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玲, 張海燕
(1.遵義師范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2;2.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一
詠史詩集大的規(guī)模創(chuàng)作肇自中晚唐吳筠、趙嘏、胡曾、周曇、孫玄晏等人,后經(jīng)五代李雄、朱存,兩宋曾極、王十朋、劉克莊、林同、陳普,金元李俊民、李汾、徐鈞、宋無等人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到了明清而趨于極盛狀態(tài)。清及近代詠史創(chuàng)作繁富,而詠史詩集不僅體類齊全,量多質(zhì)優(yōu),而且在體式、題材上有進一步的拓展,選材方面趨向?qū)>?,分類更加嚴密科學,詩集規(guī)模空前巨大。就詠史體裁而言,通俗習見的近體詠史,元末異軍突起的樂府詠史,明末興起的宮詞詠史及較為罕見的三言、四言、六言、雜言及五、七言古體、集句體等多種詩體都濟濟一堂;從題材內(nèi)容上看,吟詠對象從傳統(tǒng)的帝王將相到儒生隱士、兵家名將、文藝名家乃至名媛列女、妃嬪美人、無名氏等,幾乎囊括殆盡;從創(chuàng)作陣容上看也空前強大,上至皇帝高官,下至滿漢文人、名媛烈女,都競相創(chuàng)作詠史詩集。也正是全民參與評史詠史,不斷標新立異,查漏補缺,才共同促進了清代詠史詩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特色。恰如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緒論》所言:
清代學風又恰恰與明代相反,不是偏勝而是集大成。清代學術(shù)有一特殊的現(xiàn)象,即是沒有它自己一代的特點,而能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它沒有漢人的經(jīng)學而能有漢學之長,它也沒有宋人的理學而能擷宋學之精。他如天算、地理、歷史、金石、目錄諸學都能在昔人成功的領(lǐng)域以內(nèi),自有它的成就。就拿文學來講,周秦以子稱,楚人以騷稱,漢人以賦稱,魏晉六朝以駢文稱,唐人以詩稱,宋人以詞稱,元人以曲稱,明人以小說、戲曲或制藝稱,至于清代的文學則于上述各種中間,或于上述各種以外,沒有一種比較特殊的足以稱為清代的文學,卻也沒有一種不成為清代的文學。蓋由清代文學而言,也是包羅萬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的。[1]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清代詠史詩集有730余種,現(xiàn)存430余種。從吟詠范圍和對象來說極其豐富,既有斷代吟詠,鐘情于一史之詩集,如尤侗《擬明史樂府》、閔亥生《明史樂府》、李國宋《明宮紀事》、王延年《讀明史詩》、張霔《讀晉書絕句》、胡介祉《明季新樂府》、嚴遂成《明史雜詠》、宋湘《漢書摘詠》、《后漢書摘詠》、舒位《春秋詠史樂府》、周壽椿《漢書雜詠》、丁桐《晉史雜詠》、陳春曉《漢書雜詠》、趙佃《讀漢書隨詠》、張友桐《晉書紀事雜詠》、趙炳藜《隋朝雜詠》、張鏞《天寶新詠》、孫榕《南唐雜事詩》、湯運泰《金源紀事詩》等,可謂各詠一史,各擅勝場;又有統(tǒng)攬全史之作,如王宗耀《愿學堂詩鈔·涉獵集》,從《史記》、《漢書》等書中拾取典故,成詠史詩近800首;馮繼聰《易泉詩鈔·詠史詩》,自秦漢迄元明,共198首;汪元慎《詠史集》,自唐虞迄于南宋,凡700余首;汪鎣《知不可齋詠史詩》,自周迄元,凡229首;汪博《青史吟談》,舉二十二史前代君臣事跡,分別吟詠;還有蔣玉棱《南北史宮闈雜事詩》6卷、曹振鏞《話云軒詠史詩》2卷、謝啟昆《樹經(jīng)堂詠史詩》8卷、鮑桂星《詠史詩抄》3卷等,包羅全史,上下千年,尚論古人,繼往開來;另有吟詠近代之史,如魏程搏《清宮詞》、周大烈《桂堂清故宮詩》、吳士鑒《清宮詞》、李釣鰲《清史百吟》、馬駿《詠清史詩五絕三百首附雜體詩》等,敷衍清朝史事,頗多奇聞異事。在清代數(shù)以百計的詠史詩集中,以網(wǎng)羅全史、卷帙龐大而著稱于世的就有李宣《東皋詩史》60卷、愛新覺羅·颙琰《御制全史詩》64卷、劉萃奎《瓊臺詠史詩初編》27卷、羅惇衍《集義軒詠史詩鈔》60卷、董元憲《歷代詠史樂府》20卷、史夢蘭《全史宮詞》20卷、徐公修 《讀史千詠》6卷、張其淦《邵村詠史詩》16卷等等;然而最能代表清代詠史詩集創(chuàng)作特色及藝術(shù)風貌的,首推羅惇衍的《集義軒詠史詩鈔》。詩人窮其一生通讀全史,搜輯史傳典故,縱論千秋人物,寄托個人情志,規(guī)鑒后世子孫,尤為難能可貴。
二
