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新
繼1583年天主教耶穌會士利瑪竇來中國之后,著名的來華傳教士中,如湯若望、南懷仁、戴進賢、沙如玉、郎世寧等,大都兼具科學家、機械師和設計師的身份。他們致力于科學的啟蒙和研究,一度占據欽天監監正(相當于國家天文臺臺長)這個職位100多年,像南懷仁更是靠著制造火炮,在清朝做到了工部右侍郎的高官。盡管早期是想借助西方科技來勸服皇帝皈依天主教,以便自上而下地順利傳教,但客觀上給中國帶來了最早的現代科技啟蒙。
現代眼科醫院里的肉體關懷
與天主教耶穌會士不同的是,19世紀來中國的基督新教(新教、天主教和東正教是基督教的三大派別)傳教士更愿意把傳教的對象定為普通民眾。美國基督新教傳教士伯駕(Peter Parker,1804-1888)便是其中的代表。他希望借助現代醫學來接近中國人,“以醫藥與外科啟蒙中國,借此以導先路,再將基督之福音傳至眾人之間。……不僅在于慈善救助之實效,亦在于博取中國人好感。”
1834年6月初,伯駕受美部會(美國關于新教徒海外傳教的機構)的派遣自紐約前往中國傳教,10月底到了廣州。當時廣州城的洋人為數不多,大都集中在廣州城外的“十三洋行”。他們雖然吃住條件很好,但很受約束:不得攜眷、不得配槍、不得乘轎、不得劃船,不得進入廣州城。每個月有三天可渡河到對岸林園散步,但只準三五成群,且必須有一名中國翻譯同行,負責讓他們守規矩。在這種條件下讓廣大中國人信教,似乎希望不大,但這就是伯駕初到廣州時遇到的境況。
經過幾個月的中文學習,伯駕在廣州向晚清中國第一首富伍秉鑒的洋行租了幾間房間,創立了擁有40張病床的廣州眼科醫院(Canton Ophthalmic Hospital),并于1835年11月正式開業。對于為什么選擇眼科,伯駕解釋說:“選擇眼疾是因為它在中國處處可見,但本地醫生對此卻束手無策,專治眼疾想必廣受好評。”
這家醫院在頭3個月就看了900多名病人,其中近三分之一是女性。伯駕起初只做白內障切除和其他眼疾手術,后來漸漸也做膿瘡、腫瘤和癌癥的手術。伯駕的外科技術很精湛,連當時的醫生也對他的醫術肅然起敬。伯駕在醫院的首份報告里,曾經詳細描述給一個13歲的中國小女孩成功切除臉部肉瘤手術。伯駕“取得家長簽字畫押,保證手術若有意外,病家絕不追究,便決定即刻實施手術。這顆腫瘤重達1.25磅(約0.56千克),直徑長16寸,手術只花了8分鐘。手術切口完美愈合,18天后,病人康復出院。”為此,伯駕還請人把這個病例畫了下來,作為醫學記錄和專業技術的見證。
伯駕知道,他理應關懷病人的靈魂,而不是肉體,但似乎無暇付諸實踐。“1836年5月1日,我忙于診治為數眾多的病人,無暇向他們傳教或者借機讓他們了解我對他們背負的使命,所以我務必自惕自勵。”中國人在伯駕的精湛醫術面前卸下了心防,這反倒讓他更忙了。伯駕在報告里,詳細記錄了病人如何占據他的時間與精力,以及治療病人的流程:
那些婦孺從頭天晚上就聚集在門口,坐在街上等候一夜,這樣才能盡早掛號(竹片制成的長方形號牌,據說這是在中國最早采用的“掛號制度”,編注),以便在同一天內問診。清晨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轎子大排長龍:仆役、馬夫隨侍在側的官員和地方士紳摩肩接踵;人群把狹窄的空間擠得水泄不通——以至于父母必須把小孩舉起過肩,否則小孩會窒息和受傷。
手術當天通常優先處理截肢、切除乳癌或者摘除腫瘤。至于白內障患者,往往是6到16人的手術一并進行。在這個房間內可以看見12位患者坐在一張長凳上,醫生一并對他們實施手術。動手術時,有位中國助手端著手術用的針線尾隨在后,另一位助手帶著藥膏、繃帶,完成后續上藥、縫合、包扎的工作。
