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宇苗
望族一般是指有聲望有地位的世家大族。明清時期蘇南望族與其他地區的望族相比,除了財勢與聲望之外,更多家族往往與科舉有密切的關系。正如江慶柏先生所說的:“蘇南望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家族,而是一種以內在文化質量為穩固核心的家族。”[1]因此文化望族這一概念,在品評蘇南望族時被廣泛運用。而昆山地處蘇南、經濟發達、文化繁盛,其文化望族的特性表現得尤為突出。這與當地豐厚的文化底蘊和濃厚的教育氛圍密切相關。
明清期昆山的望族,就其出身與家世而言,大致可分為如下幾類。其一,他們或以務農耕讀起家,如昆山吳家橋周氏,“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蹕臨安,至貴一公始家昆山之吳家橋……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學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并以貲雄鄉里”(歸有光《封中憲大夫興化府周公行狀》);其二,有的家族因經營工商業或行醫等起家,后通過子弟獲得科舉功名進入仕途發展成為望族,如顧瑛祖上靠經營田產兼商業,“擴先世之業,昌大其門閭,名聞京都”,子孫重習詩書,顧鼎臣父輩靠經營店鋪供子弟讀書等;其三,有的家族靠教館課徒起家,如魏校居家時以授徒為生,其弟子、子孫多受益于此,多博學篤行,有聲庠序,在科舉中揚名。由此可見,無論何種家世,若要光大門庭,最后都離不開科舉入仕,“縉紳家非奕葉科第,富貴難于長守”(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縱觀明清昆山望族的諸多成員,雖不乏貪私欺民之徒,但總體而言,家族成員長期深受儒家思想熏染,忠君衛國、學識豐厚、品行高尚之士世代輩出,深受后世垂范。歸納起來,具有如下特征。
由于受儒家思想的長期教育,昆山的望族成員往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無論是出仕還是家居,都將此作為自己的理想與行為準則,并把其貫徹到現實生活中。如歸有光家居時,為了將害死張貞女的惡棍繩之以法,先后寫了《書張貞女死事》《張貞女獄事》《貞婦辨》等多篇文章為之鳴冤,終于使肆虐諸元兇被法辦。他還在水利治理、抗擊倭寇等關系國計民生的時政方面做了不少文章,例如在水利治理方面有 《水利論》《水利后論》《論三區水利賦役書中》《三江圖敘說》《淞江下三江圖敘說》等文章,在抗擊倭寇方面有《御倭議》《備倭事略》《昆山縣倭寇始末書》《論御倭書》等文章,且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措施。
明代狀元顧鼎臣為官時,憫東南賦役失均,屢陳其弊,最終受到皇帝重視并予以采納。他發現家鄉昆山無城池防御,于是立即言于當事為本地筑城。后倭寇亂起,昆山因城池堅固而得以保全,鄉人立祠祭祀,表示對他的感激之情。周倫任河南新安知縣時治理徭役,主動減免蠶桑賦稅,百姓受益頗多。后他被提拔為監察御史,負責巡視居庸關和龍泉關等地,并向朝廷提出了清儲蓄、足軍餉、謹要沖、慎用人、守漕河、安人心等建議,得到朝廷認可并在兵部具體施行。晚年辭官回鄉后,周倫與鄉里的故舊好友一起,推崇簡樸純真的民俗,大興禮義之風。他還熟通醫理,每每遇到疾病瘟疫,他都走訪鄉間、行醫問藥,挽救了很多百姓的生命。
