邊走過,再度消失。
這次逃脫也是他最后一次逃脫,被全美國警察和聯邦調查局盯上的阿巴內爾最終沒能偷渡出境。這次被抓后,因為他屢次逃脫而飽受報紙嘲弄的警方沒給阿巴內爾任何機會,這個21歲的天才騙子最終被判12年監禁,并入獄服刑。在阿巴內爾服刑期間,一位犯罪心理學家對他的經歷很感興趣,到監獄為他做了兩年的心理評估,還動用了吐真注射劑和測謊器。犯罪心理學家最終得出的結論,差點兒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阿巴內爾的警察氣瘋了。結果顯示阿巴內爾的犯罪閾值很低,也就是說這個騙了幾百家銀行、開出無數假支票、讓20多個國家通緝他的家伙本該是有著極低犯罪可能性的人。阿巴內爾之后的表現似乎證實了專家的判斷。在服刑5年后,他以優異的表現獲準保釋出獄。出獄后的阿巴內爾成了聯邦調查局研究院和外地辦事處的顧問與講師,并協助他們抓獲了一大批金融騙子。他還根據自己找到的漏洞,為銀行、航空公司等部門設計了防偽支票。
在欺騙了那個仁厚的瑞典法官5年后,阿巴內爾終于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徹底終結了那段犯罪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