羅惇衍(1814-1847),字星齋,號椒生,廣東順德人。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歷仕通政使司副使、安徽學政、通政使司通政使等,官至戶部尚書,卒謚文恪。羅氏一生仕宦平穩(wěn),歷經(jīng)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正值國家多事之秋,亂象叢生,外侵內(nèi)憂不斷,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此起彼伏。當此亂局,羅惇衍能針砭時弊,直言進諫,且多被采納執(zhí)行,深受皇帝器重。同時,羅氏在學術(shù)上也頗有建樹。他學宗宋儒,著作等身,生平講學與倭仁齊名,時有“北倭南羅”之目,真可謂治世之良臣,理學之名儒。詩人喜于閱史,善于鑒史,學以致用,巧于諷今。道光三十年三月,羅惇衍陳《端本善俗疏》,勸導皇帝讀書明理,借鑒先祖經(jīng)驗,治理天下,整頓世風。略言:“古帝王立綱陳紀,根源祗在一心。檢攝此心,莫先于居敬窮理;居敬窮理,莫先于勤省察;勤省察,莫先于觀覽載籍?!富噬媳痉ㄗ嬷庖孕藜海贫税裁?,皆得其道,天下有不蕩平正直者哉?”還建言道光帝廣開言路,善于納諫。“又請敕直省督、撫、提、鎮(zhèn)、學政,皆得犯顏直諫,指陳天下利病,無所忌諱,即藩、臬中有能披瀝肝膽,暢所欲言者,亦許自行密封,令督、撫代為呈遞。”[2]3717疏入,道光皇帝嘉其愛君之誠,并飭諭中外大臣實力奉行。羅惇衍忠君愛國之心,亂世求治之切,溢于言表。
羅惇衍精通史學,善于論史。其好友龍元僖作《集義軒詠史詩鈔序》云:
公月必再三至,至則縱談,無所不有,尤好論史。公恂恂書生,平日無疾言遽色,獨至論史,則奮迅激昂。其議論上下馳騁,如與王景略、蘇明允、陳同甫一輩人語。余久病,每聽,神為之王。猶記一夕漏,娓娓評論勝朝人物,爰及楊、左、周、魏諸公事,忽拍界尺大呼,有仆坐睡,遽躍起,驚問何事?余笑曰:“此所謂振聾警聵也。若效槐里說經(jīng),則又音動左右矣?!贝穗m一時戲言,由今思之,豈可復得哉!公歿后,其冢子匯其生平詠史諸作若干卷,將鋟板行世,謁余請序。余訝曰:“尊人與余論史,積有年矣,而于詩獨不多及,今裒集至一千六百余首,何浩博若是耶!”[3]531-532
如此生動的記述,足見平日羅惇衍與友人間的論學之趣,以此論史見識及學力功底,創(chuàng)作如此巨大的詠史詩集,實為水到渠成之事。
羅惇衍生平功績恰如上諭所指:“前任戶部尚書羅惇衍學問優(yōu)長,持躬恪慎。由翰林洊擢正卿,屢司文柄?!盵2]3723羅惇衍在為政之余,還著有《濂洛關(guān)閩六先生傳》、《本朝崇祀三先生傳》、《集義編》、《百法百戒》、《庸言》、《孔子集語》等書,而《集義軒詠史詩鈔》更是他傾注一生心血和熱情的撼世巨獻,以煌煌六十卷的詩集,一千六百余首的龐大數(shù)量,在古代詠史詩集中理所當然地占有重要的一席,值得我們?nèi)ド钊胙芯俊?/p>
三
《集義軒詠史詩鈔》雖然是一部貫穿全史、尚論千古的詠史詩集,卻并非一般串連史事、便于記誦的詠史訓蒙教材所可比的。羅惇衍在自序中云:
吾自訖業(yè)六經(jīng),即好觀二千數(shù)百余年之史,上下其間,未嘗不嘆三代以后人材不逮古昔,而世運之升降,政教之盛衰,人心風俗之純樸澆漓,亦皆因之,不能無悵悵于圣人之不作也。然其道終未息于天壤,列代中必有數(shù)君子為之維持,為之擔荷,而幾希賴以存?!崛怂^法,固不必概求全人,一人而有一節(jié)之善,一人而善不善互形,皆吾所取,而不善者,吾奉為戒誠。讀書論世之道,窮通得喪,成敗生死,形跡雖不足論,而一以義是衡,則前人不相及,而有與相近者,何時蔑有。此以見天之生人秉彝之好,今古同然。使吾徒完復本性,圣人不可學而至哉。而史之讀,苦難于經(jīng),不先撮其大要,總其生平,將恐泛濫無歸,卒無以為身心之助。吾歷累年服官之暇,反復玩味,取足示勸懲者,托諸吟詠,為子孫遺,而非欲侈尚論以自騁。[3]535
詩人闡明了創(chuàng)作詠史詩集的苦心孤詣:觀古人之善惡得失,為自身之規(guī)范鑒戒。從中也不難看出,詩人寫作詠史詩實為有感而發(fā)。他精心選材,知人論世,有益教化,可謂孔門“興觀群怨”文藝觀的忠實踐行者。對此,羅氏門生李鴻章也深有體會。其《集義軒詠史詩鈔序》云:“吾師順德羅文恪公自注歷朝《詠史詩鈔》,凡千六百首,闡微撮要,開卷了然,足裨后學。其樹義之正,擇言之慎,具詳原序,無待煩言。”[3]534又羅門弟子李瀚章云:“今觀吾師所著,自老聃以迄史可法,凡一千六百余人,人各一詩,累朝治亂興衰之故,與夫名公巨卿、崇勛偉業(yè)、嘉言懿行,下至一善之長,莫不節(jié)取,使學者涵泳諷味,油然自得于吾心。”[4]6-7這是羅氏門生弟子們品評先師遺著的肺腑之言,也是第一讀者們對詩集的最高褒獎。由此可知,詩人的創(chuàng)作主旨非常鮮明,如日月昭昭,天地可鑒;詩人的史學詩學素養(yǎng)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如珠聯(lián)璧合,熠熠生輝。
