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雁
接到電話,我還坐在教導處辦公室,準備著新的一學期開學的資料。我是班主任,明天就要報名了,我得把報名時教師需要的報名表等資料準備好;同時我是教導主任,還得準備明天老師們所需要的教學需用的資料。
接到電話,電話那頭,母親的語氣有些急,電話里母親只說了兩句話,父親摔倒了,說不出話來了。
上午我們開了教師會,在會上,我講了話,無非就是教學管理方面的,是對老師們教學方面的各種要求。下午是老師們自己作好開學的準備。可是,就在這忙碌的開學伊始,我就接到了這樣一個讓我痛心的電話。
母親的兩句話,意味著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接到電話,我腦子里就沒了什么東西,一片空白。
這個寒假里,和父親一起吃過飯,一起擺過攤,一起過過年。感覺中,父親沒什么征兆啊,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如往常,沒什么特別之處。可是,這個寒假剛過,事情就來得這樣突然。
瞬間的芒然,讓我手足無措。
這個電話,就像一個定時炸彈,把我炸暈了。不該來的事情,到底是來了,來了,就得面對啊。我給同樣忙碌著的妻子打電話,說我們得馬上回去。妻子不明就里,放下手中的工作。
再就是向校長請假。校長安慰著我,讓我不急。我能不急嗎?急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再就是電話找到鎮上的一個野的司機王勇,說送我們回安昌。
于是,我和妻把女兒托付給好友王可文夫婦代為照管,匆匆忙忙地坐上車趕往安昌。
一路上,我說不出話來,妻子拉著我的手。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希望事情不應該太過悲慘,希望回去還能看到父親,希望父親還能與我們說說話,希望父親還能好起來,生活還應該照常下去吧。
妻子用兩只手握著我的手,給了我力量,給了我勇氣,不管事情怎樣,我都得有勇氣面對。可是,我還想到了最壞的結局,又不斷地從心底里否定了這個結局。怎么會呢?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怎么會發生意外呢?不會的,不會的。
我只是叮囑司機,在安全的情況下,用最快的速度開車。司機理解我的心情,風馳電掣般地飛奔著。
車過樂興,快到黃土時,姐打來電話,姐悲傷地哭著,叫著父親,叫我快點!
我的大腦,就像遭到電擊一般,一種痛,頓時彌漫全身。妻子看著我,手上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父親,我回來了,等等我,等等我……
我的父親,名叫吳遠雙,一位已經退休十余年的老教師,他很高大,也很瘦弱,頭發全白了,一臉的滄桑,同時,父親還有一只眼睛帶著殘疾,父親就一輩子被人叫著吳瞎子。每每聽到別人這樣叫著父親,我的心都在痛,在滴著血。
小時候,我家在農村,我們住的村子叫白云村。那時父親在鄉上中學教書,也只有節假日父親才會回來。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操持著家務。
我家是遷移戶,父親是射洪人,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三臺師范畢業后,當時他們可以自己選擇去處,父親選擇了安縣。而母親老家在蓬溪,跟隨著父親就來到了安縣,因為這里有大米吃,母親戀著這個地方,于是就這樣,定居在了一個叫白云村的村子。
對于小時的記憶,已經知道的不多了,大多隨著時光的逝去而忘卻。但我也還記得,當時因為父親常年在鄉上教書,家里也就常常只有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幾人。最初還是大集體的時候,母親常常要出工,自己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親起五更睡半夜一個人勞累著。常常是母親照顧著我們一家人吃了后,那里還要喂豬,喂豬都是要連夜砍豬草,然后簡單淘洗,就在大鍋里煮熟,然后才能喂。
那時活路很多,有時母親就要我們跟著母親身邊轉,母親砍豬草,就得讓我們照燈,燈是煤油燈,我們一邊照燈,還得用手攏住火焰,以免被風吹熄。
