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河流（四章）

鴿 子

時間的河流淌啊淌

就像風，正面的風試圖貼近背面的風，這距離，是三生三世也不可能。

就像烏鴉的叫聲，它驚醒了無數靈魂，卻無法驚醒寒冬的一夜。

就像小小的一道縫，地縫好過，心縫難越。

就像大廈的琴弦，醉酒的月亮可以盡情彈奏，而開花的路燈，卻只能活在渴望之中。

時間的河流淌啊淌，成熟的麥穗彎下了腰。

行進的人，挺直了胸。

晾在樹上的風，看見一片葉子舒展開身體的過程。

跑在路上的葉，看見一群螞蟻忙忙碌碌的辛勞。

貼近大地的腳，發現幸福就在腳下。

時間的河流淌啊淌，生銹的鎖常常遇不到開門的鑰匙。

行進的人，看見忠于自己的影子。

拭亮夜色的燈，燦然一笑，溫暖了。

激情如水的電，燦然一笑，光明了。

一躍而出的日，燦然一笑，天亮了。

時間的河流淌啊淌，沾不到人間煙火的魂靈，不明白自己的心跳就是大地母親的心跳。

行進的人，永遠在目的地不明的路上飄啊飄。

白瓷一樣的青春，美啊。

黑陶一樣的時光，美啊。

黃金一樣的歲月，美啊。

一條路，立起來，就是墻。

一面墻，走穿了，就是路。

——時間的河流淌啊淌，在墻和路之間，我們流啊流。

我試圖穿進一面鏡子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試圖穿進一面鏡子，去取出鏡子里的花草樹木，和一個睜大眼睛滿臉困惑的小屁孩。那個鏡子里的人，究竟是誰？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

在鏡子的后面，我找不到他。我篤信，他藏在鏡子后面的一片葉脈里，藏在一只蜘蛛的小巢里，藏在那抹跳動在我眼睛里的透明亮光里。

我篤信，鏡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分享我的喜怒哀樂，他明白我想攀到山頂和飛到空中的想法。我哭，他也哭。我笑，他也笑。我做鬼臉，他也做鬼臉。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只是，他永遠不讓我抓到他。夜晚的星星和月亮告訴我，那不是鏡子不愛我，而是鏡子外的人很難讓他信任。連鏡子也不信任的人，又怎能讓別人以他為鏡呢？

鏡子就那樣，等著一個個人走近，又等著一個個人離開。

在鏡子后面藏著多少我未曾謀面的別人和自己，這秘密，鏡子外的人永遠不知道。

我試圖穿進一面鏡子。我嘗試著念“芝麻，開門”，鏡子朝我笑笑。我嘗試著在鏡子上畫上心形的門和窗，鏡子朝我笑笑。我嘗試著用武力威脅鏡子，鏡子給我威脅讓我驚駭萬分。

我得到的除了拒絕，還是拒絕。用盡我一生的努力，我也無法參透打開鏡子之門的咒語。

進入一面鏡子的方法，只有一種，讓自己回到自己，面色平和，面對鏡子，輕輕說一聲：“嗨！你好！”

鏡子笑盈盈地對你說：“嗨！你好！”

——所有人都是自己的鏡子。敞開你自己，你就進入了鏡子。

獨坐幽篁里

像這樣，獨自一人，坐在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里，不是第一次了。

是探訪，是交心，是休憩，是養心，是感受“此處有茂林修竹”，還是就想靜靜地看一看那些熟悉而久違的竹子，讓竹子把自己懵懂迷糊的心喚醒，讓竹子把自己軟而彎的腰扶正。

是頂禮膜拜，是造訪友人，是聽聽竹歌觀觀竹韻，是為了讓身體和靈魂在竹子的婆娑聲里站直一些，再直一些。

常常，我輕而易舉就進入了一片竹林，我輕而易舉就置身于一片竹林。可常常，要讓自己的心進入竹林、置身竹林，卻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有無數次，我獨坐幽篁里，卻無法真正抵達一株會思想竹子，我只能頹喪地無功而返。

有無數次，我獨坐幽篁里，與一株竹子、與一片竹子，或竹子上的月光和飛鳥，相看兩不厭。沒有琴聲，沒有明月來相照，但竹聲就是最好音樂，任何一株竹子都可以照亮我的眼我的心。

獨坐幽篁里，作為竹林七賢中的第八賢，我要以天為被以地為床，花天酒地，龍吟虎嘯，吐露竹一樣的語言，渡過竹樣人格獨立的一生。我愛竹，我還要愛菊，愛南山。那竹間歸來婀娜多姿的浣衣女，我要選一個樸素如竹、健康如竹、美麗如竹的女子，娶回家相依相伴白頭偕老，過竹一樣的生活，生竹一樣的子女，最后，像兩株竹一樣老去。我要把自己化成一株竹，植根在亂石之中，在板橋的畫里笑對東西南北風。最后，在數百年之后，讓無數軟骨頭膽小鬼挺起胸膛，直面人生。

季節就這樣更替著，星月落下去又升起來，一滴竹尖上的清露醍醐灌頂。我獨坐幽篁里，長嘯一聲，飄逸的靈魂飛起來。作為一個竹一樣的書生，你聽沒聽懂、看沒看見都無所謂了，這浮躁的俗世，好在有竹陪著我歌、舞、嘯、傲，并昂然挺立著！

獨坐幽篁里，我是一株竹，竹是另一個我。

人類就是搬運工

我們活著，就是馬不停蹄的搬運工。

從鄉村到城市，從故鄉到異鄉再到更遠的異鄉，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甲地到乙地到丙地，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上面到中間到下面，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心間到體外再到心內，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春天的葉尖到夏天的繁花到秋天的碩果到冬天的雪野，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陽光下透明的展露到漆黑夜里的躲藏隱匿，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從吚呀學語的嬰兒到奔跑的少年到入土也難安的老人，我們不停地搬運自己。

我們活著，就是馬不停蹄的搬運工。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把高山夷為平地，我們讓天塹變成了天途。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讓良田里森立起高樓，我們讓峽谷出平湖。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讓春天的花開在了冬天，我們讓陽光下的莊稼住進了快熟的大棚。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讓十八天的小雞鴨速成為餐桌上的食品，我們使七年前的餅也保持著鮮活的樣兒。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搬走了天的藍云的白山的青水的秀，我們搬走了月的明星的亮日的燦爛。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搬走了鳥兒的歌唱蜂蝶舞蹈青蛙的鼓點魚蝦的小令，我們搬走了稻谷的清香菜蔬的鮮美水果的甘甜故鄉的味道親情友情愛情的味道。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搬走了空氣的清新流水的潔凈青山的高流水的長搬走了土地的肥和豐登的五谷興旺的六畜，我們搬走了南山的菊不染污泥的荷和挺立在骨頭的里的松竹梅。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搬走了生活的萬紫千紅時光的千山萬水，我們搬走了黎明的嶄新搬走了時光里的歡笑和自由。

我們搬，我們搬，我們搬走了水淋淋的愛情和亮閃閃的生命，我們搬走了夢想的翅膀搬走了信仰的根基和感恩的源泉。

我們搬，從出生到衰老，我們一直都在搬。

我們搬空了世界，陷入了黑暗。我們搬空了愿景，沉入了死水。

我們人類，是這俗世里最苦最累最繁忙的搬運工。

我們夜以繼日搬著石頭，把自己一天天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