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驥
書之美,在于行文之信、達、雅。行文之境界,在于用字之準。字,是一切文學、文化、文明的根基,是萬美之源。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這部文字的溯本求源、清根正源之作,在時隔112年之后,于今年初由新星出版社再版。這是一部蒙學教材,也是一套圖說字典,其精神傳承直接影響了后來的《國民字課圖說》,同一時代還影響了《共和國教科書》,被譽為“百年語文第一書”。
胡適、茅盾等文學大師皆讀此書發蒙。胡適對其更是感情尤甚:“中國自有學校以來,第一部教科書就是《澄衷蒙學堂啟蒙讀本》。這一讀本在中國教育史上有著歷史性的價值。”當他在中年又偶得一套此書時,他更是愛不釋手,“并摩挲了很久”。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能獲如此高的贊譽,到底是一套什么樣的書?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初版于1901年(清光緒二十七年),共四卷(八冊),收錄漢字3291個。扉頁刊“蘇州吳子城繪圖,本學堂印書處印”。當時以石版印刷流通,隨即廣為仿效和普及,成為全國各小學學堂通行教材。
從書名來看,可以分為三個部分解讀。
“澄衷學堂”,名字源于創始人葉澄衷先生。葉先生身為上海富商,他以商養學,以學行善,功在當代,澤被千秋。從古至今,興書重學在世界范圍內也仍為上善之舉。
此套學堂教材的編撰者,乃為學堂首任校長劉樹屏先生。“他博古通今,書文俱好,不曝大名,持常遇變,低調應物,具有中華民格、士格的不屈底氣與仁愛精神,值得永久敬仰。”當代媒體人胡赳赳如是評價。
蔡元培曾擔任澄衷學堂代理校長。從興辦到1949年的50年間,學堂先后培養了數千學子,其中著名人士有胡適、豐子愷、李四光、夏衍、袁牧、竺可楨等。
“字課”,意為以字為重點。《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既解字,又說文,既注重中國文化,又強調西方科學。這也是該書最有價值所在。以“電”字為例:“陰陽二氣薄而生熱,熱而發光曰電”;“電速3倍于光,每秒約行57萬英里。動植及金類多有含之者。今所用,則人造之電也。”由電的概念擴大到雷:“陰陽二電摩蕩空際,鼓擊而成聲者為雷。雷聲必在電后者,光行較速于聲。如施放火炮,先見火后聞聲也。避雷之法,勿近鐵器,勿著濕衣,勿倚高墻,勿開窗戶。屋高設防雷桿,可以引電入地。”講授科學現象之余,又為學生提供了生活常識。
“圖說”,作為一部發蒙教材,針對多為6至10歲的學童,單純的文字講義未免枯燥。《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配有插畫762幅,多為《點石齋畫報》風格,體現了民間書法與繪畫藝術的結合。在版式上它也打破了線裝書的通常格式,采用“六宮格”,使之具有圖文合參、學養并重的含納之趣。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初版于線裝書從木版印刷向石版印刷的過渡時期,也處在西學東漸、思想雜出的舊學、新學接壤之際,但其不封閉,不保守,廣納視聽,中西并包的精神,令自身不單局限于一部字典的工具書屬性,而是堪稱一部“近代小型百科全書”。
語文教育的兩大根本:一為明理,二為識字。
江河湖海、霜雪霧霽、蒹葭芝草、錳鉀鐵錫,這是自然萬物之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上善若水、夫唯不爭”,這是人倫綱常之理。明理,即于外格物致知,于內正心修身。
當代學者余世存認為,民國時期大師輩出,是因為教育宗旨。“當時的啟蒙教育受意識形態影響較小,注重把人培養為一個對自家文化有歷史感,對外來文化有開放眼光的人。”此次再版的序言作者胡赳赳強調:“現代教育分工太細,語文只是語文,數學只是數學,但其實認知是一體的,全方位的,無法分開。《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提供了這種一體式的認知感。”
澄衷學堂章程倡導“性靈說”:“訓蒙以開發性靈為第一義。教者了然于口,聽者自了然于心;即或秉質不齊,亦宜循循善誘,不必過事束縛,以窒性靈。”讓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自行總結方法與探索樂趣,而不是依靠機械的指導和背誦,“疏導”是教育的上策。這種思維上的“自由感”,是培養獨立思考能力的基礎,也是樹立獨立人格的根本。對此,晚清、民國時代教育的人、事、書,對當代都有很大的啟發。
在蒙學教育中,明理是教育理念層面,是“道”;識字是教育實踐層面,是“器”。

當代語文教育重語句而輕字詞。例如在中小學語文考試中,重點考察閱讀理解,題目多為“本段的表達方法”和“作者的思想感情”,但很少有題目問“‘理’字的含義是什么”或“‘道’字的起源”。這是舍本逐末之法。如果學生對字的理解都模棱兩可,又何能談對語句能駕馭自如呢?