冬天,我們的手腳凍了,母親還要燒一鍋滾開水,讓我們燙腳,用干紅辣椒搓,這樣,一兩天,凍瘡會很快就好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應該已經是深夜了,母親才得閑下來,但所謂閑下來,也不是母親就可以睡覺了,母親還得為我們一家人縫衣服,納鞋底,做這些活的時候,母親就在那微弱的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縫著。我想,那些年,在農村,家家戶戶都要女主人這樣勞累著吧,一家人的吃穿,就這樣,樣樣都壓在母親的肩上。
每天為了趕工分,按時出工,自家的事情都得在出工前做完。于是母親每每在雞叫第一次就起床了,煮豬食,料理家務,煮飯什么的,忙了一大早上,母親就已經很是疲倦了,但也沒有誤了出工。
那時,為了掙工分,我們小孩子能做的事情,就是滿山去撿狗糞。當時市場上肥料奇缺,牛糞,狗糞等和草皮放在一起,壘起一個小土堆,焐上個把月,再混勻,就可以當莊稼地的肥料用了。我們小孩子帶上一把釘耙或鋤頭,一個撮箕,就山溝,田垅到處去找狗糞。在那時這還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因為是遷移戶,家里又沒有一個男勞力,所以每到分糧的時候,我們家總是會吃虧,我們姐弟幾個都還小,也幫不了母親去出工,于是,家里每年都缺糧,每年到青黃不接的時候,都要借糧。偶爾,我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到集體的地里去偷一些玉米棒子,紅苕什么的,當然也不敢大張旗鼓的偷,只是能解決一下一家人的吃的問題而已。
父親是每星期六晚上才回來,然后星期天下午又要到鄉場中學去,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很少時間在家,父親在家時候,我們一家人就會感到少有的幸福。可是父親在家也做不了多少活,父親對農活,也是略懂一些,能做少量的活,其實大量都是母親一力承擔。
后來分田到戶了,就不用出集體工了,每家每戶都各自守著自己家的幾畝田土,務得比在集體活路時還仔細。我家的莊稼,也散落在幾個地方,不集中,做起來相當費時費神。但我們也一年四季樂此不疲地奔波于每一塊莊稼。
父親回來時,也會經常下到莊稼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但父親畢竟很少做莊稼地里的活兒,所以一年四季,也都靠鄰里之間相幫,但凡犁地,耙田,都只有請鄰里幫忙。
最樸實的,就是鄰里了,我母親在農村,也少不了這些鄰里的關心。一生都難忘記的。
終于回到了家里,家里雖然人很少,但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父親斜躺在沙發上,雙目緊閉,沒有一點表情。父親依舊穿著一身樸實的衣服,那瘦削的臉,看著心疼。我緊握住父親的手。那是一雙瘦瘦的,大大的手,此時此刻,已冰冷了。心里默默地念著,父親,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你兒子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
母親坐在父親頭部那邊,雙手捧著父親的臉,眼睛一點也沒離開過父親的臉,生怕父親萬一能睜開眼,看不到了。母親一直在念著,吳老頭,那邊去不得啊,你還有沒做完的事呢,在新縣城買的房子,你還沒去住一天呢。吳老頭啊,你別把我丟下不管啊,你走了,我怎么辦呢?
聽著母親的的念叨,我心都麻木了,我也默默的注視著父親那張瘦削的臉,總希望父親能睜開眼來,看看他身邊的親人。總希望父親能感受到我手中的熱量,總想把我身體的熱量盡數地傳給父親,讓父親能醒過來。
在一旁,北川縣人民醫院的三個醫生,正在給父親施以搶救。父親的全身,都安插著一些管子,連接著一個方形的,測試生命體征的儀器。其中一個女醫生,正用雙手在父親胸部做著按壓動作。我也偶爾去看看能儀器,希望那條波能有點變化,能有起伏,能反映出父親生命回來的波紋。
可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父親到底是沒有醒過來。
我總感覺到這不太真實。
因為在這個春節里,父親還和我們一起團年,過年,一起吃過飯。在初八那天,我還和姐一起回去,聆聽父親對姐的勸說來著。姐因為離婚后,現在正處的朋友,讓父親不滿意,仿佛看不到姐以后的幸福。父親哪,一生都在為兒女操心,都在希望兒女個個都能幸福,至死都這樣。
然而,事隔幾天,我們趕回來了,看到父親卻不和我們說話了,始終緊閉著雙眼,也不看我們一眼了。盡管我們一直在呼喚著父親,也沒能讓父親醒來。