通讀全集,以意逆志,不難理解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旨趣。《集義軒詠史詩鈔》以義為綱,以史為線,以人物為節(jié)點,以自箋為注腳,上下數(shù)千年,統(tǒng)觀遍覽,各擇其優(yōu),分而吟詠,前后照應(yīng),詩注一體,金玉輝映,洋洋灑灑百萬言,可謂綜覽古今的一部詩體通史。詩人讀史興嘆,因史感發(fā),為我們開辟了一條穿越歷史時空的隧道,開卷即仿佛看到歷代忠臣賢相、名賢碩儒、文藝巨人、世外高人、游俠義士正一一向我們迎面走來。真善美惡,賢愚不肖,全都粉墨登場,現(xiàn)身說法,正如羅氏在自序中所言:
圣人外,若歷代名賢,若大儒,若真儒,若通儒,若忠臣、直臣、純臣,若謀臣、社稷臣,若孝子、悌弟,若仁人,若志士,若節(jié)烈士,若國士,若辯士,若壯士,若詞人學士,若高人逸士,若黨人名士,若達人,若智士,若獨行之士,若憂讒畏譏之士,若神仙,若神童,若名將,若廉吏,若循吏,若滑稽,若刺客、刑名、法術(shù)、方伎、宦官與夫雜家外國者流。[3]536
足見詩人用力之勤、吟詠范圍之廣及其虛懷若谷、尚善若水、海納百川的胸襟和氣概。統(tǒng)覽全集,詩人對歷代政治軍事、隱士遺民、文學藝術(shù)、經(jīng)術(shù)理學和忠義俠士方面的歷史人物青睞有加,這些人或在某一領(lǐng)域建功立業(yè),彪榜青史;或在某一方面獨樹一幟,成就突出;或在某一時期順應(yīng)歷史潮流,做出了明智的歷史抉擇。詩人遺惡取善,細大不捐,不遺余力地加以歌頌贊美。羅氏詩集中將春秋、戰(zhàn)國全部統(tǒng)入周朝,將西楚作為一個獨立的王朝列出,下表亦嚴格按照其原有時代統(tǒng)計,不作任何改動。我們在將歷代名賢歸類之時,是以其一生最重大的成就、最突出的事跡為分類標準和依據(jù)的。比如蜀漢人物諸葛亮,他既是一朝重臣,又有眾多作品流傳,但因其最大成就在于建功立業(yè),故將其歸入政治軍事類為宜?!都x軒詠史詩鈔》中所詠各類歷史人物具體分布時段及數(shù)量如下表所示:

表1 《集義軒詠史詩鈔》所詠歷史人物分布時段及數(shù)量

分類數(shù)量時代政治軍事隱士遺民文學藝術(shù)經(jīng)術(shù)理學忠義俠士其他總計北周412——————29隋531———2516唐69316551155236后梁——————1——————23后唐2———1——————14后晉1———————————————1后漢2———————————————2后周———1————————————1吳越1———1—————————2后蜀1———————————————1南漢———————————————11宋622756201223200遼2———————————————2金——————4—————————4元6412———3530明1521956182348316
由上表可以清晰地看出羅氏所吟詠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時代的著力點所在。其中,周朝111首、西漢184首、東漢253首、唐225首、宋200首,可見周朝、兩漢、唐、宋等政治清明、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歷史時期是詩人關(guān)注的重鎮(zhèn)和心儀之盛世。而詩人對明代人物的題詠更是多達316首,約占全集的21%,這不免令人費解。其實這與詩人史識洞明、慧眼獨具是分不開的。歷來的史學家和詩人大都十分重視古代史對當下的影響,而忽視距離較近然史料最全、可信度也更高的近代史的真正價值。羅氏的這種做法則充分顯示出他對近代史的重視,這也是清代詠史詩集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值得后人學習和借鑒。
“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的最高人生目標和理想,而上表也給我們透漏出以下重要的信息:首先,詩人對歷代能夠左右歷史發(fā)展、創(chuàng)建豐功偉業(yè)的政治軍事人物可謂濃墨重彩、潑墨如染,而這些歷史人物正是大多數(shù)人所敬仰向往的,而他們身上也最能體現(xiàn)盛世的精神和氣象;其次是能夠樹立德業(yè)、名垂青史的名家碩儒以及著書立說、澤被后世的文化名人等,這也是羅氏在選材方面匠心獨運、眼光獨到之處。他在閱覽史書及創(chuàng)作吟詠過程中,能夠注意到社會文化發(fā)展中眾多的變化,并且以發(fā)展變化的視角來探討歷史:
夫人之立于天地間者,在能明大義耳。吾子孫知所取法以是詩朝夕潛玩。春秋時,自圣門諸賢暨列國名卿大夫外,未始無人;降而至于戰(zhàn)國,則一變矣,其人多好游說,談富強,陵夷以終;暴秦至兩漢,則一變矣,西京人多樸厚,湛于經(jīng)術(shù),東京人多節(jié)概,顯于郡邑;至三國則一變矣,智名勇功,其人各事一主,多所表見;兩晉六朝又一變矣,其人多清談風流,才華綺靡,一變至隋,未幾,一變至唐,勛業(yè)彪柄,具文武才,在在有人;五代之變已極,無足稱也;宋則遠接周末,近跨漢唐,千有余歲之道統(tǒng),數(shù)君子起而承之,漢之董江都,隋之王仲淹,唐之韓昌黎,皆未足語于此,至他類人物之盛,近古罕匹也;又一變至元而明,人尊宋學,多直言敢諫、殉節(jié)死義之臣,有百端為奸邪陷而不避者,是則列代人材之大較,雖無能追隆三代,而一朝之治亂存亡,莫不系乎其人。吾去取一以義衡,即有未盡可舉隅反也。[3]537
例如唐代之前詠經(jīng)學人物較多,唐之后則詠理學人物為多;唐以前詠文學藝術(shù)人物較少,唐宋時文學藝術(shù)人物題詠數(shù)量劇增。同時代文化的發(fā)展是相符的,而羅氏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能夠通過吟詠歷史人物,傳達出這種歷史文化潮流的變化。
一般的大型詠史詩集多從五帝甚至傳說中的三皇詠起,如鄭大謨《青墅讀史雜感》、張樹?!稓v代帝王歌》,專詠歷代帝王,是典型的詠帝王專集;而《集義軒詠史詩鈔》卻從東周開始吟詠,夏、商、西周均一人未詠。很多詠史詩集將吟詠帝王置于首位,以期通過對歷代統(tǒng)治者的褒貶抑揚,表達出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社會的向往;然《集義軒詠史詩鈔》卻未詠帝王。羅氏是傳統(tǒng)理學家,在其思想中,臣子是不可以議論帝王的功過是非的:“至若帝王妃后,則義之所不當言也?!盵3]536羅氏不僅不詠天子、皇帝,就連春秋時期的諸侯國君亦不詠;而對后世被封的王子皇孫們則以王相稱,以示崇敬。他稱景帝子劉德為河間獻王德,稱劉勝為中山靖王勝,稱高祖孫、文帝封的淮南王劉安為淮南王安,更有甚者,稱魏文帝曹丕封的陳王曹植為陳思王植等等。羅氏作為清朝忠臣,出于對歷代君王的敬重,延及到其后世被封王者。他極尊圣人,孔子、孟子,甚至連孔孟的學生、弟子都不在其吟詠之列;而對宋代理學大師,則諱言姓名,以子相稱,足見敬重之意:稱周敦頤為周子,邵雍為邵子,張載為張子,朱熹為朱子;對于心學大家如陸九淵、陳獻章、王陽明等,則直呼其名,遵循以名為題的體例。足見羅氏平生的政治觀念和學術(shù)取向。[3]536對于影響歷史進程甚微的女性,詩人根本無暇言及,認為“閨閣列女,則義之所不睱言也”。
羅氏作詩恪守“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不善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3]536的準則,認為大奸大惡之流不適于教化人心,故而舍棄不寫。詩集中雖也刻畫了少數(shù)“權(quán)奸傾側(cè)小人”,卻是懲創(chuàng)逸志之需。以上種種,皆圍繞“義”字而展開。例如詠春秋戰(zhàn)國人物《左伯桃》有:“壯繆平生最心折,至今開卷尚悲辛。”詩注曰:
入楚:羊角哀、左伯桃二人,相與為死友。欲仕于楚,道遙山阻,遇雨雪,不得行。饑寒,無計自度,不能俱生,伯桃謂角哀曰:“天不我與?深山窮困,并在一人可得生,宦俱死之后,骸骨莫收。內(nèi)手捫心,知不如子,生恐無益而堯子之能,我樂在樹中死。”角哀聽之,伯桃入樹中而死,角哀得衣糧前至楚。死友:楚平王愛角哀之賢,嘉伯桃之義,以公卿禮葬之角哀。夢見伯桃曰:“蒙子之恩而獲厚葬,然正苦荊軻冡相近。欲役使吾,吾不能聽也。連與戰(zhàn)不勝。今月十五日,當大戰(zhàn)得子則勝,否則負矣?!苯前е疗谌?,陳兵馬詣其冢,上作三桐人,自殺,下而從之。君子曰:“執(zhí)義可以為世規(guī)。”俱見《列士傳》。[3]567
詩人以詩文一體的方式熱情謳歌了左伯桃義薄云天的可貴品質(zhì)。而關(guān)羽則是后世忠義仁勇的典型。關(guān)羽敬慕左伯桃的重義行為,二人以義為紐帶,相形相近,羅氏自然由此及彼,完成了數(shù)百年的時空穿梭,在詩中運用關(guān)羽事例,頗有新意,足見羅氏賦詩縱觀全史,高屋建瓴,前后貫穿,首尾相應(yīng)。在“義”的旗幟之下,詩人出于對關(guān)羽忠義之敬重,在詠關(guān)羽的詩題上標新立異,改變直接以人名命題的慣例,稱其“關(guān)夫子”。亦如對孔子的尊崇而不詠孔子及其門人一樣,羅氏尊奉關(guān)羽為武學圣人、忠義化身。