隨著醫院名氣越來越大,不但作為房東的伍秉鑒免除了伯駕的租金,而且還收到了不少傳教士和商人的捐贈。因此,伯駕聯系廣州的一些西醫決定把醫療工作做長久的安排:“在中國人中懸壺濟世似乎頗有成效,它尤能促進中國人和洋人之間的交往,又能宣揚歐美的藝術和科學成就,最終讓神的福音深入人心,我們決定成立名為‘中國醫務傳道會(或譯‘中國博醫會)的社團。”這個社團1838年正式成立,在澳門設有分院。
伯駕專心于醫療工作之外,還親自教導3名年輕的中國學徒習醫、學英語。伯駕已經成為一位忙碌的名醫,但他信靠上帝之心并未稍減。在為病人進行手術之前,他除了詳細研究病情以外,更迫切地為病人禱告。在他的日記中,到處都是將某個病人“交在最大的醫生(耶穌)手中”,或為某個病人的痊愈而感謝上帝的記載。
鴉片戰爭的爆發,中斷了伯駕的行醫工作。林則徐封鎖洋行后,醫院一度關門。雖然英美人士都已經撤至澳門和香港,但伯駕仍留在廣州,靠著他的醫術與官府保持聯系。在沒有別的醫生的情形下,伯駕漸漸增加一般外科手術的工作。伯駕在治好廣東按察使公子的癲癇之后,受林則徐的邀請,為鴉片癮民開列戒煙處方,最后依林則徐之請為其治療疝氣。此后,林則徐還請伯駕翻譯了瓦特(Vattel)所著的《萬國公法》的若干章節。因此,當中英在1939年11月開戰的時候,伯駕仍以中國的國際法專家和醫療顧問的身份待在廣州。
然而,一直以來,伯駕對自己的本職工作——傳教事業心懷愧疚,在內心飽受煎熬的時刻,伯駕甚至還一度考慮退出教會。終于,當英國艦隊封鎖廣州后,伯駕于1840年7月搭船返回美國。
兩年后,伯駕重返中國,醫院重新開業。不過不久即出任美國特使團的秘書兼翻譯,并與美國公使顧盛、中國代表耆英草擬了中美《望廈條約》。此后,伯駕也兼顧一些行醫和布道的工作。在伯駕50歲生日當天,他傲然宣布有案可查的記錄,“他的醫院總計治療了52500名中國人,向成千上萬的中國病人傳播救世主的福音”。這里面從兩廣總督耆英到渾身長瘡的乞丐,從當地人到外地慕名而來的人都有。endprint
此后伯駕大部分精力用于政治,并于1856年以美國公使身份來中國。1857年回美國后,于1888年逝世,是年恰逢中國醫務傳道會成立50周年。50年來,中國醫務傳道會所屬的各個醫療機構共診治了百萬左右的中國病人,對于中國醫療技術的現代化發展及西醫教育做出了重要貢獻,并給中國培養了許多醫療人才。伯駕也在中國近代醫學史上寫下了幾個重要的首創紀錄:一、割除扁桃腺(1836年),二、割除結石(1844年),三、使用乙醚麻醉(1847年)與氯仿麻醉(1848年)。
需要補充的是,19世紀50年代,伯駕已將醫院交給嘉約翰(1824-1901)管理。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醫院焚于戰火。1859年5月重新開業,正式定名為博濟醫院。民國時,博濟醫院已經發展成為著名醫院。因孫中山曾在該院習醫,后改為中山醫科大學孫逸仙紀念醫院,現稱中山大學附屬第二醫院。1935年醫院成立百年時,總共為200多萬名病人做過治療,受外科治療者達20多萬人。中國首例膀胱取石術,首例病理解剖術,首張醫學X光片,首例眼疾手術,第一個醫學留學生和第一個女醫學生,第一本醫學雜志等等,都在這里誕生。
中國最早的現代教育啟蒙
“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能停止對學校的高度關注。……徹底離開我奉獻了畢生精力的學校是我不能接受的。”這是基督新教美國長老會傳教士狄考文 (Calvin Wilson Mateer,1836-1908)在1905年寫給美國長老會的信。狄考文是一位在中國山東生活了45年的傳教士。