母親說,父親在下午出去走了一轉,回來時,還和她開了個玩笑,然后去上廁所,卻沒有從廁所走出來。她聽到嗚嗚的聲音,還以為是其他什么聲音,便走出去看,什么也沒看到。感覺聲音在外面,母親又折回身來,到廁所一看,卻看到父親斜臥在廁所里。
母親當時叫父親,父親都沒有應聲,母親一身病痛,拉不動父親,母親還是叫鄰居的胡老師,把父親從廁所里抱出來,抱到沙發上。然后胡老師幫母親把我們的電話撥通。我就聽到母親電話里說了兩句話。
姐因為離家近,很快就趕回家了,庚即打了120。
醫生超出常規,多搶救了二十多分鐘,最后不得不宣布死亡。
父親到最后還是都沒有能夠醒來。
總有一種感覺,不太相信父親就這么走了。
我無法面對死亡這個詞,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來接受這個詞。可是,事實在此,醫生的宣布毫無疑問。
父親走了,這么快就走了,沒來得及和父親說上一句話,父親就走了。
父親還是很安祥,躺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嘴唇已經緊縮了,父親終是沒有醒來,沒有醒來和我們說上一句話。
我握著父親的手,越發感覺到父親的手已然冰涼了,我想用我的溫度,帶給父親一點熱,希望父親能坐起來,希望父親再和我們說上一些話。
就這么,我一直握著父親的手,生怕一松手,什么都沒有了,就看不到父親了。然而,事實上父親就一直沒有醒來了。
父親是五十年代的中師生,那時因為到處都缺教師,他們面臨分配時還可以自己選擇去向。就是這一次分配,就決定了我家從此定居安縣。我不知道當初父親選擇安縣的理由,我一直想有時間陪陪父親,讓父親給我講講他的經歷。因為我覺得父親的經歷很豐富,足可以寫就一本書。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隨著父親的去世而煙消云散了。
父親分到安縣,先在塔水二小工作,后又在安縣中學,花荄中學工作,然后就一直在樂興中學工作,教齡長達三十四年,在樂興中學就三十一年,直到退休。
從我記事起,父親在我心中就很偉大。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在農村這樣一個家庭,有父親這樣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單位上的人,感覺無尚的光榮。因為父親的原故,我從小也就有著一個理想,那就是長大了也做父親一樣的教師,后來也實現了我的這個愿望,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道路。
父親的教書,一直都在走著上升的道路,他不管在哪里教,都是出了成績,是學校都獲得了好評的,后來一直在樂興中學,也都一直擔任著學校學科教研組長。
有一年,樂興中學的楊文江校長調黃土中學,硬是要讓父親跟著去黃土中學,在那邊都給父親把課安排好了,同時也在縣教體局里做工作。可是樂興中學的王德輝校長卻執意留住父親,守在縣教體局里,硬是沒讓教體局調走父親。
父親帶八九級畢業那年,學校的九零級又面臨著初三了,這個年級在學校有史以來最為難教的年級,期間因為學校管理的緣故,這個年級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父親本來應該又從初一帶,但學校卻執意讓父親接初三,帶九零級。父親可以說是臨危受命,仍然出色地帶出了九零級,而且還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父親最為輝煌的是帶九三級,他的班級為縣教研室實驗班級,他帶領學生參加省數學競賽,七名學生全部獲得等級獎,為全縣當年獲獎最多的班級,并且代表縣初中數學界去參加省數學年會。
父親就是這樣一位教師,一輩子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用魯迅的話說,是真正踐行了 “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父親一生操勞,還沒有退休,就一頭白發了。常常面對父親,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感到父親操勞一生,好像從來沒有為自己過,把一生的心血都獻給我教育事業。
當時在樂興中學,父親是第一個評職稱,上了中一,可以說,只要有父親在學校,就沒有第二個可以率先評上職稱的。他的教學,在當時安縣初中數學界,已經是一張王牌了,樂興中學也正因為有了他,好像教學質量就一直穩居縣內前茅。
我為有這樣的父親,我驕傲!