《集義軒詠史詩鈔》在注釋體例上最突出的特點即是箋注采用自注,形式上是注釋詞、短語,實質(zhì)則注出了相關(guān)的典故本事,為讀者鑒賞、發(fā)掘詩歌的潛在旨意起到了引導作用。因卷帙龐大,箋注體例不盡相同,或每句皆詳注,或有詳有略,或頗簡略;或一句注兩處,或整首詩只注兩三處,充分體現(xiàn)了詩集的文獻價值和補史之功。羅氏詠史創(chuàng)作前后互現(xiàn)互注的手法,較一般詩家尤為高明。一般詩注是后注見于前文某處,而羅氏詩注卻是前注見于后詩之中,足見其在進行詠史創(chuàng)作時,二十二部史書史事全在腦間回環(huán)往復,縈繞于心,用事用典前后互現(xiàn)。例如詠春秋戰(zhàn)國人物《兒說》一詩,注曰:“九曲,有人得九曲寶珠,而不能穿,圣人教以涂脂于線,使蟻穿之。見《蘇軾詩注》?!盵3]569前后穿越千年的時間差異,在詩中不妨同時出現(xiàn)。再如詠春秋人物《趙倉唐》一詩的“黃臺瓜語鄴侯誦,調(diào)護宮闈曠代師”,注曰:“黃臺:見唐李泌《詩注》”,[3]572前后也是相隔千年,不妨互現(xiàn)為注。作者還在詩集中跨越時間隔閡,把不同時代的人物按類歸納,巧妙融鑄于一詩。如詠西漢《紀信》詩,解題曰:“蜀人。官將軍,滎陽圍急,偽為高祖降楚,項羽燒殺之。”詩云:“未能騅馬蹶烏江,黃屋先乘誑漢降。豈特殉劉心不二,應(yīng)同蹙項士無雙。太公終踐刀環(huán)約,亞父空矜斗劍撞。異代韓成齊廟祀,鄱陽湖水倍淙淙?!痹娮⒃唬骸包S屋:漢王困于滎陽,漢將紀信曰:‘事已急矣,請以臣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谑菨h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院羧f歲。漢王與數(shù)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庇衷唬骸绊n成:明太祖討陳友諒,軍敗,帳下指揮韓成衣太祖龍袍冠冕以代之,后祀康郎山。見《明紀》?!盵3]569紀信與韓成相隔一千多年,作者卻能在吟詠漢代人物時,想到千年后的同類人物韓成,并且在詩注中加以顯現(xiàn),足見作者在詠史時熟悉史事、如數(shù)家珍、觸類旁通、由此及彼之功力,可謂博覽廣識。
四
詠史詩是以歷史人物和事件為吟詠對象的一種特殊的詩歌類型,詠史詩人也多能博古通今、鑒往知來,將自己之心聲借古人古事傳達,且往往因個人所處時代、立場、觀點的不同而對古人古事有新的認識和看法,從而對其是非功過作出耳目一新的評判。故而詠史詩人對古人古事材料的選擇、認識和評判,無不滲透著詩人獨特的政治觀、史學觀和思想觀。《集義軒詠史詩鈔》作為一部卷帙龐大的通代詠史詩集,雖明確道出恪守《御批資治通鑒》,卻仍處處折射出詩人的政治立場、獨到史見和人性光芒。
清王朝的統(tǒng)治,自乾隆后期就明顯開始衰落,各種社會矛盾加劇,政治腐敗、民生凋敝、社會黑暗、軍事廢弛,到咸豐、同治間還不斷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加之西方列強的侵入,整個中國已是內(nèi)憂外患、千瘡百孔,社會矛盾和階級斗爭的加劇,更使其處于崩潰的邊緣,這就促使有志之士更加關(guān)注日益嚴峻的社會政治問題。清前期大興文字獄,法網(wǎng)愈密,文禁愈嚴,詩人們不敢以現(xiàn)實為題材,以免偶觸文網(wǎng),得罪當權(quán);而詠史詩創(chuàng)作則可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將自我抑郁激憤之情、刺世譏邪之感,從品評古人中曲折隱晦地表現(xiàn)出來,恰如沈德潛《說詩晬語》所云:“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盵5]加上以史為鑒的傳統(tǒng)史學觀的影響,詠史詩便成為詩人表達政治主張、道德觀念和社會認識的方便工具。
羅氏的詠史詩集明確地體現(xiàn)出了以史為鑒的傳統(tǒng)史學觀,將勸懲者托諸吟詠。羅氏在自序中明確交代:“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不善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盵3]536他崇尚程朱理學,信奉儒家學派,忠君愛民是其行為準則。面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現(xiàn)實,“其所詠者褒貶不敢妄加,恪遵《御批資治通鑒》等書”,以朱子的《通鑒綱目》為準”。[3]536在魏蜀吳誰為正統(tǒng)的問題上,《資治通鑒》尊魏為正統(tǒng),史書排列順序是先魏后蜀;而朱子《通鑒綱目》則尊蜀為正統(tǒng),書中排列順序為先蜀后魏。正如羅氏門生李瀚章所序:
先賢朱子嘗以能詩征,晚而手定《綱目》,萃三千余年史事,一依《春秋》之例,用寓華袞斧鉞之征權(quán)。其語門人云,司馬《通鑒》,卷帙浩博,學者艱于卒業(yè),《綱目》較簡矣,猶恐未能遍觀。若將史事有關(guān)于勸懲之大者,編為韻語,以授童蒙,亦自有益。然則以詩詠史,朱子蓋欲為之,特有志未就耳?!w吾師之志,即朱子之志,吾師詠史之詩,即以擬朱子之《綱目》,亦奚不可。[4]6-7
