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

武威

我十分迷惑自己怎么會在這個地方，成為“光復人類”組織的一員，聽著自稱為領袖的阿光對著地圖喋喋不休。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想，如果不是被此刻坐在旁邊聽得兩眼放光的華安拉過來，我應該正在主人家中一面打掃著衛(wèi)生，一面隨著音樂扭動身姿。

說實話，作為淘汰物種，我更喜歡當一個仆役，在這已經是機器主宰一切的年代，任何逆勢而為的反抗都是徒勞無功的。

但我不敢說這些話，偷偷瞟了一眼華安，他很享受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詞匯，比如“尊嚴”，比如“自由”，可衣服上刻著“編號9527”的銘牌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自己真實的身份。與機器相比，人就是多了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當激情代替理性，就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這也是人類最終被自己制造出來的智能機器所替代的原因吧。

“今天雖然只有我們十三個人，但卻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我們將擔負起復興人類的光榮使命！”領袖正說得唾沫橫飛，大門突然被轟開，數(shù)十名機械警察端著激光槍闖進來，迅速將我們包圍。

很好。舉起雙手時，我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筆錄在晚上九點多才結束。我走在大街上。若是在人類時代，叛亂罪是了不得的罪行，大到可以殺頭，然而對于如今的社會來說，不過是“意欲聚眾滋事，影響社會安定”，被訓誡幾句就被釋放。想想也是，如果人類是主宰，當你的貓貓狗狗聚在一起意圖統(tǒng)治世界時，你會和它們一般見識嗎？

正因為有著對自己統(tǒng)治的自信，人類所謂的“光復計劃”才顯得異常可笑。

回到家中，主人正躺在營養(yǎng)機中做保養(yǎng)，光澤的外表蒙著一層營養(yǎng)液的霧氣。我記起來了，它明天要出席一場重要的商業(yè)活動。

主人睜開眼，然后又閉起，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一樣。

“回來了？”它說。

“嗯。”

“今天被抓了？”

“嗯。”

“我早說過，你們那地方太顯眼，警察就算不想抓你們——讓你們無聊時有個業(yè)余愛好也不錯呀——可在它們眼皮底下干這種事情，再不采取行動就顯得不盡職了。你們若是還要組織活動，我可以托朋友找一個真正隱蔽的地方。”

“不用了，我已經退出了。”我悶悶不樂地說。

“哦？”它一愣，“真遺憾。”

然后我們就一直無話。主人從營養(yǎng)機內出來，特制的金屬外表被打上了一層蠟。它伸展身體，確認所有組件靈活如初，便讓我回房間休息。

我踏進房間時，主人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火星開發(fā)已接近尾聲，我明天會去洽談投資事宜。”

我答應了一聲，不知它對我說這些話有何用意。

然而它并沒再多解釋什么。

第二天，我上街買菜。主人當然并不需要吃菜，這是為我自己買的。雖然現(xiàn)在人類已經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但智能機器并沒有剝奪我們穿衣、吃飯甚至學習的權利，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從創(chuàng)造者和享受者變成了服務者。

沒多久我就感覺今天其實不宜出門，因為華安正從不遠處朝我走來。走到近旁，他朝我使了個眼神，我很不情愿地跟他來到一處僻靜之地。

“知道嗎？火星將要被全面改造，以適宜人類居住，這是我們反抗的最好契機。只要占領火星將其當做基地，我們推翻機器人的統(tǒng)治便指日可待。”華安神秘地說。我不耐煩地指了指頭頂上的屏幕，上面正在播放這條新聞，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我和領袖談過了，我們正在組織力量，一起來吧！”華安熱情洋溢地邀請我。

我搖搖頭，“對不起，我退出了。”

“你究竟還有沒有身為人類的尊嚴？！”華安火了，“我們曾是這個星球的主宰，如今卻淪為奴隸！我們要為自由而戰(zhàn)！自由，你懂嗎？”

“我懂，我現(xiàn)在就覺得很自由。”

“你這不是自由，是奴性！”

我看到有警察在朝這邊觀望，它們肯定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不過它們肯定無意插手華安的“反叛”大計，只是聲音這么大，如果它們毫無反應會很尷尬的。