清代狀元徐元文在任陜西鄉試主考官時,注意選拔人才,被他錄取的多數是政治上無所攀緣,出身于下層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或貧寒之士,這在陜西乃至全國均有深遠影響。后來他在朝為官,正值三藩之亂平定,有感于朝廷執法過于嚴苛,他向康熙上疏建議,恩赦那些受脅迫而參與叛亂之人。為保障百姓利益,他還上疏主張廢除以往占奪的百姓財物,并廢除破壞國政的舊制。此時有人上疏主張為皇帝歌功頌德,請求登封泰山大典。徐元文獨持異議,直言上奏,認為當務之急不在禮儀活動,而是應該“振綱紀”、“核名實”、“崇清議”、“厲廉恥”, 乘此武定功成之時,明白告諭大小官員,清除疑慮,共成千秋大業。他還主張革除沿襲下來的茍且積習,不要安于現狀,要奮發進取。康熙帝對徐元文幾項建議頗為贊賞,并一一采納。
望族士大夫不僅關心時政,在日常事務上有所作為,其高尚品行亦成為后世尊崇的典范。如清兵入關時,顧鼎臣之孫顧咸建、顧咸正、顧咸受皆死于難。顧恂五世孫顧天敘,在昆山城被清軍攻破后,絕食而亡。 顧炎武于清王朝入關期間,與江南無數愛國志士一起,熱血沸騰,毅然從軍,參加保衛蘇州、昆山之戰,終因清兵勢強,寡不敵眾,彈盡糧絕而被清軍打散,數萬人慘遭清軍屠殺。家仇國恨,更加激起了顧炎武的愛國熱情,堅定了他以身許國、終身反清的立場。他用一首詩來表達其堅強意志,詩曰:“我愿平東海,身沉志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顧炎武對君主的個人獨裁專斷提出尖銳的批評,他認為天下興亡和廣大民眾的利益,應置于一家一姓的私利之上,無論身份貴賤,作為國家的一員,每一個人都應為國家與民族的利益盡心盡力。他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名言,感召了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激發了中華民族強烈的愛國熱情。
清初名士朱用純(號柏廬)的父親朱集璜,于鄉里教授弟子數百人,學行為鄉里所推,南京既亡,朱集璜舉義兵抗清,書絕命詞于衣帶間。城陷后投河死,時人私謚其節孝先生。朱柏廬痛父殉節,絕意仕途,以授徒養母。其精于理學,潛心治學,以程、朱理學為本,凡六經四子,濂洛關閩諸書及明儒論說,皆能辨析毫厘。他提倡知行并進,躬行實踐。他深感當時的教育方法使學生難以學到真實的學問,故寫了《輟講語》,反躬自責,語頗痛切。其所著《治家格言》勸人勤儉治家,安分守己,宣揚封建倫理道德,其“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等膾炙人口的佳句,文字通俗,內容豐富,成為家喻戶曉的修身治家典籍。
望族成員們都深知讀書乃為人處世、治學入仕等的關鍵所在:“人有愚智賢不肖之異者,無他,學不學之所致也。然欲致力于學者,必先讀書;欲讀書者,必先藏書。藏書者,誦讀之資,而學問之本也”(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自序》)。因此,望族子弟終其一生都圍繞著書籍,多從事讀書、藏書、著述、詩畫文藝、文獻整理及出版等各種文化學術活動。
葉盛因長年在邊鎮為官,受條件限制,讀書、聚書都十分不便,他身邊總是帶著幾個專門抄書的人,長年為他抄書。每抄成一書,他都認真校閱,錢大昕《江雨軒集跋》說他:“服官數十年,未嘗一日輟書。”及至葉盛藏書積至四千六百余冊,共二萬二千七百多卷,為當時江蘇藏書之首。他曾寫過一段《書櫥銘》:“讀必謹,鎖必牢,收必審,閣必高。子孫了,惟學斆,借非其人亦不孝。”后來,葉盛的子孫確能遵守他的教訓,愛惜他的這份特殊的遺產,其中不乏藏書家。葉盛去世后,其玄孫葉恭煥竟其遺志,終于建成了藏書樓,名曰菉竹堂。
徐乾學受業于其舅顧炎武,學問淵博,居朝二十余載,為文學侍從之臣,其本人又編有《讀禮通考》《通志堂經解》《傳是樓書目》等,汪婉撰《傳是樓記》云:“先生(徐乾學)召諸子登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汝曹哉?嘗慨為人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臺榭歌午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娛樂也。吾方鑒此,則吾何以傳汝曹哉?’因指書而欣然笑曰:‘所傳者惟是矣’!遂名其樓(指藏書樓)曰‘傳是’。”不傳子孫以田地、金玉珍玩和園林臺榭,只傳典籍,足見其深厚的文化意識。其弟徐秉義或購求古書、或借稿本抄錄,閑居時與黃宗羲等名家往來,每舉經史疑義相發明,有所得則疏錄成書。徐氏家族多留心桑梓,家富藏書,著作宏富,為鞏固清朝統治有積極作用。