1863年7月初,狄考文夫婦受教會派遣從紐約登船前往中國,目的地是山東省的登州(今山東煙臺地區蓬萊市)。登州是1860年生效的《天津條約》里規定的正式對外通商口岸之一。在經歷了165天的驚險漫長的海上航行之后,狄考文夫婦終于于12月初抵達中國上海。到達登州還不到3個月,狄考文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希望創建一所學校”。在后來上海召開的一次來華傳教士大會上,狄考文談到了創辦教會學校的目的:“不僅讓當地的孩子們皈依上帝,而且要讓他們能夠在皈依上帝之后成為捍衛真理的堅強信使。學校教授西方科學和文明成果的知識,這些知識對于學生們來說,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方面都是極有益處的。”
在當時,美國長老會和傳教士們對于是否應該將教育作為向非基督教國家傳播福音的一種手段,態度是很不統一的。有人認為,這是與派遣他出來的目的相違背的。盡管如此,1864年9月,狄考文夫婦創建的教會學校——登州蒙養學堂還是開學了。學生只有6個中國小男孩,此前均未上過學;學校包括兩間寢室、一間廚房和一間小教室。
當然,最初的學生都來自上不起當地學校的貧困家庭。他們來的目的,不僅是想受到良好的教育,關鍵是可以解決吃穿問題,不過這些家長也不得不頂著讓孩子們受到“可惡的外國人”影響的罵名。
由于完全使用漢語來進行教學,因此在最初階段狄考文夫婦沒有參與其中。后來,狄考文開始親自講授算術課,他的妻子狄邦就烈講授地理課,每周她還講授三節音樂課。這項工作出奇地困難,這也是在早期教會學校中很少見的。狄邦就烈編寫的《樂法啟蒙》(1870年版)是中國最早的西方音樂教材。據現存資料來看,狄邦就烈很可能就是近代最早把西方音樂教育引入中國的人。
1876年,登州蒙養學堂改名為登州文會館。這一年,登州文會館第一批學生畢業(學制12年),畢業生僅3人:鄒立文、李青山、李秉義。狄考文宣布這是這座“大學”的首屆畢業班。后來的齊魯大學學生,即以這3位學生為他們的第一屆校友。
登州文會館一開始就講求實學,非常重視數學、物理和化學的理論教學工作,同時更重視科學實驗,經常傾資購買教學儀器。據《登州文會館志》記載,登州文會館所具備的水學器、氣學器、蒸汽器、聲學器、力學器、熱學器、磁學器、光學器、電學器、天文器、化學器等教學器材達300多種,這些器械不但“精巧堅致不亞泰西之品”,而且除本校使用外,“各省學堂亦爭相定購”。
這套儀器設備被傳教士認為是當時“中國最完整的也是分類最細的”。狄考文后來自豪地說:“我們現在已經擁有了同美國國內一般大學一樣好的儀器設備——比我們畢業時杰弗遜學院所擁有的還要多兩倍。這些設備的三分之二是我自己出錢添置的。”
為了維持學校的運轉,狄考文不斷煞費苦心地向美國的教會學校寫求助信。狄考文未曾學過儀器制造,但他勤苦自學,用心鉆研,在他的手里一件件物品魔術般地造了出來。早在西方尚未普遍制作電鍍版之前,狄考文就搞到了一套設備,并教授了一班中國工匠。當電風扇時尚起來以后,他購買了一個小風扇模型,接著很快就制作出了另一個……
在第一次回國休假中,狄考文在美國著名的鮑德溫機車工廠待了一段時間,專門研究機車構造,目的是要制作一個模型休假后帶回中國。同他一起來中國的郭顯德神父回憶說:“1893年,我在芝加哥萬國博覽會遇到了狄考文,他先是參觀了電器部,仔細研究了電氣的各種用途。接著參觀了機械大廳,在那里花了幾天的時間進行考察、繪制最復雜的機械草圖、測量機械部件的尺寸。他幾乎什么都想了解,好像一生都在做這些工作。”狄考文還非常注重培養人才,他幫助自己的學生丁立璜在濟南創辦山東理化器械制造所,專門生產教學儀器供應全國學校。據《登州文會館志》,在南京舉辦南洋勸業會上,“山東理化器械制造所所制物品陳列南洋勸業會,咸稱為全國第一家”。
