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岑欣杭+譚暢+于陽+趙棟+張維
在體制內浸淫二十多年、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于波,從未像今天這樣想要離開這個體制。“八項規定”刮走了逢年過節的購物卡,曾經引以為傲的社會地位和面子也受到挑戰。
身為中部某市工商局副局長的于波,以前無論走到哪兒,別人都會敬他三分;而現在,竟然有人這樣調侃他:“于局還好嗎?沒進去啊?”
“既沒有利益帶入,又沒有正面形象,待下去還有什么意思?”于波說,只要公務員養老金并軌,他就立馬辭職。
他身邊已經有不少人在付諸行動,其中不乏一些大領導。有輿論預測,繼1992年和2003年之后,中國或將在未來幾年迎來第三波官員下海潮。
而在日漸風聲鶴唳的官場,更多的人還是像于波一樣選擇繼續觀望,在辭與不辭之間徘徊。浙江省的心理醫生趙國秋發現,中央做出“八項規定”之后,找他看病的公務員比過去明顯增加。趙國秋從2007年起一直擔任浙江省“公務員心理援助項目”牽頭人,由他主導的最新一項抽樣調查結果表明,“公務員心理健康水平不夠高,幸福指數不夠高,壓力比較大,職業倦怠的分數比較高”,比2007年調研時更為嚴重。
沒完沒了的應酬,一度令王軍這個東部某市供電局的處長叫苦不迭。當禁止吃喝的政令剛剛施行時,王軍長舒了一口氣:從此可以解脫了!但接二連三的規定卻讓王軍很難再快樂起來——先是每個月5萬元的獎金不見了,接著連哈根達斯券和超市購物卡也被取消了。前不久,電力系統還給所有處級干部的公車裝了衛星定位系統。這意味著,如果公車私用,后臺監視器一目了然。
王軍或許不知道,其他系統的官員面臨的監管不比他松。浙江某市的一位官員感嘆:某單位違規給職工發了袋大米,市里也要通報一下。
這是一條不能觸碰的高壓線。據中紀委監察部網站消息,截至2013年12月31日,全國紀檢監察機關共查處2.45萬起違反“八項規定”的案件,數以萬計的干部因此受到處理。
在上海某市直機關,正科級干部陳斌早就嗅到了這股緊張的氣息:干部處處長辭職的消息就像一枚炸彈,對很多人的心理形成一股沖擊波。“他已經快50歲了,又在那么重要的職位,他的離開確實有悖常理。”陳斌說,在他的視野所及,已經離開的不只這個處長。一個實權部門的副處長去了某房企當營銷主管,另一個科長最近也辦了離職手續。
去職原因,無一例外都跟福利沒了有關。
不同于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于波所在的城市屬于中部欠發達地區,福利不是很高,也就偶爾發點日用品,過年過節別人偶爾送條煙。“就像給小孩兒糖吃一樣,現在就沒有這種快樂的感覺了。”
對于一個有著幾百號人的大單位來說,三個官員的相繼離開看似不能說明什么,但在陳斌的印象中,他進單位十年,只走過一個人。
體制的巨大魔力,使得公務員成為中國流動性最小的職業群體。名校碩士畢業,放棄外企高薪,陳斌當年擠破頭報考公務員,圖的就是它的穩定——“旱澇保收”。他參加國考的2003年,競爭者才8.7萬人,而2010年已經突破140萬人大關。
跟陳斌這一代80后相比,于波這一代60后看似幸運——國家包分配,但要想獲得體制的敲門磚并不容易。于波當年所在的高中班級只考上兩個大學生。作為20世紀80年代末的大學生,于波大學畢業后沒有像很多同學那樣下海經商,而是堅守在體制內,想以一個體制內的健康力量激濁揚清。剛開始,體制帶給他無限榮光:五個兄弟姐妹中,他是唯一的大學生,家里人覺得很長臉。可是他后來的境遇每況愈下。現在朋友聚會,他對于自己的公務員身份能不提就不提。
日子過得緊巴不說,工作壓力也比以前大。前段時間,省工商局在他們下邊的一個縣抽檢了一批化肥,發現是不合格產品。以往,于波看到報告之后,讓縣下屬的工商所處理一下就完事了。但現在因為怕被曝光,于波親自下去督導,并就報告中的同批次問題產品擴大到全市范圍內進行追查,以確保萬無一失。
