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時刻刻》,這部電影不僅是以現代的角度來重新詮釋《戴洛維夫人》與維吉尼亞?伍爾芙,它還是以主流的視角來理解伍爾芙內心的掙扎與痛苦。這樣的詮釋與理解絕無錯誤可言,但究竟說對了多少,就取決于個人的主觀感受。
《戴洛維夫人》是伍爾芙的代表作之一,描繪一個上流女性在某一天里的事情,就故事本身來說并不復雜,所采用的寫作手法才是造就這部小說的文學地位的主因:意識流加上全知視角。故事人物在現實/內心、過去/現在/未來、言語/思考/回憶/幻想之間的往復跳躍。
事實上,“意識流”對伍爾芙來說,不只是一種寫作手法,也是她對實現的理解,更是她痛苦的根源。從意識流的角度來看,每個人所面對的世界包括外在客觀的一切以及內在主觀的感受,但因為環境的疏離與冷漠,人們深藏住內心的真實感受,只將美好卻虛假的外在暴露給別人看。每個人對別人的內心世界視而不見,兀自在虛假的世界中翩然起舞。這種割裂的狀態讓伍爾芙倍感痛苦,而這痛苦的感受都被寫入《戴洛維夫人》里頭。
電影《時時刻刻》改編自普利茲文學獎得主邁克爾?康寧漢的同名小說,“時時刻刻”這個名字則是《戴洛維夫人》最初的書名。要將伍爾芙的故事和《戴洛維夫人》的小說內容合并處理是一件難度非常高的事情。邁克爾?康寧漢最終的選擇是取其神、舍其形,將《戴洛維夫人》里頭的意涵以及伍爾芙創作這部小說時內心的掙扎剝離出來,然后重新詮釋、為其賦予現代意義。
《時時刻刻》里頭同時并列三條敘事線,一條是1923年、創作《戴洛維夫人》時的伍爾芙,一條是生活在2001年、現代版本的“戴洛維夫人”,一條則是1951年、時代和心境介于前后兩者之間、主角名為勞拉?布朗的虛構故事線,這位勞拉?布朗其實是邁克爾?康寧漢以自己母親為藍本所創作。在《時時刻刻》里,生活在1923年的伍爾芙因為精神疾病而被丈夫安置在倫敦郊區,她厭惡生活里那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厭惡不得不離開繁華倫敦的無奈,更厭惡被當成病人所受到的忽視以及行動限制,她覺得沒有選擇權利的生活毫無價值。生活在1951年的勞拉?布朗是個家庭主婦,不會做蛋糕卻不得不親手為丈夫準備生日蛋糕,因為社會規范便是如此。會開車、行動自如的勞拉?布朗卻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只在點綴別人的生命,自己內心的真實渴望既不被重視、也不被允許。生活在2001年的戴洛維夫人不僅行動自如、有自己的工作、還無需像伍爾芙或勞拉?布朗那樣壓抑同性愛情。然而她同樣感到不快樂,同樣在生活瑣事中感到卑微渺小,因為她真心所愛的人選擇了別人,而自己每日所做的事情也一再重復。
透過這三個在時間和空間上相互隔離的人物,《時時刻刻》重新詮釋生活苦悶的根源,認為它與性別、社會規范等外在客觀環境無關,今天除去讓人感到苦悶的生活問題后,明天仍舊會有其他生活問題冒出來,真正的關鍵在于個人對生命意義的主觀理解。因此《時時刻刻》進一步對《戴洛維夫人》的結局進行衍生、重新詮釋“生命”和“死亡”的意義。它認為生命的意義存在于每個當下,每個選擇都會造成影響、留下記憶,至于死亡的意義則在于提示生者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個瞬間。
在《時時刻刻》里,在看到小鳥死去后,伍爾芙決定改寫女主角的死亡命運;于是上世紀中的勞拉?布朗才得以在閱讀《戴洛維夫人》后仔細檢視自己的生活,并在得知鄰居女友患病且可能因此喪命后,毅然決定拋棄家庭、展開屬于自己的生活;而正由于二十世紀中期如勞拉?布朗一般的女性覺醒,站在二十一世紀初的戴洛維夫人才能擺脫社會規范的桎梏,過著現代的開放生活。因此,生命的每個瞬間、每個抉擇本身帶有意義,而這些一瞬的意義積累起來就是整個生命的意義,甚至會延續到死亡降臨之后,也因此,伍爾芙活在她的作品里,戴洛維夫人所愛的人活在她的記憶里,而勞拉?布朗的生命也被深深地嵌進她兒子的記憶和作品里。
《時時刻刻》不僅為生命本身賦予意義,也為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和每一個選擇賦予意義,只是這樣的意義仍舊建立在他人身上。是因為人們閱讀伍爾芙的作品的人在乎她的感受,她的生命才產生意義,而這就回到伍爾芙對生命的掙扎、回到人際疏離與空虛所必然引發的孤立感受,甚至回到薩特的“他人即地獄”。因為每個瞬間和每個選擇都會對他人造成影響、留下記憶,因為這些影響和記憶是生命意義的所在,每個人便不得不權衡內心的渴望和外在的限制,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真心以符合他人的期待,而這樣的生命意義不正是伍爾芙試圖逃離的監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