1884年,美國北長老會差會本部正式授權登州文會館為大學,英文名為“Shantung College”,成為中國最早的教會大學。從目前國內外的研究以及20世紀初中國一些著名大學創辦或聘用師資的情況,并結合登州文會館留下的課程設置資料看,登州文會館不僅是近代中國第一所現代大學,而且是當時“最好的大學”。它比號稱中國第一所教會大學的上海圣約翰大學(1892)早了8年;比號稱中國官辦的第一所大學——北洋大學(1895)早11年;比《辭海》稱作“我國最早的大學”——京師大學堂(1898)早14年。endprint
1904年秋,登州文會館開始搬遷到濰縣(今山東濰坊),此時的文會館已經與英國浸禮會在青州辦的廣德學堂合并,取兩校名的頭一個字,起名為“廣文學堂”,后稱廣文大學。后又與在山東的多國教會學堂合并成立山東基督教共和大學(1917年對內定名為“齊魯大學”,在1952年的院校大調整中被撤銷,原校址今為山東大學趵突泉校區)。
1908年9月,狄考文病逝于山東青島。后來在青島舉行的狄考文遺體告別儀式上,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宣讀登州文會館畢業生的數字。
至此還要補充幾個在山東傳教的幾個傳教士的故事,他們同樣為山東乃至中國的發展做出了貢獻:
1874年,美國傳教士梅理士(1829-1895)與夫人湯浦生在登州創辦了中國第一所聾啞人學校——登州啟喑學館(今煙臺市聾啞學校前身)。1895年,湯浦生將聾啞學校遷往煙臺并與青州創辦的聾啞學校相合并,1898年取名為煙臺啟喑學校。1902年,湯浦生到美國各地及北歐各國募捐多次,得到了教友的捐贈巨資,尤其是美國各地長老會和200家聾啞學校無不節衣縮食慷慨認捐。為了推動全國各地的聾啞教育事業發展,校長梅夫人曾辦過兩期教師培訓班,畢業后回北京、上海、南通、沈陽、天津等地創辦聾啞學校。聾啞學校不僅教聾啞人“說話”、讀書,而且教他們學習修剪果樹、做木工活、排版打字、織襪子等自立于社會的本領。
梅理士夫婦還在登州成功引種美國大花生,并推廣種植。花生、花生仁、花生油遂成為山東近代乃至今天的重要出口商品。1933年,膠東種植大花生面積已達60多萬畝,畝產200公斤以上,成為膠東農村一大經濟作物,創出了中國品種之最、產量之最和出口之最。
1861年6月,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傳教士倪維思(1829-1893)夫婦在登州購買殘破的觀音堂,創辦了山東第一所女學堂——登州長老會女子寄宿學堂,此舉比清政府頒布的《學部奏定女子小學章程》早46年。此外,倪維思還精于園藝,將美國蘋果等引入煙臺嫁接成功,并允許農民和過往行人索取枝條回去嫁接,今天著名的煙臺蘋果,即由此而來。據日本學者研究:倪氏夫婦引入煙臺的蘋果品種16個,包括早蘋果、荷花鮮、花皮、金星和香蕉蘋果等;西洋梨品種18個、西洋大櫻桃品種10個、西洋李子品種6個、西洋葡萄品種4個。
美國長老會登州差會的傳教士還在登州首次引進編制西洋花邊、發網(婦女頭飾)技術;在全國乃至東亞地區最先推廣普及阿拉伯數字及+-×÷等國際通用運算符號(登州文會館時期,狄考文和教師鄒立文合作,最早將阿拉伯數字引入中國);國內第一次使用電燈以及創辦山東最早的報紙《時報》和鄉村郵政等等。
傳科學之教的“另類”傳教士
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與同期來華的傳教士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的心目中,傳播科學比傳教更重要,盡管他來華也是受新教英國圣公會的派遣。