在著書立說之余,望族大家們還傳道授業、提攜后進。如魏校除著書之外,還貫通諸儒之說,并將自己研習所得傳授子弟,唐順之、王應電、王敬臣、歸有光皆出自其門下。而歸有光繼承了他傳道授業的優良傳統,在嘉定培養了一批出類拔萃的文化名人,如“嘉定四先生”中的唐時升、婁堅,都是歸有光的高足。清代學者閻百詩曾說:“隆慶以后,天下文章萃于嘉定,得(歸)有光之真傳也”(光緒《嘉定縣志·藝文志》)。在他們的帶動之下,當地好學崇學成風,不僅涌現出眾多文學書畫名家,本地百姓的文化素養也有了大幅度提高,“人皆知教子讀書”、“田野小民生理裁足,皆知以教子孫讀書為事”(嘉靖《上海縣志》卷一《風俗第三》。
明清昆山的望族成員,為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獲取各種政治特權和經濟利益,有投身科舉,積極進取的愿望,但仕途之艱難坎坷、宦海之兇險莫測,又使其對官場產生深深的畏懼和厭倦。因此,好游山水,競筑園林,追求恬淡閑適、悠然自得的藝術化的生活情趣,不僅僅是他們明哲保身、沽名釣譽的表現,更多地蘊含著內心深切的人生思考。顧恂之子顧潛,官至直隸提學御史,正德時,“逆瑾當道,……耽耽側目于公,……去其官。公歸,即舍南鑿池疊山,……所謂展桂堂者也,延賓觴弈,娛養情性”(張大復《梅花草堂集》卷六)。歸有光十分仰慕陶淵明而名其書齋為“陶庵”,其《陶庵記》中寫道:“觀陶子之集,則其平淡沖和,瀟灑脫落,悠然勢分之外,非獨不困于窮,而直以窮為娛,百世之下,諷詠其詞,融融然塵渣俗垢與之俱化,信乎古之善處窮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進于孔氏之門,而世之論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間謂為大節,而不究其安命樂天之實”(《震川先生集》卷十七)。他的這種立身處世之道與生活觀念頗具代表性。
望族士人的這種人生意趣與精神追求,對當地的生活風尚與審美取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除圖書典籍、假山花木之外,他們對家具布置、器物陳設亦多有建樹,從中反映其深厚的文化素養。“姑蘇人聰慧好古,……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王士性《廣志繹》卷二《兩都》)。顧家“藏書數千卷,率皆秘本。唐宋以來法書名畫,充棟插架,以及尊罍彝器,杯盎幾案,入其室無一近今物。士大夫之博雅好古者,遂往無虛日”(張思孝《顧生玉書小傳》)[2]。望族士人的生活情趣在一定程度上為社會所認可,從而為高雅文化的擴散與社會品尚的提升起到了推動作用。
總之,明清昆山的望族,憑借著當地豐富的自然資源、優越的生態環境,便利的水陸交通、繁榮的多元經濟、深厚的文化底蘊,在動蕩的社會大潮中譜寫出一曲曲多彩的篇章,為昆山的社會發展、文化教育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們在歷史長卷上描繪出的色彩斑斕的社會生活圖景,必將給后人留下無限的遐想與深刻的啟示。
[1]江慶柏.明清蘇南望族文化研究[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12.
[2]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四)[M].王欣夫補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