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鋒
你曾被汗水擦亮的身體
是勤勞的。你銳利無比的牙齒
咬住凄涼的西風
撬開一張張饑餓的嘴
一遍又一遍
翻看土地干癟的口袋
忙時一把锨,閑時吼亂彈
這無所謂忙與閑的年月
你卻彎曲變形,銹跡斑斑
像被風濕和便秘折磨的老人
佝僂在墻角,暗自啜飲
昔日的光芒
你用呵護幼苗的利刃
鏟除日子的岔根與雜草
挑開溝渠,引來清流……如今
你與祖父——一棵朽枯的莊稼
朝夕相伴!你頹廢,像一根拐杖
扶住搖搖欲墜的晚年
握過鐵锨的有力大手
有的松散變形
有的麻木殘疾
有的,只剩幾根雜亂的白骨
胡麻飄香,槐楊迷醉
豌豆飽滿,玉米誦經
——只有在九月,貧瘠的土地
才能綻放出富足的笑容
每年父親躬耕于此,野菊花如約燦爛
仿佛駑鈍的鋤頭隨口一語
就說破了秋天的秘密。孤獨的勞動
收獲了意外的美
粗糙暗淡的父親,像粒沉迷于農事
而忘記發芽的種子,更像大地中央
一塊無法治愈的疤
——他匍匐在地,黑著臉,大口喘氣
固執地刨挖一條蔓延的草根——
因為專注,而對雅致清俊的野菊花
這插在土地額頭的根根金簪
視而不見!
微微戰栗的野菊花,你是否看到:
一個被汗水褪盡皮膚本色的人間平民
正以誠懇勞動的形式,一鞠一躬
向你這花中的貴族致敬
那塊石頭,也許是因為丑陋和粗糙
而脹紅了臉,心臟也差點
停止了跳動。前半生,他被渾濁的河水
那溫柔的鞭子抽打、驅趕
之后隨意甩在了陌生的岸邊
如今,冷風吹著他的后腦勺
雨滴一下一下,掏空他口袋里
僅剩的熱度。我知道他的淚水
很少從雜亂的紋理中滲出。有時
他緊攥自己,像一只憤怒的拳頭——
只是缺乏揮舞的力量。可如果一旦
松開咬緊的牙關,他還算硬朗的身板
將立刻散架。搖頭晃腦的螞蟻和爬蟲
也會聞訊趕來,舔食他體內
陽光釀成的蜜。卻沒有人在意
一顆絕望的石頭,如何把暗疾和舊傷
化解,縮小,像沙一樣
從指間流走
眼睛本是明亮深澈的
北風吹了多年后,一粒一粒的黃土
慢慢鉆入身體,結了疤
洗又洗不掉,摳又摳不去
那種渾濁的目光中,蒼茫的神情里
有黃土的黃
生就一身蠻力,修路,鋪橋
周而復始的耕種與收割
卑微如一根野草
在命運的大風之下茫然倒伏
枯干后,依然是
黃土的那種黃
趴在炕頭啼哭,吃奶
又在自家院子里刨土,打滾
坡上挖苦蕖,溝里摘酸棗
又在村頭建院修房,粗糙地過
黃土般的日子,臨末
一圪垯黃土一樣包了
葬在漫天的黃土中——
那種渺小與啞默
才是黃土的黃
一場風,圍著一棵樹團團轉
他搖晃,發脾氣
踢起地上的沙石和灰塵
甚至從多個方向用力,也不能
把一個站立的人,沉默的人
給放倒
他揪住顫抖的葉子不松手,大吼小叫
以為這樣,身子蜷曲的老樹
會從深深的土里,拔出繁密的根須
跟他走
就像很久以前:總得有誰
站出來,交出通往春天的鑰匙
說出陽光藏在地下的秘密……
氣急敗壞的風,憤怒不堪的風
一頭向地埂撞去——那里,幾棵冰草
差點閃壞了腰
左手是蒸好的饃和炒熟的菜
右手,一口黑瓷瓦罐里
荷包蛋湯熱氣騰騰
十歲的小女孩提得手酸,走得腿麻
她一出現
清冷的山坳立刻就有了人間煙火
好像,她提來的不是早飯
而是家
大地為桌,野草作椅。初升的太陽
像被諸多農事困擾的男人
隨手甩掉的一頂舊草帽
細嚼慢咽的女人,一邊留心驢子的去向
一邊思忖著怎樣挑出
剛剛扎進腳底的一根馬蘆刺
麥苗正在抽穗,洋芋開始揚花
鄰近地里種著一片水靈靈的大白菜
——三種默默相視的農作物
從一頓簡單的早飯里認出了
自己作為莊稼的前世與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