“不干事怕被處分,但只干好本職的事,不會主動去干別的。”于波說,不消極,但也不積極。
其實,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職業倦怠感。
有這樣兩組調研數據,或許可以證明這種狀況并非個別現象。2008年,重慶市發布一組調研數據:不低于50%的公務員時常倦怠;201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份調查顯示,79.89%的基層公務員存在輕度工作倦怠的現象。
在門診中,心理醫生趙國秋接觸到的公務員這兩年明顯增加。“主要表現為焦慮癥、抑郁癥、強迫癥、軀體化障礙。比如,有想辭職的,有晚上睡不著的,有靜不下心考慮問題的,有感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緊張的……”這兩年,趙國秋到各級機關講學的次數越來越多,不下百場。
心理公開課的火爆,或許跟浙江省政府的重視有關。據了解,自2007年開始,浙江省啟動了公務員心理援助項目,由省委組織部、人事廳牽頭,由省本級財政支持。
但在全國,像浙江這樣重視公務員心理援助的省份并不多見。曾經在2008年紅極一時的中國首家公務員心理健康網已經停止更新多時,創始人是重慶一位退休的副廳級干部。一位接近該官員的心理學界人士說,他之所以不搞了,跟一些領導打招呼有關,“領導覺得這些內容涉及公務員的隱私,不便于對外公開。”
在整紀剎風的高壓之下,一股辭職的心理暗流正在一些基層公務員中涌動。一個明顯的例證是,在豆瓣小組、QQ群里,有關公務員辭職的討論比比皆是。
今年年初,一篇題為《上海80后公務員辭職自述》的帖子在網絡上引發熱議。作者在文中的描述,或許可以代表許多年輕人想要逃離體制的心境:收入七年沒漲,職級七年沒變,能力是“聽話加寫報告”,社會關系是“領導加同事”;人生已步入而立之年,在那一刻,深深感覺到自己是loser(失敗者);公務員極像溫水中的青蛙,不知不覺被煮熟了,如果當年直接扔到熱水里頭,也許早就跳出來了;被短暫的安逸消磨了奮斗的勇氣,最后成為碌碌無為人群中的一員。endprint
李飛是一個公務員辭職QQ群的管理員,他也是因為受不了體制內的各種壓抑才逃離的。離職前,他是西部某市下邊一個區人事局的官員,現在是當地一家小農藥種子公司的銷售主管。
離開機關后,李飛最大的感受是比以前開心了,價值也得到認同了。“在政府比較務虛,但是企業很務實——只有一個標準,就看你能不能給企業帶來效益。”李飛說。
但是,對于很多上了年紀的公務員來說,在辭職問題上往往更加審慎,養老金是很多人考慮的決定性因素。在現行體制下,如果一個公務員要離職,就等于凈身出戶。“如果現在走了,一分錢退休金都拿不到。過去20年就等于白干了。”于波說,如果把之前的養老金給補上,他立馬走人。
養老金“雙軌制”問題多年來飽受外界詬病。公開資料顯示,目前,中國有4000萬機關、事業單位職工未進入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而是由財政掏錢發放退休金。2012年,全國企業職工養老金平均1900元,但同期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的退休金是其2~3倍。
據《財經》雜志報道,人社保管理部門目前正在醞釀養老金“并軌方案”。改革后,機關事業單位退休人員的收入主體將由基本養老金和職業年金兩部分構成。但學界普遍認為,整體上不會有大的調整,因為改革的阻力太大。
當養老不再是一個問題的時候,一些人的離開便會水到渠成。據了解,2013年,在西部某市有100多名中年官員集體下海,退休金照發。
