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芡蝌蚪

許宗耀

根子家鄉有道小吃，叫粉芡蝌蚪，是用紅薯粉芡做成的。取粉芡放入盆中，加水攪拌，再倒入鍋中熬煮成稠糊狀，用勺子將稠糊舀到漏勺里擠壓，一條條光滑的粉芡蝌蚪落入盛有涼清水的盆子里,冷卻后，用漏勺撈起，控掉水，倒入碗中，加上備好的蒜泥辣椒香醋，一碗清涼爽滑可口的粉芡蝌蚪就做成了。粉芡蝌蚪性涼，夏天吃最好，鎮熱止渴。但是到了秋冬天，吃多了容易壞肚子，所以秋冬天很少做這種小吃。

根子住到了城里有些年了。一天到街上，忽然聽到有人喊賣面魚，熟悉的味道直撲進鼻子，根子就去看，人家盛出來，原來是粉芡蝌蚪，這才知道，粉芡蝌蚪還有另外一個美麗的名字——面魚。人家盛好遞給他，根子卻不接，扔了錢，捂著肚子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里，賣面魚的一臉詫異。

根子就是小時候深秋天粉芡蝌蚪吃猛了，吃多了，壞了肚子，腸子擰繩般疼，拉了好幾天稀，好了，餓，還得吃，壓緊喉嚨閉著氣吃，生怕吐出來，根子吃怕了粉芡蝌蚪。

那年根子還小，生產隊分糧，從大人的臉色言談里，根子第一次知道他家是缺糧戶，父母參加勞動記下的工分，只能分很少的口糧，余糧是沒有資格去分的。這些口糧捱不過年的，父親拿了錢要買生產隊的余糧，隊長不給，父親急了，當場就和生產隊長罵上了，村上來了很多人看熱鬧，村長嬉笑說有倆錢有啥了不起，投機倒把弄來的錢怎能買來糧食。母親氣急敗壞地勸父親，后來躲在一邊哀哀地哭。根子第一次知道了羞恥，從他的稚嫩的感覺里父親是個不愛集體勞動的二流子。父親干過兩年赤腳醫生，跟市里醫院的老大夫學了牙醫，周圍三、五十里鄉村逢集，就天不亮背起工具去趕集，在集上如果有人要拔牙，就躲開市管會的找個角落手術。父親不愿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隊長不滿意，經常給參加勞動的母親白眼。父親沒能買下生產隊的糧食，夜深了，母親說，今年我們過得去嗎。父親吸了一袋旱煙，說，先吃著，慢慢想辦法。后來，父親去鄉糧站，人家說，得有糧票，父親沒有。

秋深了，夜里下起了薄霜，紅薯葉由深綠變成了干褐色。生產隊忙著收紅薯，挖了深長的紅薯窖，把刨出的紅薯下到窖里，防霜刺傷，然后開始做紅薯粉芡。將紅薯搗碎，淋水，沖到大池子沉淀，將白漿舀到芡包里四角吊在橫桿上風干。父親和隊里的社員做粉芡，根子和小伙伴在一旁玩耍。瞅著濃稠白亮的漿水澄在池底，被盛到芡包里，根子就想到了白面，白面熬成的粥，根子饞得嘴里貯滿了口水，連伙伴們喊他的聲音也聽不見，家里一日三餐吃粗得拉嘴的玉米糊涂，吃硬得磕牙的玉米窩窩，哪吃過白色的面面哪！現在想起來根子胃里猛不防還一漾一漾地往喉嚨口冒酸水。晚歸時，他拉著父親的手，邊走邊扭頭看掛在橫桿上的白色芡包，父親催他快走，他偷偷扯扯父親的手，輕聲問，那布兜里白糊糊能吃嗎？

夜深了，根子睡熟了。突然房門咣當一聲，有人一下躺倒在床上，拉過被子遮在身上，根子醒了，剛要叫，聽見父親壓抑的聲音，讓你開著門，你怎么還關著門，母親壓低聲音說，我留著門呢。墻外傳來一陣喊叫和奔跑的嘈雜聲，很快歸于靜寂。父親拍拍根子說，睡吧，沒事兒。

第二天，早起，根子吃到了清涼爽滑可口的粉芡蝌蚪，母親說，根子，再好吃，都不能到外邊說，不然就吃不到了。根子狠狠點點頭，記在了心里，吃完一碗，母親又盛來一碗。就是那年秋天，根子吃泄了肚子，就是那年秋天，根子家幾乎天天中午吃粉芡蝌蚪，就是那年秋天直至開春，根子家沒有挨餓。

那些日子里，根子很納悶，生產隊的人不管誰牙疼了，來找父親拔牙，父親總是和顏悅色，拔了不說，從不要錢。

父親的第一個忌日，根子從城里帶了很多祭品和酒菜回老家。祭奠過父親后，根子和親朋好友喝酒，邊喝邊回憶父親的過去。根子喊母親一塊吃飯，母親關緊廚房的門，低聲說，你們吃著，待會兒我給你們上主食。聽見母親的聲音，根子不再說什么，父親走后，老家剩下母親孤單一人，母親不愿隨他回城，獨自侍弄著二畝薄田，還時常打電話讓根子來帶花生、白面和玉米黃面。

根子陪客人喝酒，不一會兒，根子酒勁兒上了頭。母親用挑盤端來好幾碗飯。母親對根子說，根子，你看這飯中不中，我從昨兒下午就準備著。

根子的胃一陣痙攣。根子端起飯碗，壓緊喉嚨閉著氣，將粉芡蝌蚪一氣兒扒進嘴里，咽到肚里，當著客人的面，嚎啕大哭起來，鼻涕眼淚淌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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