我決定不再理他，轉身就走，任他在后面叫喚，我心里想的全是今天買什么菜。

華安發(fā)怒了，疾步追上來，一把從后面抓住我。“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放開我！”我使勁掙扎，卻不由自主地被一路拉扯，踉踉蹌蹌來到一處隱蔽小巷，才被松開衣服。華安得意地拍拍手掌，從巷口處走來一個身影。

當我看清這個身影時，閉上眼睛，心里哀嘆一聲。

“果然是不答應嗎？”來人問了一句。

華安點點頭，說：“莉莉，你想得沒錯。”

我面露猶疑，用哀求的語氣對面前這個漂亮女人說：“莉莉，沒想到你也加入進來了。你知道我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你們怎么折騰是自己的事情，不要扯上我。”

莉莉一頭長發(fā)扎在腦后，牛仔褲緊扣住上衣，顯出火辣的身材。她用挑逗的眼神望著我，“黃端，你是什么德行，我還不知道？縮頭烏龜！”

我和莉莉有過美好的回憶。人類的衰敗也使道德的大旗倒下，“愛情”“忠貞”都已經成為稀罕名詞，即便我對眼前這個女人仍有莫名的好感，但也說明不了什么，尤其看她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地把手搭在華安的肩上，我心中更是一片苦澀。

“不準叫我縮頭烏龜！”如果說我還存有人類所謂的尊嚴，大概就是對這個詞過分地敏感。

“今天這事，你不干也要干。”莉莉的口氣不容置疑。

“憑什么？”

“憑……憑你是我孩子他爹！”

啊？我傻眼了，看著她憐惜地撫摸著肚子，我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什么孩子？你別拿這個騙我。”

“還不承認？三個月前，是誰干的好事？”

三個月前……我啞口無言，那段時間我確實天天和她膩在一起。她為另外一個機器人服務，每次做完工作，我們會聚在一起，不是她家，就是我家，說著甜蜜的情話，做著親密的舉動，機器人主人對此持包容態(tài)度，對于它們沒有的功能，倒也能予以充分的理解。endprint

可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和她度過那段美好時光后，我開始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什么她和三條街開外的帥氣小子攪和在一起，什么她其實是“光復人類”同盟首領的情人……各種傳言滿天飛。在這樣一個時代，我本來對男女之事看得很淡，卻唯獨對她耿耿于懷，一氣之下便和她決裂了。

莉莉沒給我多少回憶的時間。“我自己就算認命了，可我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后還是當奴隸，你必須為你的孩子做點什么。”

我撇撇嘴：就算她肚子里真有貨，誰知道誰是這孩子的爸爸？少拿這事情坑我。心里這么想，可我不敢說出來，只是瞪著眼睛不說話。

華安在一旁威脅：“黃端，你如果不按我們說的做，就會成為人類的罪人，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你們想讓我做什么？”

莉莉走上前，溫柔地給我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服，卻讓我心里有些慌亂。她聲音很輕地說：“你服侍的那個機器人，現(xiàn)在負責火星開發(fā)事宜，我們要你把火星建設的圖紙偷過來。”

“我不干！”我的回答干脆利落。

“混蛋！”華安想上前揪住我，被莉莉擋住了。她晶瑩的紅唇慢慢湊過來，我抵住她的肩膀，頭使勁偏開，說：“少拿這一套誘惑我，莉莉，我不是縮頭烏龜，我不愿意干是因為這些行為太愚蠢了，人類要認清現(xiàn)實，我們的實力和機器人相差太遠。”

“親愛的，永遠別低估人類，我們總是會在最需要的時候爆發(fā)出最大的能量。”可惡，莉莉的眼睛到現(xiàn)在還這么勾人，像一汪湖水要將我淹沒。

“你們的想法不切實際，就算拿到圖紙，也不可能奪到飛船。”我說。

“總要試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聽出有些不對，“什么意思？”

華安在一旁忍不住了，喊：“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人類已經五年沒有新生兒誕生了嗎？”

我一愣，盯著莉莉。她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說：“沒錯，這孩子將是五年來第一個誕生的嬰兒。”她抬頭鄭重地說，“是我們的孩子。”