父親終究是走了,父親終究是沒有醒來。
我們把父親抬到了床上,讓父親平平地躺在床上,蓋好被子,然后點著香和蠟。
這第一個晚上,我就一直為父親守著靈,一直陪伴著父親,要父親不再孤單,還有我陪伴著他。
父親膝下本有四個兒女,大姐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因病死亡,我的哥也在七年前患病死亡。現在就剩下我和姐兩姊妹了。
我讓姐去睡,有我守父親就行了。
整整一個晚上,我默默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說著話,作著心靈的交流。仿佛要把來不及說的話,一股腦兒地說給父親聽。
可是,無論我說什么,父親都是聽不到了。只有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說過不停。
香一直燃著,蠟也一直燃著,屋子里電燈也一直亮著。
一個時辰左右,香要燃完了,我得趕忙續上。蠟要燃完了,我得又點上一支。
母親將近七十,我也讓母親去休息,可是母親卻要一直和我陪伴著父親,我也只好聽之任之。
早年父親和母親關系不是很好,經常爭口角,甚至還有大打出手的時候。我是見證著父親和母親一路悲歡而來的。到了晚年,父親和母親關系得到緩和。可以說,父親和母親是一對患難夫妻,也是一對冤家對頭。較勁了一輩子,到了晚年,反而十分和睦和融洽。
父親走了,母親一下子仿佛變得蒼老了,母親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父親生前的一些事,特別是下午父親回來的一些事。我聽著都有些心酸,但也不好打斷母親的話。
我在屋子里各種燈光映照下,時不時地看著父親的面龐,這張臉伴隨著我的一生,必將永遠留存于我的心間。
我總有一種幻覺,蓋在父親身上的被子,在隨著父親的呼吸,一起一伏,父親只是累了,父親只是睡一覺而已,也許明天,父親就會醒來,就會和我們一起,經歷風雨,過日子。
我好像還聽到了父親的鼾聲,聽見父親睡覺的呼嚕聲,甚至聽到父親在睡夢中的話語,還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熟悉。
有時我又默默地注視著父親的臉龐,平平的額頭,瘦削的雙頰,高挺的鼻梁,伴隨著那滿頭的白發,寫就了父親辛酸的一生。父親還沒有真正好好地享受生活,我也還沒有好好地孝順他,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看著母親,從此母親就要孑然一生了。我們平常都在工作崗位上,母親該孤獨了,從此身邊沒有說話的人了,沒有吵架的人了。我感覺無限的悲哀。母親二十年的風濕病,常年吃藥,這后半生的生活誰又來照顧呢?
想著父親就這么走了,狠心地拋下母親走了,一走百了,可是留下孤獨的母親,我不免生出幾許擔憂來。
父親,躺在床上,聽到了兒子的心聲了么,父親,該醒來了啊!
一九八五年,國家為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事業單位的職工可以申請家人農轉非。父親曾經函授數學本科畢業,正是落實政策內的人,于是父親就開始跑農轉非的事。
在那時,當非農業人,當居民,擺脫農皮,又是何等榮耀的事情啊,所以父親也是千辛萬苦地把農轉非的事情跑了下來。
一家五口人,父親是吃皇糧的人,母親和我們姐弟三人還都是農業人,我和哥還在讀書,姐那時還在代課,按政策姐是不能農轉非的。當時就有這個風聲的時候,可是父親沒有把握好,也沒讓姐重返校園。因此農轉非后,姐也就沒轉成非農業人口。于是父親又花三千多元給姐買了居民戶口。
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這居民戶口卻不那么值錢,當時的三千元可謂巨款,父親不想落下姐一個人還是農村戶口,就是借錢也把姐的戶口給辦了。從此,我們家就徹底告別了農村,轉而為居民了。在當時還讓我們的鄉親們多少羨慕啊。
戶口倒是轉了,農村的莊稼就要被村上收回。于是,沒了莊稼做了,也就沒有了生活的收入,全家人的生活就成了問題。于是父親和母親商量,開始做起小本生意,擺起了一個小食攤子,在逢場天賣面條,湯圓,涼粉兒什么的。
那時我還正在讀初中,每每下課,中午,都要出來幫助母親打打下手,洗洗碗什么的,每每天忙忙碌碌的,倒也覺得很充實。
做了一段時間后,又改做副食生意,買些百貨。母親是一個沒進個學校的文盲,因此做起生意來,也沒什么經驗,再加上那個時候母親的風濕病的困擾,動作慢,因此生意卻沒做得風生水起,也沒怎么賺到多少錢,一家人的生活仍然捉襟見肘。