1861年,22歲的傅蘭雅滿懷希望地來到香港,在一所教會小學——圣保羅書院任教員。1863年,為了學習“上流社會”使用的官話,傅蘭雅投奔著名傳教士丁韙良門下,在北京的同文館做英文教習;兩年后,他又前往上海英華書院——“一所傳教士主持的、房頂開縫的學堂”,教大約20個中國商人的兒子學習基礎英語。在這里,傅蘭雅也未附和教會的期望,全心布道。在英格蘭時,傅蘭雅曾想過像父親一樣當個牧師,但到了中國,他卻只愿意每天向學生讀一段《圣經》。
1866年,傅蘭雅的機會來了。他被上海的教會團任命為在傳教士中享有盛名的《教會新報》的主編。他出任主編后志向甚高,不僅下決心一年內將報紙發行量翻一番,還欲使它成為啟蒙中國的工具。傅蘭雅不僅要中國的知識分子都讀這份報紙,還想將影響擴大到地方官府乃至朝廷里去。然而,因為這份報紙過多地對中國事務指手畫腳,1868年,傅蘭雅丟掉了這個工作。不久,傅蘭雅也辭去了英華書院的教職。
這年春天,清廷要傅蘭雅擔任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翻譯,他欣然接受。江南制造局以生產兵工為主,但也附設翻譯館以及培養翻譯、機械人才的學校廣方言館。在這里,徐壽、王德均、華蘅芳、徐建寅等與傅蘭雅合作翻譯。而傅蘭雅似乎也感覺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我樂在工作,我熱愛科學……早上我仔細分析炭和煤礦,下午鉆研化學,晚上則研究聲學。我找到了令人滿意的歸宿。可以說,接受中國政府延聘擔任科學書籍的翻譯是我一生最愉快的選擇。”
從 1869 年起,傅蘭雅一直是翻譯館里最主要的口譯者,他口譯的譯著達113種,其中科技著作數量最多,內容也最重要。涵蓋采煤、勘礦、開礦、冶金、鑄造、機械原理、機械制圖、蒸汽機技術、酸堿制造、電鍍、照相等眾多領域。在洋務運動時期,江南制造局是當時最大的翻譯科技著作的機構,該局譯書大致代表了當時絕大多數中國人所能了解的西方科技知識的最高水平。而傅蘭雅口譯各書又為該局譯書的代表。
為了擴大影響力,傅蘭雅想方設法讓西方科學展現在中國人面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做法就是1876年創辦“上海格致書院”,該書院的宗旨是要“以實際可行的手段,引進西方的科學、藝術、工藝,以引起中國人的重視”。傅蘭雅還編了一本雜志《格致匯編》,刊載適合大眾閱讀的文章,如日本人如何應用西方科技,電鋸,牙醫,克虜伯公司制造的武器,湯若望、瓦特、富蘭克林的生平事跡等等。
傅蘭雅在從事翻譯的同時,也通過1890年成立的“益智書會”,積極統一科技專業術語。他聲明不編宗教書。在他主持之下,該會編譯了 50 余種科學教科書和數十種教學掛圖,其中他編譯了《格物圖說》10 種。他自編的《格致須知》27 種科學入門書,也被該會推薦給教會學校使用。《格致須知》《格物圖說》和江南制造局譯書,組成了由淺入深的科學譯著系列,為當時中國人了解和學習科學知識提供了便利。endprint
傅蘭雅屬于傳教士中的“另類”,他在為個人理想奮斗和苦熬的歷程里,或許從沒想到要在江南制造局度過長達28年的譯書生涯,并由此成為開中國近代科技新聞之先河的人物。甲午戰后,洋務自強運動的失敗讓傅蘭雅深深感到“中國無法靠零星擷取西方的科技和軍火而自立自強”。不久他便離開中國,前往美國接受加州大學的聘請。
傅蘭雅作為在華傳教士中翻譯西方書籍最多的一人,以傳教士傳教布道一樣的熱忱和獻身精神,向中國人介紹、宣傳科技知識,以至被傳教士們稱為“傳科學之教的教士”。他把他最好的年華獻給了中國。他說:“半生心血,惟望中國多興西法,推廣格致,自強自富。”在當時西方近代科技知識輸入中國的歷史進程中,沒有任何外國人比他做得更多,甚至也很少有中國人比他做得更多。