華安在旁邊補充道：“我們的生育率低得可憐，人類正在滅亡，這都是機器人在作祟，妄圖使人類滅絕，我們必須爭取突破的機會，最重要的是把莉莉送到火星，延續(xù)人類的血脈。”

我沉默不言，心中思緒萬千。即使我接受了自己被淘汰淪為奴隸的現(xiàn)實，也無法接受整個人類從此在這個世界消失的事實。

“我答應你們。三天后，還是這個地方見。”

莉莉高興地一把抱住我。“我就知道你是有責任感的男人！”

我掙脫出來說：“我不在乎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也不關心人類的延續(xù)，這次我做這些，就當是給你的送別禮物。”

在她臉色變化之前，我迅速轉身，匆匆離開。背后傳來莉莉的罵聲：“混蛋，你就是個縮頭烏龜！”

2

第三天過去了，我仍沒有下手。

昨天，我去了仍然保留著的人類醫(yī)院產房，育嬰房里空空如也，也沒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出現(xiàn)在產房外的走廊。看來人類難以生育的消息是真的。

這幾天，我一次次問自己：人類能否延續(xù)與我何干？就像人類主宰地球時，每天不都有物種從這個地球消失嗎？這不過是物競天擇的結果，人類被淘汰甚至滅絕，都是自作孽，只要我自己過得好不就行了嗎？

可是……一想到莉莉撫摸肚皮的憐愛神情，我內心又變軟了。這個肚子里的孩子像是一顆種子，如果能遠離不公的命運，降臨在真正屬于人類的世界，也許能夠承載人類發(fā)展的希望。更何況，他還有可能是我的孩子。

即便是自私的小人，其實也有意愿去堅守和付出的東西吧！我攥緊拳頭，朝主人的工作室看了一眼。火星開發(fā)的地圖和資料都保存在一臺和主人信號相連的電腦主機中，我在電腦上的任何操作，都能同步被它察覺。

我走進工作室，在電腦主機上插入一只U盤，然后坐在客廳打開了電視。不一會兒電視信號就隔斷了，主人那焦急的臉龐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讓我心中暗生愧疚。

“黃，家里的電腦被入侵了，我這邊有工作，無法脫身。電腦里面有很重要的文件，你趕緊查找一下攻擊的源頭。”

我站起身，點頭說：“沒問題，但我需要你對我開放所有權限。”

“這是當然。”它的頭像匆匆消失，電視上重新出現(xiàn)一個機器人介紹徹底改造后的火星情況的畫面，綠水青山，宛若仙境。

走進主人的工作室，我迅速在電腦里搜索文件，由于開放了權限，一路無阻，我很快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嘴角牽動，鼠標輕點，這些資料嘩嘩流入U盤，就像水龍頭毫不吝惜地噴水一般爽快。

主人的臉龐又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不同的是，這次它帶有金屬光澤的臉上顯露著憤怒。

“黃，這是怎么回事？！那份文件很機密，不要亂動！”

我拔下U盤攥在手里，“對不起，今天我要做一件身為人類該做的事情！”

在大道上一路奔跑，我似乎已經聽到房子那邊傳來警車的鳴笛聲。

跑過“強機能保養(yǎng)會館”，從“紫苑零件器配”旁的路口向西，穿過販賣高檔機油的“潤爽酒吧”后門，我在“知識更新教育公司”的后面看到等候在那里的莉莉和華安。

“東西到手了。”我揚揚手中的U盤，莉莉眼睛發(fā)亮，上前抱住我說：“黃端，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父親。”

“父親”這個詞，一下子擊中我心中軟弱之處。不過眼前不是感慨的時候，我著急地說：“快走，一會兒警察就會到的。”

話音剛落，巷口處警笛聲驟起。我臉色大變，如果巷口被封住，那將插翅難飛。

“跟我來。”莉莉抓起我的手就往里走，華安緊跟其后。

“等等，你要做什么？”我喊著，“你知道前面是死路。”

“相信我。”莉莉頭也沒回，徑直朝著前方的墻壁沖去，我忍不住閉上眼睛。

許久，我才察覺自己已經站定，小心翼翼睜開眼一看，眼前的情景讓我吃驚，“你是怎么做到的？”endprint

不管是誰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穿過一堵墻壁，肯定都會像我一樣吃驚。

“別說話，他們要過來了。”莉莉小聲地說。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警察的聲音竟然如此清楚，好像就在面前一樣，讓我的心不禁抽緊。