農轉非后,我們家就不可能還住在農村,于是父親也就開始了買房的生涯。因為家里積蓄不多,要在街上買房,倒也經歷了很多波折。黃土,塔水,安昌,到處都在看房子,看好幾套條件的房,都因為錢一時湊不齊,而沒成行。最后還是在樂興買了一個門面房。
房子買了,可是家里卻因此背負沉重的債務。房子是老房,后來又經過兩次改建,修得簡單,但至少有了棲息之處,從農村人變成了場鎮人,倒也在那個時候覺得很榮幸。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一直過著拮據、儉樸的生活,一直在為了還賬而奮斗著。直到今天,母親都一直保持著節約的品質。
再后來,很多人都在縣城等一些地方買房,父親也覺得該換房了,于是又想方設法買掉樂興的房子,在安昌,花荄買了房。只可惜,父親還沒來得及在新縣城享受到新買的房,他就永遠地走了,永遠和我們陰陽兩隔。
為父親守靈一夜,母親也陪著我守了一夜,母親當時也是高齡,身體因為二十多年的風濕,類風濕等病而欠佳,可是母親還是依然坐了一晚上,一個晚上沒合過眼,一個晚上我都聽母親在回憶著所走過的歲月。看到身邊的人,從此再也起不來,母親心中該是多么的凄涼啊。
早上,給王可文老師打電話,請他幫忙叫車把我女子送到安昌。父親走了,父親膝下三個孫女都被叫了回來。女子也明白了些什么,一進屋,叫了聲爺爺,眼淚就滾出來了。原本熱鬧的一家人,這時卻異常沉悶。
我因為悲傷,有時也不知要忙些什么。在母親的授意下,我們去買了些錢紙,孝衣等一應物什,還有香蠟什么的。家里香蠟要一直點著,錢紙也要為父親燒一些,盡量多燒一些,讓父親在那邊不至于過得很尷尬吧。
父親生前的老友,郭昌國,孫從弟,姜遠清等也一一前來吊唁父親,還送來了挽聯:“吳遠雙同志千古!” “培養李桃曾盡瘁,光輝竹帛永留芳!”
在聯系火化時,母親堅持要在羅浮山去火化。羅浮山是安縣重要的佛教圣地,有飛鳴蟬院等廟宇。母親早年皈依佛門,每年都要在這里行佛事,每次都要在這里住上一周。按佛門規矩,皈依佛門的人老了就應該按佛門的規矩火化。于是聯系了羅浮山的火化師傅。
來到羅浮山,火化師傅就開始生火,火化爐架上了木材,很快火就生起來了。我眼看著火化師傅把父親送入火化爐,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七年前親自把哥送到殯儀館火化的情景再次在眼里閃爍,如今又把我的一個親人送入火化爐,那種滋味,真是錐心的痛。
同時飛鳴蟬院的師傅們同時做起佛事來,算是為父親超度吧。我們跟著師傅身后,行著佛事,聽師傅嘴里依依嗚嗚地念著經文。伴隨著師傅們的吩咐,我們長跪在父親靈前,心情異常沉重。心里默默地念著,父親,一路走好!
燒了一個半小時,師傅把骨灰創出來,于是我們就在這堆骨灰里,一一撿起骨灰來,仔細分辨著骨灰和木灰。眼淚卻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仿佛瞬間,父親現在就灰飛煙滅了,前些日子還和父親一起過春節,現在撿起來的,竟就是父親的一堆滾燙的骨灰。
火化回來,一家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都保持著沉默。從此,再也看不到父親的笑容了,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了,就只能面對著父親那慈祥的遺像了。
父親的晚年依然保持著節儉的風格,穿著樸素,為人誠懇,但凡有人求上門找父親做事,父親都能力所能及地盡力做好。早年父親幾乎包干了每年為鄉親們書寫春聯。
父親是我在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三年退休的。退休后的父親,也沒有閑著,平常在家練練字,有時去茶館看人走象棋。每逢春節,父親都要擺起攤子寫對聯賣。父親寫的對聯,字跡工整規范,楷書蒼勁有力,深得老百姓喜歡。
每年寒假,我都會回到家幫父親打突擊。每每到年三十的時候,父親已累得直不起腰,于是我就操起了毛筆,一直頂替父親寫著。因為父親寫的對聯老百姓喜歡,每年三十都供不應求,幾乎都在手里來搶了,而每每年三十我們都要忙到深夜,還推掉了一些生意。
老百姓最樸實,認準了你的字,是一定要買你的對聯,所以在有一年,我們攤子旁邊堆著一大堆對聯,就是少有人去買,而我還沒寫完,老百姓就牽在手里,生怕又落到別人手里了。老百姓都是沖著父親在樂興多年的聲譽,父親寫對聯的執著認真,非買父親的對聯不可。我雖年輕,但每年三十,也會累得腰酸背痛的。
父親說,母親的病一直不見好,他自己也偶爾患點小病,自己累點,多積攢點錢,為的是不給我們做兒女的加重負擔。父親這一生,都在替著兒女兒考慮,可是直到父親走到人生的最后一步,依然質樸地生活著。