傳教士創辦的“南湘雅”
對于耶魯海外傳教會最終選定中國內陸城市長沙,首先基于此前長沙排外的情緒嚴重,是傳教士沒耕耘的“處女地”,而《辛丑條約》的簽訂,傳教士們可以到內地自由旅行傳教。其次是受1903年“湖南傳教士會議”的邀請。
耶魯傳教團第一批成員于1904年抵達長沙。1906年成立了雅禮中學。同時,耶魯傳教團也擬定了開辦醫院和醫學院的計劃。對于這個計劃,他們想到了耶魯大學1897年班、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畢業的胡美(Edward Hume,1876-1957)。當時胡美正在印度從事鼠疫的防治,他的父親、祖父一直在印度傳教,所以也無意接受耶魯傳教團的邀請。但當他得知“你能創辦一所大學醫學院”時,胡美決定前往中國。
1905年,29歲的美國人胡美來到中國,在集中學習一年的中文后,就前往長沙開辦醫院,并想以此為基礎擴為醫學院。當時長沙屬于相對落后封閉的內陸小城市,但胡美相信耶魯傳教團的推動力量。傳教士傳教的手段有很多種,但胡美堅信:“醫療工作……一般而言,是向中國各地傳播基督福音最穩妥、最有力的方法。”
1906年11月,由胡美及兩名助手開辦的雅禮醫院正式開業。第一個前來求診的重要人物是一位地方官員,最后卻拂袖而去,因為胡美量了他左手的脈搏,而中醫把的卻是右手的脈。連求治無門的病人看到胡美的這種治法也會退避三舍。不過,胡美還是有所進展,治愈了兔唇、白內障、腫瘤,讓當地百姓釋疑,進而逐漸收留重癥患者。胡美是個好學的人,一有機會就學中醫,他也承認,中醫有時比西醫更有效。為了融入這座城市,胡美專門請了一位語言老師,不僅學習中文,也學習湖南話和長沙話。
胡美越來越多地被長沙要人請到家中看病,甚至還受邀與當地名醫一同會診。1908年,一位曾受上海美國長老會培訓的中國醫生加入診所之后,百姓對診所的信任感又有所增加。兩年后,又有一位叫顏福慶的醫生參與。顏福慶畢業于耶魯醫學院,又在英國研究過熱帶病的醫治,先后考察過巴黎、柏林、維也納的現代醫院。有了這些人的幫助,胡美避免了許多誤診。
胡美廣結善緣的作風和精湛的醫術,使他在1910年4月的長沙排外運動中躲過一劫。外國人在長沙的產業幾乎毀于一旦,但胡美被迫出走長沙后,當地百姓還替他看管雅禮的產業。胡美回來后,發現醫院毫發無傷,醫院內的設備、貴重物品也都安然無恙,美國副領事說,這一切全部“歸功于傳教團的胡美博士廣受當地人的敬重”。
辛亥革命爆發之時,胡美正在美國為醫院籌募資金。胡美在耶魯的同學、百萬富翁哈克尼斯同意捐給雅禮協會一座設備齊全、可容納400個床位的醫院。他還承諾:“這家醫院將成為醫學教育中心,我關心的不僅是醫療問題。它將是屬于長沙人的中心,自行管理,自行運營。我不會再勞神維護這項計劃。”胡美高興地寫信給顏福慶:“你如瞧見醫院藍圖,定會不能自已,因為在中國沒有哪家醫院能比。”
革命之后,耶魯傳教團所屬的這家醫院成了紅十字會駐湖南地區的總部。主政湖南的譚延闿為了證明自己的進步,要這家醫院為中國學生進行健康檢查,推動治療鴉片煙癮和防治鼠疫的計劃。1913年夏,在湖南士紳的大力支持下,省長譚延闿與耶魯傳教團簽下協定,由雅禮協會出面修建、裝備這家醫院,并支付薪俸和津貼給15位受過西醫訓練的醫生;湖南省政府則負責建造教學大樓,征收用地,每年提供一筆補助金。醫學院和醫院名為“湘雅”。湘雅醫學院、湘雅醫院由20位成員組成的永久理事會負責行政管理,其中10名中國人,10名由耶魯指定。第一批學生進入護士學校和醫學院預科就讀時,胡美欣然寫道:“我們傳教團的醫生到中國后,教育的目標終究實現了。這意味著與湖南市民的合作,使我們得以展開中國人所需的工作,這也是我們來此的用意。”幾年下來,事實證明了湖南人與美國人的這種合作模式較為實際,且成果豐碩。