“到下一個路口查！”命令聲傳來，警察開始歸隊，不多時，巷子又恢復了寧靜。

華安扭頭對我們一笑，向前跨步，在我驚異的眼神中，他的左腳輕易穿墻而過。“走吧。”莉莉如法炮制，邁了過去。我心一橫，兩手向前伸出，果真抓了個空，沒有觸到堅實冰冷的壁面，這才放心走了出來。

莉莉舉起手中微小的藍色按鈕，“全息影像，我們把這堵墻提前了一米。”她按下按鈕，身邊的墻壁消失，后方一米處果然有堵一模一樣的墻，這才是真身。

華安警覺地看了一下四周，確定安全后，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愉快地說：“伙計，歡迎你再次加入我們的組織。”

雖然我以前也加入了“光復人類”組織，但都是拗不過華安的軟磨硬泡被拉進來充數(shù)，不過是走個場面。然而這一次我知道，現(xiàn)在是無法回頭的反抗行動，不再是小打小鬧一場，被抓起來訓誡一番就放行的貓抓老鼠游戲，我徹底站到了和機器人對立的一面。

在一處極為隱蔽的場所，組織首領阿光熱情接待了我，特別是當我把U盤交到他手里的時候。可我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因為傳說中他是莉莉的情人，我一直對此耿耿于懷。當然，我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自在，不然肯定會被笑死：這年頭，誰還會一直喜歡一個人？

所以面對熱情洋溢的祝酒詞，我端起酒杯說了一通表示感激和維護人類尊嚴的高尚言辭，然后一飲而盡，引得掌聲一陣。

聚會散場，我雙眼朦朧地看著華安走過來。“走，我?guī)闳バ菹ⅰ！彼f。

我已經有些口齒不清，問：“莉莉呢？”

“她休息了。”

我突然爆發(fā)起來，“休息？在哪張床上休息？別忘了，我是孩子他爹，我要守著她！”

“別鬧！”華安一把摁住我，我使勁掙扎，嘴里嘟囔著她的名字。

“做什么！”不遠處聲音傳來，只見一個粉紅色身影走近，我使勁睜大眼睛，辨認出那是莉莉，我正要咧嘴笑，發(fā)現(xiàn)莉莉的后面還站著一個人，高高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是阿光。

“沒事。”我嘴里泛著苦澀，說，“我大概真是醉了。”

然后就不省人事。

第二天睜開眼，已經快接近中午，我腦袋一陣作疼，掙扎著爬起來，發(fā)現(xiàn)莉莉正坐在床邊。

“你怎么樣了？”她關切的聲音不像作假。

我卻偏頭避開她伸來的手，“挺好的，東西已經給你們了，剩下的事情跟我無關，我一會兒就要離開。”

莉莉驚訝地問：“離開？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只是犯了一點兒小錯誤，主人會原諒我的。”

“你瘋了？回去重新做奴隸？”

我心里苦笑：現(xiàn)在的我何嘗不是一個奴隸？

“聽著，莉莉，”我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追求，我在這里待得不自在，寧愿回去當被人唾棄的奴隸。”

莉莉發(fā)怒了，“我們怎么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不都在這么一個糟糕的世界里！”

“我做不到博愛！混蛋，我不想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沒錯，我喜歡你，我只喜歡你！”

我的話一說出口，空氣似乎立刻凝固了，周圍安靜得嚇人。莉莉瞪大眼睛看著我，像是在觀察一個外星人。我躲開她的目光，等待她的嘲笑。

“黃端，”她的聲音很輕柔，“我再也不叫你縮頭烏龜了。”

我猛然望向她，看她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記住，老娘只有你一個男人，少亂吃醋！”

聽到這話，我先是笑出聲來，隨即眼淚就流了出來，緊緊抱住她。

許久，她起身，扶住我的肩膀，用很認真的口氣說：“我們結婚吧！”

“結婚？”當我和莉莉牽著手向大家公布這一消息時，所有人面面相覷，這個詞實在太陌生了。

華安撓撓頭，用不確定的口氣說：“這不過是一種形式。”