父親生前在樂興,教書那是譽滿天下的,每年報名時,好多家長都是托這關系那關系,硬是要把子女送到父親的班上讀。我為父親驕傲著,我也一直走著父親的老路,做了一名教師,我也一直奉行著父親做教師的信條,那就是執著,認真,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因為教學成績突出,一直擔任學校語文教研組長,畢業年級組長,后來又做了學校教導主任,政教主任。在評高級教師達到年限時,職稱也順利評上了,同時成為縣內首批語文學科骨干教師,于二○○六年,評上了四川省第一批省級骨干教師,二○○八年升為學校負責人。每每我獲得這些榮譽時,我都第一時間回到家里報告給父親,父親自然很高興,同時鼓勵著我不要驕傲,繼續努力。
父親退休了,也一直不閑著,他在用他的對人生的執著,激勵著我的每一步成長,我知道我的每一步成長,都凝聚著父親的心血。我沒有給父親丟臉,我要讓父親以我為驕傲,我要讓父親因為我的驕人成績而安享晚年。
為父親的歸宿,我的前岳母一家也為此操心著,一生要感激的,是最后在前岳母的生產隊上給父親謀得一席長眠之地。
送父親去墓地,是在三天后,請了車將父親的骨灰盒送到樂興,送到一個叫風子山頭的山包。這里就是選定父親長眠的地方。同時請了樂興有名的道師姜師傅,為父親的墓地選定方位,同時做了父親下葬的儀式。
父親的墳塋,坐西北向東南,背面有一朝田地,百米遠橫著一道山梁,然后是平地,一大片空曠的田地。前面雖不甚空曠,有人家戶,墳塋對著的是一個缺口。這個風子山上,本就是一片墳地,大大小小十數座墳塋,向著各自的方向。父親的墳塋占據最上面一層,右面是一塊塊土地。
父親的墓碑上,書著魏碑體 “坤山艮”三個大字,中間仍是魏碑繁體 “故父吳遠雙墓”,兩邊記述著父親的生年和死年,以及為父親立碑的兒孫們姓名,兩邊是一幅對聯: “金龍傳富貴,蓮花繞榮華”。
小小的墓地,就是父親長眠的地方。看著父親的骨灰盒被一抔抔土掩蓋,想著父親從此就孤苦地長眠在這個地方,心中不免生出無限凄涼來。人的一生,從生到死,到最后,竟是這樣的一種結局。想起父親一生的辛勞,換來的是什么呢?父親為之鞠躬盡瘁一生的這片土地,又有誰還會記得他呢?想當年父親輝煌的教學業績,讓父親為之風光,如今,卻要在這樣小小的風子山上,過著冷冷清清的日子。
面對著墳塋,我只有默默地對父親說,父親,安息吧!
整理父親的遺物,看著父親卷成一卷的,是父親的各種各樣的獎狀,這些獎狀,見證著父親曾經的輝煌。這些大大小小的獎狀,都是父親用勤勞和心血換來的,是見證父親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的業績。
然而這些輝煌,并沒給父親帶來什么,父親的一生,是清貧的一生,也是奮斗的一生。父親總是在與機遇失之交臂,他退休的時候,國家剛剛實行雙休日,同時工資正在成倍的增長,所以后來比他晚退休的教師,退休工資遠遠高于父親。在國家剛剛實行績效工資的時候,父親的工資幾乎又增長了接近一倍,可是父親卻永遠地走了。父親為樂興的教育事業奮斗了幾十年,他的學生也遍及祖國各地,時至今日,父親卻要永久地長眠于一個叫風子山頭的山包上。
父親的人生,充滿著傳奇色彩,我曾經想要給父親寫一篇長文,記述父親一生的奮斗歷程,我曾經想過要在某個時候,好好與父親聊聊,讓父親好好給我講講他的過去,可是這些都還沒得及實現,父親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至于在父親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間就走了。留給我們做兒女的,就是長長久久的懷念。
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為父親送終,沒有最后和父親說上一句話。直到今天,我都還一直覺得,父親還在我的身邊,時時會在眼前浮現著他那慈祥的面龐,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特別是父親去世前一年,父親還因為跌了一跤,直到去世,他的膝蓋還是用鋼板和螺絲拴著的,還沒來得及去鋼板。眼前就時時常閃現著父親那蹣跚的腳步。
每每回到家中,都會看到父親微笑依稀,準備著豐盛的菜肴,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而今,再也看不到父親了,只能看著父親的遺像,空空的嘆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