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遠征
我最深的追悔
◎ 馮遠征

父親走后不到兩年,母親也走了。我相信她是因為思念父親而去的。她的床邊擺放著父親的照片,每天晚上臨睡前,她都要和父親說一會兒話,還要在照片上親吻一下。
那天她打電話給我:“四兒,媽媽想你了。”我說:“明天上午一定去看您。”母親上了年紀以后,我一向很注意說話時的措辭。我不敢說“過兩天去看您”,因為我的“兩天”和母親的“兩天”可能不是相同的概念,她會一直等,一直盼。然而,還沒有等到第二天上午,大哥便打電話告訴我,母親已經在睡夢中走了,很安詳。
現在他們終于在天堂團圓了。她甚至沒有和孩子們說一聲,就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大家都說媽媽是幸福的,她有四個出息的兒子,我卻時常痛心地想,媽媽是不幸的,她走的時候沒有一個兒子在身邊。
我一直都沒有哭,一直期盼著手機響起來,來電顯示是“媽媽”,然后話筒里傳來一聲帶著山西口音的:“四兒,我是媽媽。”
如果說,父親是家中的頂梁柱,母親就是頂梁柱上的棚,為這個家遮風避雨。他們都走了,遠在廣州的岳父岳母成了我最牽掛的老人。
頭回去拜見岳父母是我們結婚后的第一個春節。一踏進部隊的大院,看見門口站崗的士兵,我就有了到家的感覺。當我們走到家門口,岳父母已經等候多時了。一見面,岳母對我特別熱情,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我十分后悔見面之前沒有再找個地方拾掇拾掇自己,也不知道渾身上下是不是周正。直到丹妮偷偷告訴我:“我媽說你哪兒都好,就是太瘦。”我這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岳父梁信是一位著名的劇作家,最杰出的作品有《紅色娘子軍》和《從奴隸到將軍》。見面之前,我對他心懷敬畏,以為他會像我父親一樣時刻保持威嚴,再加上一份作家的清高孤傲。老人其實非常和藹,絲毫沒有架子,也不讓人感到有壓力。那天他一直在和我聊天,天南海北,知識淵博,讓我大開眼界。通過丹妮轉述,岳父對我唯一的意見就是“牛仔褲太繃身了”,應該穿得“松快點兒”。后來他們親自上街,給我買了一條褲子,一件夾克。
盡管認可了我這個“丑女婿”,兩位老人在后來的幾年間還是固執地守著女兒,不愿意輕易應允她離開,哪怕我們一直兩地分居著。這讓我有一些難過,但又十分理解。每當我拍戲路過廣州,總要在岳父母家住上一段時間,陪他們聊天,幫他們做家務。有一次我去時,正趕上丹妮的嫂子帶著兩個孩子也在那里,房間不夠,我自告奮勇打地鋪,還幫著嫂子照顧孩子,我一心想證明我對他們的真心。
最終真正讓岳父母對我徹底放心的,還是那次和丹妮一起回去看望他們。一天傍晚,丹妮在廚房里洗碗筷,突然傳來“啪”一聲脆響,碗摔碎的聲音。我下意識地喊:“丹妮,你沒事吧?”隨即沖進廚房。丹妮說:“沒事兒,手上一滑,打碎一個碗。”我這才放下心來。這時,岳母也來到廚房,在門口看到了這一幕。她后來對丹妮說:“好好跟遠征過,他對你是真心的。”
當我和丹妮結束了幾年的異地生活,終于團聚在北京人藝的時候,岳父叮囑我:“對于一個演員,人藝是丹妮最好的歸宿,你們無論在哪里都一定要幸福,這是我們做父母的最大心愿。”
這句話,仿佛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高認可。
父母的意義,唯有走到中年才能真正體會。我心中最深的追悔,是虧欠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最慶幸的是丹妮的父母一切尚好,讓年過不惑的我在這世上還能叫一聲“爸爸”“媽媽”。(摘自《如果愛》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