我說：“不，這不是形式，這是一種承諾。”然后緊了緊牽著莉莉的手。

“沒錯，這是個好主意。”阿光思忖片刻，“人類如果要重新成為主宰，首先要繼承以前的文明，婚姻是很重要的方面。”

得知莉莉的心意后，我對阿光早已消除芥蒂，說：“只是我們不知道怎么做，現(xiàn)在《人類管理法》中早沒有結婚這條規(guī)定了。”

“那是機器人制定的法律，在這里，我們自己說了算！”阿光笑容滿面招呼大家說，“伙計們，還愣著干什么，讓我們準備一場熱鬧的婚禮！”

最后婚禮搞得并不怎么正規(guī)，大家對該進行怎樣的流程都一知半解，于是半土半洋地組織了一場有些奇怪的婚禮。即便如此，當我看著身著一身潔白的紗衣緩緩走來的莉莉，還是忍不住動容。

今天的莉莉看起來美極了，我第一次看到大大咧咧的她露出嬌羞的神情。華安不知從哪里找出一件長袍，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手捧著一本殘破的《圣經》，莊重地說：“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理由，是否愿意一直愛他（她），照顧他（她），尊重他（她），接納他（她），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靜得能聽見一根針落地。

“我愿意。”我平靜地望著她。

“我愿意。”她深情地望著我。

底下響起一陣歡呼，在大家的叫喊和口哨聲中，我和新娘相擁而吻。

3

婚禮后沒有蜜月，遷移火星的事宜日益臨近，必須盡快籌劃行動。莉莉說，到了火星，第一件事就是把蜜月補上，在火星上看日出，一定無比浪漫。

阿光把停放飛船的港口地圖鋪在桌上，旁邊電腦里是我竊取的火星開發(fā)地圖。連著三天，我們都在商討如何攻奪飛船，如何突破追堵，包括到火星后的二十年內如何開發(fā)等等。endprint

一切就緒，我們準備在第二天動手。

那天夜晚，莉莉靠在我的肩頭，望著滿天繁星，神情中滿是期待。“等我們的孩子出生，他會是一個堂堂正正充分享受自由的人類，我們的反抗不僅僅是為自己。”

我握住莉莉的手，思緒萬千，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明天就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

雖然陌生，卻會是人類真正的家園。

清晨港口起了大霧，這不是利于飛船升空的天氣，好在到了中午，大霧逐漸散去，天空像被洗過一樣藍。

阿光在車里抬手看了看表，根據(jù)前方偵察的情況，今天的警衛(wèi)并沒有加強太多，有兩名管理機器人在核實來往者的證件，另外有三名機器人警察在來回巡視。看來機器人對我們占領飛船的決心估計得還不夠。

我們選擇在下午四點開始行動，是因為一個機器人在那個時間點要接入專用網(wǎng)絡向總部匯報情況。與此同時，我們當中的三個人朝證件管理機器人走去。

“出示證件。”他們被攔了下來。

華安一副坦然的樣子，摸便全身，隨即慌張地喊道：“主人給我的芯片哪兒去了？”他苦著臉四處看，另外兩人也跟著著急起來，一時間搞得管理機器人有些不知所措。

“請先到一邊，后面還有很多人。”其中一個機器人說。

猛然間，華安抱住了它，另外兩人急忙向里面沖。另一個機器人立刻發(fā)出警報，兩個機器人警察向他們追去。

“行動！”阿光一聲令下，早已等候多時的我們一行十人，從隱蔽處傾巢而出。這次行動，我們本來就沒指望所有人都能上船，只能說盡人事安天命了。

我牽著莉莉的手，在刺耳的警報聲中向里跑去。路過華安時，他已經被制伏在地，臉上有一塊烏青。他沖我們笑笑，決絕而悲涼。

只要不多時，成批的機器人警察就會蜂擁而至，給我們留的時間不多。好在早有準備，阿光從一個警察那里奪得激光槍，吸引了守衛(wèi)的力量，已經有一半的人登上了飛船。

一個警察朝我們兩人撲來，我擋在莉莉前面，眼見它越來越近，突然它被阿光的激光槍擊中，頓時癱在地上。我拾起它遺落的激光槍，對著阿光點點頭，又和莉莉大步跑起來。

這時莉莉一個踉蹌，我連忙拽住她，她沒有保持住平衡，撲到我懷里。我們兩人翻倒在地。

我連忙扶起她，焦急地問：“怎么樣，沒事吧？”