在羅氏門人看來,先師詠史無疑是在代朱子立言,完成朱子心愿,因此,詩集自可與朱子《綱目》相提并論,傳世而不朽。
羅氏以《御批資治通鑒》為選擇史料素材和衡量歷史人事的標準,其詩作蘊涵著濃厚的倫理道德觀念,更利于教化人心。這些人物的言行舉止皆是世人的典范,羅氏以此為吟詠對象,期以古人感化今人,希望世人可從古代名賢的高風亮節(jié)中受到潛移默化的浸染和激勵,得以正人心,興教化。因此,詩集中用力最深者莫過于像朱熹等言為世范、行為士則的大儒及像文天祥、狄仁杰等忠君愛國、碧血丹心的賢臣孝子。例如《朱子》一詩云:
正誠殿上規(guī)天子,作述閩中啟后人。
通鑒大綱明似圣,深衣危坐敬如神。
采芝空結(jié)商山夢,起草還思秘閣春。
手澤惠民周七郡,社倉遺法至今遵。[3]377
首聯(lián)總寫朱熹在思想教育方面所取得的偉大功績:作為帝王之師,他勤勉規(guī)政;作為思想家和教育家,他一生從事學術(shù)研究和學院教育,恪守孔孟之道,集宋代理學之大成,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開啟閩學,澤被后世。后面三聯(lián)則截取幾個片段具體贊美朱熹在治學、修養(yǎng)、為政等方面的建樹,寥寥數(shù)筆就將朱熹上達天子、下及黎民的歷史功績和傳世思想一一展現(xiàn)了出來。讀者在高山仰止的同時,能不景行行止嗎?
再如《文天祥》一詩云:
一片忠肝鐵石磨,黃冠歸去意如何。
贛州慷慨勤王詔,燕市從容正氣歌。
武穆也同官少保,夢炎應(yīng)愧廁高科。
梅花匝嶺香彌烈,霜雪千年不改柯。[3]391
南宋狀元宰相文天祥曾以滿腔的愛國熱忱譜寫了一曲“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金聲振玉之歌,不知激勵和鼓舞了多少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仁人志士。詩人將其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前比岳飛,后附史可法,于縱向?qū)Ρ戎酗@示其忠肝義膽。七言八句,一個正氣凜然、雖死猶生的英雄形象便顯現(xiàn)在讀者眼前。在反復吟詠中,這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足以引無數(shù)讀者競折腰。[6]
又《狄仁杰》一詩云:
滄海珠遺薦剡公,畫師也自識英雄。
望云游子思親淚,捧日文臣復嗣功。
表赦五千人感泣,袍書十二字旌忠。
淫祠毀盡生祠建,彭澤于今廟貌崇。[3]227
作為唐代杰出的政治家,狄仁杰輔國安邦、廉潔勤政、心系民生、政績卓著,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詩人將特寫鏡頭聚焦于其至親至孝、惠民遺愛的細節(jié)上,首聯(lián)敘其當年被畫師閻立本慧眼識英才,推薦入朝之事;頷聯(lián)再現(xiàn)了狄公的至孝至忠;最后兩聯(lián)記述其平生功績以及后人對他的景仰??梢哉f,詩人用生花妙筆再現(xiàn)了一位令人無限敬仰的道德楷模和能臣良相,用榜樣的力量感召著讀者,真可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詠史有益,這些歷史上被尊崇為理學大師、民族脊梁和道德標兵的前賢們在潛移默化之間起到了厚人倫、美教化的作用。
羅氏詩集中對各時期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有重大貢獻的正面人物也作了較為細致的刻畫,例如老聃、扁鵲、范蠡、董仲舒、孔安國、司馬遷、班固、李白、杜甫等等。詩作善于剪裁所詠之人生平中最能體現(xiàn)其個人價值的片段,七言八句就勾勒出其一生經(jīng)歷,功過皆出,褒貶鮮明,從而向讀者傳達出一種正確的歷史觀和價值觀。例如《范蠡》一詩云:
扁舟泛泛五湖春,千古知幾第一人。
分散再三輕貨殖,雄猜強半忌功臣。
浮云富貴黃金鑄,落日煙波白發(fā)新。
駭盡聽聞矜犬吠,何如服桂晦仙身。[3]565
歷代詩人在評論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之舉時,多持贊賞態(tài)度,羅氏之作亦然。詩歌一開頭即對范蠡泛舟五湖之事給予了“千古第一人”的極高評價,接下來又寫其離開越王之后三致千金、越王為其鑄造黃金像等事,短短幾句便囊括了范蠡頗具傳奇性和戲劇化的一生,發(fā)出“浮云富貴”之感慨。這忠以為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德以服人的范蠡,不正是讀者心目中的偶像嗎?