如今很多人對于文字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與其說“寫字行文”,莫不如“拼湊句子”。更可怕的是,隨著電腦的普及,當代很多中小學生莫說識字,恐怕連手寫都提筆忘字。因此,溯回文字本源,重拾文字教育,是未來語文教育的重中之重,迫在眉睫。“很多文字我們總在輕飄飄地使用,一旦你找到了文字的重量,就會心生敬畏,下筆有千鈞一發之力。”胡赳赳說。
“只有弄明白每個字的含義,才叫真正學習了語文。”余世存指出,“忘記的‘忘’和忙碌的‘忙’,都是把心丟了,所以才會忘事,才會疲于應付。中國文字是一座富礦,哪怕你只研究透幾十個文字的來源和用法,也遠比讀當代幾十部學術著作更有趣味。只要能把字的源頭弄明白,就可以自我學習,乃至自我修行了。對此,《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作為了很好的榜樣。”
近年,關于如何提高語文教育質量的話題逐漸升溫,高考語文改革方案也提上了議程。“重拾國學”“民國熱”甚至成為了一種思潮。
對于這個問題,讀者應該一分為二地去看。一是民國時期處于歷史十字路口的正中心,縱向上看是中國文明過渡的重要節點,橫向上看又有西方文明的滲入,因此各路學說興起,思潮涌動,為讀書人提供了廣闊的視角。但另一層面,也正因為社會環境復雜,民國總體上處于一個相對混亂的時期,這種不穩定因素在當代圖書中并未完全展現,我們看到的只是經過美化與潤色的民國一角。因此如何解讀民國與民國遺產,需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是當代看民國的一個窗口,但此次再版的策劃者們也坦言,在沒有“先生”指導的情況下,學生們自學此書確實也有一定困難,一為字數較多,二為立意較深,因此需要家長的配合指點。因此對于家長來說,提高自身修養與文字水平,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一要求看似略顯苛刻,但仔細想來,其實也是回歸教育本源的重要一步,因為家庭教育的角色在所有教育的范疇里,始終是無可替代。

此書此次再版共印刷了5000余套,目前銷量不錯,每日可達數十套,在微博等媒體平臺上也引起了廣泛好評,更有私人學堂和蒙學書館將其列為學員的發蒙教材。目前看來,這場跨越了一個世紀的回歸,讓所有文字愛好者與研究者們都頗感欣慰。但就如同上述所言,對于此書也需要客觀看待,“書如常事,無盡善盡美”,如何取其精華,也需要讀者們自行摸索。
但不論如何,《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能在當代浮躁的環境里,重新喚起讀者對于文字學習與研究的熱情,哪怕現在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熱情,也總歸是好的。它開啟了經典蒙學教材再版之先河,如將來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提高社會對于語文教育的認知,其功又將大于書本自身。
陳丹青先生為《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親筆題寫書名,用他的話來說:“現在的孩子能讀到這部書,不知要有多開心了。”其實對于所有讀者來說,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