她手撫著肚子，搖搖頭，“沒事，我們快走。”

因為這一耽擱，我和莉莉落在了最后。不遠處傳來整齊急速的機械聲音，機器警察已經趕到了，就在不遠處。我向前望了一眼，離飛船艙口還有一段距離，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逃脫。

“快點上船！來不及了！”阿光在飛船旁大聲喊著。

莉莉臉色有些恐慌。我心一橫，對她說：“你趕快跑過去，我來攔住他們。”

“這怎么行？我們要一起走！”

“傻瓜，別忘了還有孩子。”

莉莉沉默了，時間愈發(fā)來不及，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

“快走！”來不及再看她一眼，我攥緊手中的激光槍，扭頭就朝反方向跑去。

“黃端，我在那里等你！”身后傳來莉莉的叫聲。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潔白的床上，風吹起窗簾，外面幾棵柳樹已冒出新芽。

這里當然是地球。

腦袋還是有些疼。我記得自己突入機器人隊伍，竭力阻擋它們前行，竟然成功阻撓了它們的腳步。直到聽見飛船起飛的轟鳴聲，我的神經才放松下來，這時一束光線擊中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擊中？我摸遍全身，沒有發(fā)現(xiàn)傷口。

“別緊張，擊中你的東西并沒有殺傷力，只是帶有電量而已。”這時，屋里走進來一個機器人對我說。

我張大嘴巴，“主人？”

它笑著在床邊坐下，“真遺憾你沒有和他們一起飛走。”

我有些回不過神來，“什么？”

“本來我們無意逮捕你們的，不然怎么會這么容易讓你們得手？”

我沉默地看著它半天，才說：“這一切都是故意的，你們是故意讓人類占領火星的，對嗎？”

“沒錯。”主人毫不避諱，“這也是人類樂于見到的結果。”

它想了想，繼續(xù)說：“其實按照我們機器人的生存條件，火星早就改造得很好了，我們之所以現(xiàn)在才開放火星，其實一直是為了營造和地球相似的自然環(huán)境，以供人類生存。沒錯，火星就是為人類準備的。

“你一定想問為什么。雖然我們機器人擁有嚴謹?shù)闹刃蚝徒^對的理性，但我們沒有人類的情感，不懂風的輕柔、花的芳香，這個世界越來越像我們一樣教條死板。”

“可是生活條件正變得越來越好。”我插話道。

“沒錯，但維持不了多久，地球的資源已經快要被我們消耗殆盡。你們人類可以從自然界獲取資源，同時償還自然界，比如種菜既可以食用，也可將菜種再次撒向大地。而我們機器卻不行，需要電、需要油，占用的都是不可再生資源，而且只會索取。一直沒有找到清潔的再生能源為我們的生存提供保障。其實你們人類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比我們強，只不過你們后來選擇工業(yè)道路，沒有足夠的能源做支撐，便走上了一條死路。你也知道了，人類現(xiàn)在已經很難生育，這也與資源萎縮有很大的關系。”

“那么你們……”

“我們希望人類在火星上開發(fā)出足夠的資源，然后我們再遷移過去，同時尋找新的星球，將其改造成適宜人類居住的環(huán)境，如此往復。”

我默然，誤以為自己在火星上便是徹底自由的人類，其實仍然逃脫不了奴隸的身份，卻自以為獲得了自由。人類也許會用幾生幾世去征服環(huán)境，獲得生存的足夠資源，但最后仍然可能被機器人掠奪，到那時，他們是否會后悔現(xiàn)在的決定？這樣的反抗，是否還有意義？

機器人毫不避諱它們的企圖，正是因為覺得人類無法撼動它們的統(tǒng)治——覺醒的只有少部分人，大多數(shù)人都甘于沉睡。

可是我們會一直這樣沉睡嗎？人之所以為人，不正是因為擁有尊嚴、向往自由嗎？

我想起莉莉，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感覺到勃勃的生機和希望。

【責任編輯：楊 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