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現代文學30年間,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塑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瘋女人"形象。其中有深受中國腐朽的宗法等級人倫制度壓迫的傳統型"瘋女人";有在中西異質文明的雙重重壓之下艱難喘息的顛覆型"瘋女人";還有在罪惡社會和苦難現實里苦苦掙扎著的表現型"瘋女人"。對"瘋女人"譜系進行梳理,深入細致地研究她們,解讀她們身上隱含著的社會文化內涵,將有利于我們從整體上獲得對現代文學的認知,加深我們對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現代社會的理解。
關鍵詞:"瘋女人";宗法等級人倫;中西異質文明;社會文化內涵;現代社會中圖分類號:G648文獻標識碼:B文章編號:1672-1578(2014)14-0002-021."瘋女人"之生存大背景
在中國現代文學的人物長廊里,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瘋子形象,其中又以女瘋子形象更為深入人心,她們大多指的的是心理學和哲學層面上的瘋子,即假托瘋子的特質表達對現實的抑郁和憤懣,以獲得肉體和靈魂上的解放。她們的處境各不相同,但卻同樣選擇以"瘋"的姿態來面對現實和人生,其背后隱含著諸多被忽略的社會文化內涵以及不為人知的心理密鑰。洞悉她們,將更有利于我們思考現代文學,反觀那個在中西異質文明的激烈碰撞中誕生的畸形社會隱秘的時代創傷。中國的現代史開始于1919年的五四運動,結束于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五四新文化運動使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遭遇到來自西方的民主與自由,從而產生出一種特殊文明,它往往呈現出一種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質,中國的現代文學就衍生于這樣一種特殊文明。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預示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以及經批判后而達到的重新認同。中國現代文學長廊中的"瘋女人"形象,就是在這種交融與沖突的文化背景和社會背景下產生的,并且選擇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瘋癲"來對這種交融與沖突作出反應。
2."瘋女人"之譜系梳理
為了更好的對"瘋子"形象進行梳理和研究,筆者根據現代文學作品中對"瘋女人"的"瘋"的特征的呈現及其隱含其后的社會文化內涵將其分為三種類型,即傳統型、顛覆型和表現型。
2.1傳統型"瘋女人"。中國傳統文化以宗法等級人倫為核心,婦女處于這一體系的最底層,整個社會對其壓抑與束縛也最為深重。中國現代作家們塑造了很多這種類型的"瘋女人"形象,如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凌叔華《瘋了的詩人》中的雙成、張恨水《啼笑因緣》中的沈鳳喜、袁昌英《孔雀東南飛》中的焦母等。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是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她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直至苦難將其完全吞沒。從祥林嫂身上我們可以深刻體會封建的禮教文化殺人的本質,因為祥林嫂不僅是禮教的受害者,同時也是其控訴者。凌叔華筆下的雙成是一個全身閃耀著詩性光芒的知識女性。她完全按照封建的禮儀規范來要求自己,她近似只可遠觀不可褻瀆的美讓一場病給徹底顛覆了,從此瘋了,不再是個冷美人,而是像一個八九歲的快活的孩子。雙成的發瘋代表著對于人的自由自然的本真狀態的回歸。不同于祥林嫂和雙成,沈鳳喜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人物。在她的生命軌跡中出現了兩個男人,又不可避免的成為他們的"犧牲品"。兩個男人對于鳳喜的感情其實都是建立在"色"的基礎上的,并且努力將鳳喜改造成自己需要的女人,而她也從未在兩個男人中贏得過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沈鳳喜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是由封建社會的男性霸權主義造成的,她始終逃脫不了男性附庸的角色。單看故事的表層,袁昌英筆下的焦母無疑就是魔鬼:她棒打鴛鴦,活活拆散焦仲卿和劉蘭芝,害得二人雙雙為情自殺。但細細分析會發現焦母其實也是一個受害者。她誓死信守"一女不事二夫"的人生信條,卻無可挽回的走向心理變態,將女人對于異性的渴望畸形地轉嫁到兒子身上,企圖從兒子身上獲得雙重滿足,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一種悲劇。袁昌英對原作的改寫讓我們看到了壓在寡母身上的沉重負累,重新激起人們對封建宗法等級制度的思索和批判。這一類型的"瘋女人"都深受中國傳統的宗法等級人倫制度的毒害,注定只能走向瘋癲。法國思想家福柯說過:"瘋癲不是一種自然想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并加以迫害的各種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1]這類"瘋女人"形象的文化意義正在于此。