胡美在中國的頭10年,經歷了慈禧、光緒、袁世凱相繼辭世帶來的湖南的動蕩。從譚延闿開始,到湯薌銘、趙恒惕、張敬堯,最后是唐生智,都曾經主政過湖南。胡美也靠著與軍閥的關系,維持著湘雅醫院在內戰中生存。正如胡美所說:“我們其實是各軍閥的保健醫生。”此間的中國風云際會,各種新思想新思潮充斥在年輕人當中。雅禮協會為了拓展中國學子的心智,也幫了毛澤東不少忙。1919年,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遭到查封之后,毛澤東轉而擔任雅禮協會所屬刊物《新湖南》的主編。《新湖南》后來也被查禁,不過雅禮協會還是租給毛澤東三個房間,讓他辦“文化書社”。毛澤東以此為基地,出售和宣傳馬克思主義著作和期刊,再轉而把盈余用來贊助社會主義青年團。
1921年,中華博醫學程度標準委員會對全國醫學院校進行審查,有7所質量合格,其中長沙湘雅、北京協和排在前列,從此“南湘雅,北協和”的美名蜚聲海內外。
此時的雅禮協會不斷發展,胡美也擔任了第一任校長,包括雅禮中學、湘雅醫院、湘雅護理學院。然而這些機構的發展速度依然跟不上中國的變化。1925年前后,全國的排外浪潮此起彼伏,長沙雅禮的學生也走上街頭,加入到各大中學生的游行行列。西方人在長沙的處境越來越糟。胡美寫道,即使教會學校的學生,“也不敢與外國老師一起上街,他們會被路人稱作‘洋奴才”。在這種環境下,要讓雅禮的各個機構正常運行是越來越難了。1925年胡美做了一個決定,他把醫學院的管理權全部交給顏福慶為首的中方管理委員會。
1926年國民革命軍北伐開始,長沙成為革命的大本營。而雅禮的去留也到了最后決定的時刻。最后,經過教職員的投票決定,湘雅停辦。后來,美國副領事范宣德下令撤離長沙所有美國僑民。湖南省省長答應撥給剛從美國回來的胡美一節私用的火車車廂,但卻發現整列火車都塞滿了士兵。胡美一家最后是擠在郵袋之間,坐著行李車廂離開長沙的。
1929年,顏福慶主持重組了由25人組成的湘雅校董會。1931年,民國政府教育部核準湘雅醫科大學校董事會立案。同年12月,學校更名為私立湘雅醫學院,直到新中國成立。如同胡美離開長沙前期望的那樣,今天的湘雅醫學院站在中國現代醫學教育的先鋒位置。
自19世紀基督新教傳入中國以來,新教傳教士們歷經艱險帶著使命來到中國。過去的觀點一直是把來華傳教士作為西方的侵略者的幫兇來看的。不能否認,來華傳教士中有一部分投身到政治當中,興風作浪,也不能否認個別傳教士的惡跡斑斑,為虎作倀甚至干起強盜的勾當。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從中國最早的現代天文學和歷法、圖書館、世界地圖和現代地理學,到最早的現代意義上的大學、盲校、盲文、聾啞手語學校和女子教育,再到最早的醫院、麻風病院和反鴉片運動,乃至最早的漢英、英漢字典、漢語拼音、幾何原本,都有傳教士的身影。1936年《中華年鑒》統計,全國20個省有教會醫院426所。無論上海,還是全國其他各地,最好的三甲醫院其前身大都是教會醫院。據筆者統計,新中國成立前,全國可查的教會大學17所,教會中學161所,教會小學30多所。
今天,正視來華傳教士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積極的一面,對于我們正確認識和把握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各自的地位和角色仍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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