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那么小的村莊

李輝

一

我們村叫陳家溝村，屬于我們村的最偏最遠從來沒人去的一條山溝叫“小梁前”。有一年二叔和二嬸去縣城采購年貨，人家問二叔是哪里的，二叔說：“我們是小梁前的”。二嬸抗議：“瞎說，陳家溝的非說成小梁前的，小梁前追兔子都追不到那。”二叔看了看二嬸，頗不屑地說：“陳家溝帶個溝字，一聽就是小山溝小地方；小梁前小梁前，梁的前面聽著像平地，至少比‘溝強。傻娘們兒，一點也不知道在城里人面前給自己漲面子。”

離我們村三四里地有一條鐵路隧道，是通往另一個村的必經之路。有一個牲口販子膽子太大，牽著一頭剛買的牛過隧道。他知道一個人走過隧道需要20分鐘，卻沒算好牛比人要慢要笨。就在已經看到前方隧道口的亮光時，火車來了，人傷了，牛被撞死了。

父親和其他村民趕去救助，救了牲口販子一命。

牲口販子為了表示感謝，給救他的人每人分了十多斤牛肉。

這是我第一次吃牛肉。

二

村東的玉米田里有一口不太深的井，有一年暑假我和伙伴們坐在井口玩，一不小心左腳涼鞋掉了下去。我用樹枝在水里撈了半天也沒撈到，于是不敢回家，怕父親打我。天快黑的時候，父親帶著手電筒，拎著一個水桶來了。他沒打我，一桶一桶往外舀水，我照著手電筒數著，數到第30桶的時候，我的涼鞋露出水面了。

我家有十幾棵蘋果樹，有一年蘋果樹生蟲需要噴灑農藥。母親提醒父親：留一棵樹別打藥，孩子們饞了可以來摘蘋果吃，大人也放心。

有一年秋天我們家摘蘋果，傍晚回家時父親挑著滿滿兩大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上坡時，我看父親后面的筐壓得特別低，以為是太沉了就想幫父親一把，于是我用力抓著筐沿往上提，結果因為突然失去平衡，毫無準備的父親踉蹌了一下，兩筐蘋果全都散了出來，滾了滿山坡。父親有點氣急敗壞，抬起巴掌要打我，聽到我說“我怕你太沉”，又把巴掌放下了。

上初中時，每天要往學校帶午飯。因為家里沒有多少大米白面，早晨一家人只能吃玉米干糧或者小米飯。母親為了照顧我，在做飯的時候，專門用飯盒為我蒸出一盒“兩米飯”——一半大米一半小米——作為我的午餐。

現在，我天天吃大米飯，偶爾喝小米粥，但從來不吃兩米飯。

三

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孩子們喜歡到村邊玩“轉火罐”，就是把易燃的膠皮和木棒放到一個鉆了很多孔的小鐵皮罐里，系上鐵絲，點燃之后在空中輪轉起來，火罐會借助風力燃得很旺。

那天晚上我們在村前的鐵道旁邊轉火罐，一列火車尖叫著在離我們一里多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原來，火車司機見到有火光拼命晃動，以為是有好心人發現鐵路線上有危險而用火光報警好讓火車停下來。

這是小時候我參與干過的最大的一件大事。

12歲時有一次我去山上割柴，累了就在旁邊的桃園里摘了三四個桃子坐在樹下吃。正吃著，村里張嬸帶著兒子冬子從另一處田里走了過來，比我小兩歲的冬子仗著媽媽在身邊，沖我嚷：“你摘我家的桃，小偷才這樣呢。”我又羞又怕，紅著臉，眼淚就快下來了。這時只聽張嬸訓斥冬子：“瞎說，你懂啥，摘了桃就跑的人才是小偷；坐在樹下吃的不算。”

我至今感激張嬸，在我最敏感脆弱的年紀里，沒有讓我背上小偷的壞名。

一次放學時路過一輛卡車，不知是誰太興奮，扔了一塊石頭打中了后車廂。司機發現后，下車訓斥了我們一通。

后來，過了很久，也不再見有汽車從我們村經過。聽大人們說，這條路重新修過，但是繞道從鄰村走了。我和伙伴們十分懊悔，大家都認為，是因為那次扔石頭打汽車，導致司機生氣，他告訴修路的人改道走鄰村了。

二胖的叔叔在北京當兵，聽說是空軍，所以每次天上有飛機飛過的時候，二胖都自豪地宣稱開飛機的是他叔叔。我們大家都相信這個說法。

我們都會折紙飛機，可是大家每次見到二胖總會讓他給折一個。我們都相信二胖折的紙飛機飛得又高又遠。二胖自己也一直這么認為。

鄰村放露天電影，我們一群孩子跟著大人去看。說是鄰村，走村路要六七里地，抄近路要翻兩座小山梁。我們去時走村路，看完電影后一個個情緒高漲，覺得自己也能飛檐走壁、天不怕地不怕，于是決定返回時不跟大人走，而是摸黑翻山梁。

結果發現我們并不是英雄，我們在黑暗中一路哭喊、連滾帶爬、傷痕累累著回到了家。

那個電影是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

四

夏天在河邊玩的時候，別的伙伴都往河里撒過尿，可我從來不敢。我們那有一句話“往河里撒尿沖姥姥家”，我總害怕，姥姥家就在下游二里地遠，而且真的就在河邊。

冬天，放學走路回家，大風把我吹得睜不開眼睛也站立不穩。同姓的一位叔叔勇敢地擋在我前面，拉著我的書包帶往前走。那年我8歲，我那位本家小叔叔11歲。

冬天每次夜里下雪，家家戶戶都會很早起來把自己院里、大門前的雪掃干凈。自己走路方便是一回事，村民最怕起晚了被別人說這家人太懶。

三姨家的小表哥每到寒暑假總愿意到我家來住，一開始他說是因為我們村前有鐵路，他喜歡看火車。

后來火車看夠了，可是他還是喜歡來我家，而且一到晚上就特來精神，不睡覺。我跟著三姨去了一趟她家后才發現，那個村子別說火車，連電都沒有。

五

從收音機里聽到孫敬修老先生講西游記的故事，覺得太神奇了，于是特別希望能看到《西游記》這本書。兩年后的一天，我終于在三叔的小破箱子里發現了一本《西游記》，不過那時我剛上二年級。

后來，我查字典的速度比其他所有同學都要快許多。

我在學校新學了一個詞“舊貌換新顏”，回家給奶奶講，奶奶說：“不就是舊帽子換了一個新帽檐嘛！”

上小學四年級時，學校安排每個學生當“小老師”，為村民進行一對一的“掃盲”。我的掃盲對象是50歲的張家二大娘。我每個星期去她家兩次，每次教她認10個字。她認識200個字的時候，為了感謝我這個小老師，送給了我5個雞蛋。我用5個雞蛋到小賣店換了5個田字格本，自己留了3個，又送給了二大娘2個。

雖然沒吃到雞蛋，可是那時我意識到念書識字還是有好處的。

后來，我跟同學、同事、朋友們講，我們村里不產大米也不產白面，大家都驚奇地問我那你小時候吃什么。

他們忘記了，玉米、谷子、高粱、紅薯，也是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