2.2顛覆型"瘋女人"。由于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西方文明的深入傳播,中國社會從表層到深層都經歷著一系列的變革。文化精英們就以筆為武器來展示在社會激烈的動蕩變革之中人類的生存狀況,"瘋女人"形象應運而生。其中以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曹禺《雷雨》中的周蘩漪和草明《瘋子同志》中的李慕梅為典型代表。曹七巧作為出身低階層的麻油店女兒被迫嫁入姜家,從而成為這個沒落的封建大家庭的兒媳,她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逐漸被溺死在這潭死水中。壓在七巧身上的是兩種東西:封建的腐朽的宗法等級制度和西方時髦的"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念。像曹七巧這樣的女性只能誕生在中西異質文明激烈碰撞的特殊時期,她深受這兩種文化糟粕的壓制,同時又借助于曾壓制過她的東西來向這可怖的世界發出怒吼。和曹七巧類似,曹禺筆下的周蘩漪也是一個激烈決絕的進行著勇敢斗爭的女人。蘩漪是一個新式的知識女性,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內心向往獨立和自由,想要活得有尊嚴。無奈命運之手將她無情地推給了一個集封建大家長與資產階級暴發戶與一身的畸形兒--周樸園。在壓抑的生存空間里,蘩漪不可抑制地愛上了自己的繼子--周萍,脆弱的周萍是沒有能力來承擔蘩漪的不幸的。蘩漪畸形的反抗是無望的,同時只能使所有人都一起淪入更為罪惡的淵藪。草明《瘋子同志》中的李慕梅與七巧和蘩漪不同,她將斗爭與反抗延伸到了整個社會。李慕梅的瘋狂是家庭和社會雙重重壓下的必然結果。李慕梅試圖使革命、女人、孩子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平衡起來,無奈事與愿違,她只能在對于革命和女兒的雙重愧疚中走向瘋狂。相較于祥林嫂、雙成、沈鳳喜、焦母這類主要是受中國腐朽的宗法等級人倫制度壓迫的傳統型"瘋女人",這類顛覆型"瘋女人"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文化內涵則更為深廣。她們是在中西異質文明的激烈碰撞中產生的,身心飽受這兩種文化糟粕的壓制,因而反抗更為堅決,也更為艱難。
2.3表現型"瘋女人"。表現型"瘋女人"是迫于現實的壓力才變瘋的,她們既是苦難和不幸的承受者,同時又是其表現者。筆者將以時間為序對其進行簡單梳理。臺靜農的短篇小說《新墳》里的主人公四太太是一個可憐的老太太,相繼失去兒女,沒了財產,層層打擊讓一個老婦人如何承受,因而她只能以瘋來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蕭紅的《呼蘭河傳》中的王寡婦,本來是個賣豆芽菜的,因獨子被河水淹死而發瘋。茅盾《林家鋪子》中的張寡婦則比王寡婦悲慘得多,丈夫被強盜兵殺了,錢被林老板弄光了,孩子被人群踩死了,張寡婦再也受不了了,她向命運低了頭,她瘋了。沙汀《獸道》中的魏老婆子也是在遭遇一系列變故之后向命運妥協,以瘋來逃避這一切,可悲的是即使她瘋了依然逃避不了世人鄙夷的目光和辱罵的口水。從形形色色的"瘋女人"身上我們可以解讀到專屬于那個時代的密碼,觸摸到那個特殊時代的脈搏。
3.瘋狂背后
傳統型"瘋女人"的代表人物祥林嫂、雙成、沈鳳喜、焦母雖表現各異,行為舉止大相徑庭:祥林嫂所遭受的苦難很大一部分其實來自于她對于封建禮教的迷信,封建思想在她腦子里根深蒂固;標準的封建式淑女雙成只能借瘋來逃避束縛她的禮儀規范,回歸自然,復歸美好的人性。沈鳳喜雖然可愛,但其終歸只是男人的玩物,始終未曾獲得獨立的人格。相較于祥林嫂、沈鳳喜的不抵抗和雙成的逃避式抵抗,焦母對于壓迫自己的封建文化則是擺出了積極的應戰態度,但由于她的反抗是以一種變態的畸形的方式進行的,因此最終也只能以失敗告終。
顛覆型"瘋女人"所要面對的則是雙重的壓迫與殘害:既有來自中國腐朽的宗法等級人倫制度的戕害,也有來自西方藍色文明糟粕的欺壓。傳統的"父權"文化使得曹七巧聽從哥哥安排嫁給了身患軟骨病的姜二爺,從而注定了悲劇的發生;西方的拜金主義思想又使得七巧不斷地斂財,拼命地守財,從而更加劇了悲劇的程度。周蘩漪深受五四運動影響,滿腦子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但現實中的蘩漪卻只能接受周樸園封建家長式的統治。在理想與現實的激烈沖突中,她選擇以一種"雷雨式"[2]的方式進行反抗,最終毀了自己,也毀了周圍的人。李慕梅比曹七巧和周蘩漪都走得遠些,她幾乎獲得了女性的獨立地位,可以像一個男子一樣去參加革命工作,可依然無法調和"干革命"和"做女人"[3]的矛盾。
與傳統型"瘋女人"和顛覆型"瘋女人"同時出現在現代文學史中的是表現型"瘋女人",也就是苦難與不幸的代言人,罪惡社會與黑暗現實的控訴者們。在她們身上所包含和容納的文化內涵較為淡薄,但時代性和社會歷史感卻很深厚。四太太、張寡婦、魏老婆子、年青母親……從她們身上,我們感受到了普通大眾在那個年代里所承受的苦難與不幸,從而對于今天的安寧與幸福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和體悟。
結語
從飽受腐朽的封建宗法等級人倫制度摧殘的祥林嫂、雙成、沈鳳喜、焦母,到承受中西異質文明雙重重壓的曹七巧、周蘩漪、李慕梅,再到苦難與不幸的代言人、罪惡社會與黑暗現實的控訴者四太太、張寡婦、王寡婦、魏老婆子、年青母親等,我們感受到了現代文學中形形色色的"瘋女人",她們有的溫婉如水,有的乖僻暴戾;有的積極抗爭,有的麻木不仁;有的讓人為之傷感,有的讓人為之側目……但她們都是現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女性,她們以女人的敏感和瘋子的特質審視著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間或發出一陣嘶吼或是哀鳴。她們是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和研究的女人,因為在她們身上烙著時代和女性苦難與抗爭的雙重烙印。參考文獻:
[1][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1.
[2]曹禺.<雷雨>序.見:曹禺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84.
[3]草明.瘋子同志[N].解放日報,1942-6-12.
作者簡介:
李佩瑤1986.11-女,濟南大學泉城學院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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