又如《司馬遷》一詩云:
生年二十賦南游,萬里歸來逸氣遒。
史創(chuàng)鴻裁成紀傳,編終麟止繼春秋。
六經(jīng)絕學崇東魯,千古奇才左丘明。
奚用名山藏副本,石渠金柜早搜求。[3]638
全詩始終貫穿著一種昂揚的氣勢。首聯(lián)贊司馬遷年少志大,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開拓了胸襟和眼界;頷聯(lián)道出《史記》的地位;頸聯(lián)將其堪比孔子、左丘明,肯定了司馬遷成一家之言的不朽功績。千百年來,太史公忍辱負重,傾盡畢生精力和心血以完成《史記》這部巨著的堅忍不拔的精神一直在深深感動激勵著無數(shù)讀者。詩人發(fā)掘和傳達這些歷史人物身上所蘊涵凝聚的文化價值和精神力量,正是為人類點燃了一盞盞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燈!名垂青史的先賢就是讀者學習仿效的楷模。詩人以史為鑒,通過對古人古事的吟詠,巧妙地傳達出用儒家倫理道德教化人心的愿望。
羅氏一生崇尚程朱理學,思想頗為保守,被“三綱五?!钡确饨▊惱淼赖滤`,其眾多奏議、上疏等都充斥著較為迂腐的封建意識。他在詩集自序中也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恪守《御批資治通鑒》等書,“不敢好為翻案”、“不敢恣為奇情”、“不敢流于艷而涉于腐”,缺乏創(chuàng)新。[3]537可通讀全集,卻可看出羅氏也并非完全是一個迂腐保守之輩。詩人在評價歷史上一部分為正統(tǒng)史學和道德評價機制所批判過的歷史人物時往往持不同態(tài)度,語新意奇,出人意料,這與詩人以意逆志、知人論世的認識論是密切相關(guān)的。詩人在認識歷史人物時往往將其放在社會歷史的廣闊背景下,用一種聯(lián)系的、全面的眼光去觀察評價問題。例如《王安石》一詩云:
蒼生誤盡誤儒生,鈞軸人難在近情。
創(chuàng)法后還憂紹述,讀書從此困科名。
辨奸論洞蘇明允,助虐徒羞呂惠卿。
竄逐諸賢寰宇病,靖康狄亂世誰萌。[3]341
詩人從王安石變法這一歷史事件為原點,延及北宋靖康之亂,以聯(lián)系發(fā)展的眼光嚴厲地批評了王安石政治革新給趙宋社稷所帶來的長遠危害。首聯(lián)一句“蒼生誤盡誤儒生”就奠定了整首詩的貶抑基調(diào),表達了詩人對王安石變革祖宗成法的反對和敵視之意;以下三聯(lián)則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及政治變革所誘及的種種社會政治弊端,其中又以“靖康狄亂世誰萌”一句的感情最為強烈,直接把王安石釘在了禍國亂民、開啟衰世的恥辱柱上。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歷史事實,忽略了新法的歷史功績,看法有些偏激,但也未嘗沒有一定道理。
又如對被后人奉為金科玉律的《史記》、《漢書》、《后漢書》中人物的評價,羅氏大都基本贊同,但是對范曄《后漢書》中對董宣的評價卻頗有微辭。其《董宣》一詩云:
棰殺何如自殺優(yōu),殿楹猛擊血交流。
直令天子嘉強項,肯對湖陽俯叩頭。
吏尚嚴明原類酷,人能廉潔已難儔。
洛中寂不鳴桴鼓,臥虎聲威政績留。[3]22
詩注曰:“政績:宣入《酷吏傳》,乃《范史》過當處。”[3]22詩人在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贊美了“強項令”董宣不畏強權(quán)、秉公執(zhí)法、據(jù)理力爭、寧死不屈的可貴品質(zhì),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則聯(lián)系當時歷史背景,贊美了董宣廉潔奉公,政聲卓著,無人能及。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官員,在《后漢書》中卻被歸入了以酷刑峻法為統(tǒng)治工具、以兇狠殘暴著稱的酷吏群體之中,實在有失公允。詩人拈出董宣,贊其事功,批評范曄不能實事求是,在修史歸類方面頗有失當之處,正是建立在一種廣闊的歷史背景下比較勘對的結(jié)論。
詩集中還描摹了眾多的“獨行之士”。這些狂生如唐寅、徐渭等,多備受后世的史學家、理學家所詬病,歷史品評也爭議頗大。其《唐寅》一詩云:
縱酒諸生生世狂,奇文見賞有文康。
親藩露逆身清白,客座風流語激昂。
牘引篁墩誰致獄,杯銜桃塢我還鄉(xiāng)。
晚年才思多頹放,郁郁胸懷論者傷。[3]484
此詩所詠是風流才子唐伯虎,一個“狂”字,一個“奇”字,便點出了唐寅狂放不羈的個性和卓然不群的才華。這樣一位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能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甘于貧困,在權(quán)勢威逼之下全身而退,的確難能可貴。一個“傷”字,又表達出詩人對唐寅一生懷才不遇、晚年生活落魄之極的無限同情。對狂士的同情與敬仰,無疑是對“正統(tǒng)”儒家價值觀的懷疑。詩人雖常以封建正統(tǒng)的捍衛(wèi)者自居,思想保守頑固,但卻不是一味地就事論事,而是將唐寅一生放在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之中去重新定位闡釋,故而能夠以一種曠世知音的身份予以同情和贊美。
又《徐渭》一詩云:
雄才骯臟壓侯門,操筆登壇浙幕尊。
一表奇文夸白鹿,四聲夢覺聽青猿。
兵機籌策成棋局,畫意淋漓半酒痕。
失路英流豪興在,尚余章草壯鴻騫。[3]498