他們的離開,源于一次難得的機遇。據該市官員丁明回憶,2013年,該市新設了一個區,但上頭要求不增加編制,所以市里發出公告,動員連續工作30年以上的老同志提前退休,并承諾工資待遇和養老金不變,以便騰出位置給年輕人。出乎丁明預料的是,報名相當踴躍。其中最大的官是市委辦主任,去了一家企業,年薪幾十萬元。
在這波辭職個案中,去企業打工的居多,這跟1992年那波下海潮中官員的情況有些不同。1992年,離開機關的許多人都是單干。現在耳熟能詳的企業家陳東升、馮侖等人都是那個時期下海的官員,俗稱“92派”。有人曾這樣描述“92派”的典型特征:受過良好教育,有理想主義情懷。
1992年的中國遍地是機遇,“國退民進”的大氣候讓很多年輕人無法對下海說“不”。據當時的人社部統計,1992年有10萬公務員下海,1000多萬公務員停薪留職。
直到2003年,當一些地方出現“國進民退”的風向變化時,人們才發現,還是體制內的吸引力更大。2003年新一批官員下海時,大多是高級“打工仔”,創業的門檻跟1992年已無法同日而語。
“八項規定”實施以來,舊的游戲規則幾乎被悉數推翻,而新的規則尚未完全建立,這讓許多官員在履職時左右為難、無所適從。
跟基層溝通更難了。“以前跟基層做工作,都是通過人情往來建立感情。現在這個高壓線碰不得,就變成了公對公地開個會、傳達命令,很機械僵化。”杭州一位官員說,因為沒辦法,只能利用周末時間組織大家AA制出去玩,通過這種方式跟下邊的人建立感情。
跟上邊的聯絡也不輕松。王婉婷所在的市屬于貧困地區,她所在部門的經費和預算完全要靠自己去市里省里求援、爭取。不允許公款吃喝之后,她誠惶誠恐起來:“現在跑也跑不通,不去跑又不知道行不行,搞得左右為難。“王婉婷說,你沒去跑,別人還指不定跑了呢。
提起解決的藥方,接受采訪的官員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規則”二字。在許多人看來,年輕人都往公務員隊伍里擠,就說明制度設計出現了問題,說明市場活力不夠。“如果民企的生存環境更寬松,肯定有更多的年輕人選擇到外邊闖。”王婉婷說。
有分析指出,年輕人對公務員的熱情似乎出現減退的跡象。公開資料顯示,今年高校的畢業人數將達727萬人,加上去年沒找到工作的畢業生,需要就業人數將突破810萬人,而被稱為“最難就業年”的2013年,這一數字是699萬人。可相比之下,今年報考公務員的人數卻比去年下降36萬人——從去年的292.45萬人下降到今年的256.36萬人。
與此同時,公務員計劃招錄人數也出現下降,從去年的11.72萬人降到今年的10.18萬人。有專家表示,“招報雙降”是常年“高燒不退”的公務員熱向正常狀態的歸位,也是近兩年中央這場改革效應的釋放。
“高層希望通過這兩年的肅貪,將公務員職業復歸平常。將一些懷有特殊預期的人擠出去,才能推動改革。”一位接近高層的部委人士說。
但另一方面,為了穩住體制內的優秀公務員,中央正在制定新的公務員工資改革方案。據媒體報道,本輪公務員工資改革的重點為調整工資結構,解決失衡問題,并再次規范地方津補貼,“調低、擴中、限高”被重新強調,受益最大的是基層公務員。
《南方周末》記者接觸的不少官員都表示,雖然報考公務員的人數的確沒有往年多,但公務員熱的退潮過程也不會那么快,可能要過幾年才能看出來。
“關鍵要看執行‘八項規定是不是一陣風。”對于公務員的焦慮心態,于波給出的藥方包括把公務員人數減半,對公務員建立明確的考核指標以及如何體現公務員的價值感。“價值感,這是最大的問題,而不要僅僅停留在表面上腐敗的問題。這個不解決,腐敗問題也解決不了。”
(轉自《南方周末》,略有刪節。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李飛外,其他公務員均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