徐渭是明代的名士,才名早揚,胸懷天下,卻一生不得志,人生經(jīng)歷異??部?。詩人寥寥數(shù)句,將徐渭詩、書、文、畫、戲曲等各方面的成就囊括其中,精煉而不失其意;尾聯(lián)更是將徐渭懷抱利器卻終生不遇的寂寥孤憤之情融入詩中。此詩確是一首品評人物的佳作。通讀全詩,不難看出詩人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了對徐渭杰出才華的肯定和贊美,對其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而這正是詩人以意逆志、知人論世后的真知灼見。將歷史人物還原于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寓人物于“時世”之中,讓歷史時代來闡釋人物,我們的評價才會更全面、更公允、更科學。從這一點上看,詩人還是做得比較成功的,值得我們深入學習探究。
羅氏在自序中提及其詩集是仿曹振鏞、謝啟昆、鮑桂星、王廷紹的詠史七律而作。其中曹振鏞《話云軒詠史詩》2卷,也是不詠帝后,始于季札,終于史可法,共200首;謝啟昆《樹經(jīng)堂詠史詩》8卷,始于秦始皇,終于元順帝,共515首;鮑桂星《覺生詠史詩鈔》3卷,自周至明史可法,品評得失;王廷紹《澹香齋詠史詩》,起于莊周,終于倪瓚,共223首。羅氏或借鑒其體式,或?qū)W習其創(chuàng)作方式,然吟詠范圍更廣,遠在此四人之上。其所吟詠之人,除去那些為后人所熟知的歷代名賢之外,還涉及到一些不為后人熟悉但也有一定歷史價值之人,羅氏將這些人一生的功過勾勒了出來,寫得栩栩如生。羅氏尤其注重表彰鄉(xiāng)賢。正史未予記載的地方鄉(xiāng)賢,他通過發(fā)掘地方文獻史志——例如黃佐《廣州人物傳》、《廣州先賢傳》、潘楳元《廣州鄉(xiāng)賢傳》、梁廷佐《廣州貞烈傳》、郭棐《粵大記》、歐大任《百越先賢志》等——按朝代加以吟詠。詩歌描繪了地方鄉(xiāng)賢們的形神風貌,敘述其動人事跡,展現(xiàn)其迷人風采;箋注則詳述了地方鄉(xiāng)賢們的詩酒風流及逸聞趣事。詩注一體,為我們保留了不同時期地方文化的鮮活片段和綿長的流風遺韻。
黃佐《廣州人物傳》、《廣州先賢傳》中題詠的地方名賢多達18人,羅氏均吟詠備至,箋注詳盡。其《高固》一詩云:
遠從南越向瀟湘,故國河山悵渺茫。
智略疆開休士馬,畫圖郡應(yīng)兆仙羊。
奇才幸有威王用,微旨能令鐸氏彰。
霸業(yè)流風文教啟,立賢自昔貴無方。[3]588
敘高固背井離鄉(xiāng)、報效楚國之愁思;慶君明臣賢、如魚得水之歡;贊君臣一心、共建不朽之文治武功。詩人娓娓道來,將高固這位湮沒在歷史瓦礫堆下的前賢向我們隆重推出,君臣際會,霸業(yè)風流,讓高固從五羊銜谷的遙遠神話傳說中走來,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洹?/p>
又如《王范》一詩云:
莫將聞達動諸侯,避繳靈禽且暫休。
五載與人同患難,一編服眾在《春秋》。
有誰才德真青眼,樂我琴書到白頭。
選舉群推大中正,定評堪比汝南優(yōu)。[3]118
王范的高風亮節(jié)和嘉言美行都因局于一地之隅而鮮有耳聞。詩人搜集遺編,披沙揀金,使這位品行高尚、學識出眾、知人善評、堪為伯樂的地方鄉(xiāng)賢得以重登歷史舞臺,大放光芒。
其它如先秦時期的公師隅,漢代的鄭嚴、羅威,唐代的鄧文進,宋代的古成之、區(qū)仕衡、趙必瑑,直至明代的黃哲、陳璉、羅顯韶、區(qū)大相、區(qū)大倫等等,幾乎每個朝代都有像這樣被湮沒的鄉(xiāng)賢得到了羅氏的吟詠彰顯。所謂以詩傳人,羅氏詩集的補史之功及文獻價值正體現(xiàn)于此。加之詩題下有小注,詩后有箋注,所以,其詩集重要的文獻學價值也是他人所無法相提并論的。
綜上所述,羅氏集二十余年之功力發(fā)憤著述的一千六百余首詠史之作,確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曠世巨著。從整體上看,雖然也有詩歌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有些不盡如人意,一些詩作只是史事韻語而已,仍存在像詠史師祖班固《詠史》那樣“質(zhì)木無文”的通病,缺乏藝術(shù)形象和情感內(nèi)蘊,但是瑕不掩瑜,無傷大雅。相比作者創(chuàng)作之用心及創(chuàng)作數(shù)量之巨大而言,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小小瑕疵??傊?,羅氏的《集義軒詠史詩鈔》既體現(xiàn)出了清人詠史詩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特色,也展示了清人詠史詩集創(chuàng)作的共同特點和不足,從一個側(cè)面代表了清人詠史詩集寫作所取得的最高藝術(shù)成就。窺一斑而見全豹,通過《集義軒詠史詩鈔》,我們對清代數(shù)量龐大的詠史詩集的體裁內(nèi)容、思想旨趣及藝術(shù)特色,可以說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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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羅惇衍.集義軒詠史詩鈔[M]//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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