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瓊
(武夷學院教師教育學院,福建武夷山354300)
19世紀對于英國而言,無論是在文學領域,還是在政治領域都是一個多事之秋。資本主義文明的惡性膨脹令整個西方世界的價值觀蒙上了一層物欲主義的陰霾氣氛,工業的發展使社會從自給自足的經濟狀態轉變為受雇于人、被人剝削的狀態。這種伴隨劇烈的動蕩和流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在藝術家的眼里毫無詩意,藝術至上者很快發現他們原來生活在一個理想匱乏的天地間。作為社會變化的目擊者和見證人,英國作家王爾德一生在藝術上的追求是和他對工業市儈社會的種種批判結合在一起的。
王爾德出身優越,曾就讀于牛津大學。他從羅斯金(英國政論家、藝術批評家,1819-1900)的講學中,吸收了對資本主義現行制度的審美批判思想。佩特(英國唯美主義文藝批評家,1839-1894)“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無疑也成了王爾德手中一面鮮艷的旗幟。然而,在人性愈加市儈化、藝術愈加商品化、哲學愈加功利化的趨勢中,即使他感到自己責任重大,渴望探索改變現實的出路,也苦于個人力量的渺小與不足。悲觀、感傷、頹廢的情緒由此誕生。他認為只有通過想象與形式才能創造出永恒的純美。在其代表作《道連·格雷的畫像》(以下簡稱《畫像》)中,他就以這種想象與形式的方式來表現他的觀點。字里行間,王爾德不忘他一貫的冷嘲熱諷,既揭露了上流社會的醉生夢死,又抨擊了貧富對立的不平等現象。
當然,直接的社會批判并非王爾德批判精神的全部要旨,他的理想是以美的藝術來蕩滌現實的污泥濁水,對現實丑惡和黑暗的正視是為了解釋他“藝術至上論”存在的理由,唯美主義則成了他精神上反叛的形式。《畫像》無疑稱得上是王爾德在對小說進行批判和創作后的一個偉大成果。其情節如下:主人公道連·格雷容貌俊美,好朋友貝澤爾為他作了一幅美妙絕倫的肖像畫,使格雷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美,而后又把靈魂出賣給了畫像。在另一位朋友亨利的煽動下,他拋棄道德約束,為所欲為,甚至犯罪。但墮落的行為沒有給格雷本人帶來絲毫的變化,反倒使畫像承載了他所有骯臟生活的印記,一天天地變得丑陋起來。絕望之下,他暴怒地用刀朝自己的畫像刺去,然而,倒地身亡的卻是他本人。不可捉摸的是,畫像又像剛剛完成的那般燦爛奪目,而此時地上的尸體竟丑陋得讓人難以目睹[1]。
小說顯然在探討藝術、倫理及生活的關系。故全部情節、人物都按照美與道德的沖突展開。以感覺為基礎,以快樂為方向的唯美情趣也作為精神本體貫穿于作品始終。其中,頹廢享樂的論調從一方面說明了唯美主義作家對社會的虛偽性有著清醒的認識。王爾德在該部作品中說道:
We are punished for our refusals.Every impulse that we strive to strangle broods in the mind,and poisons us.The body sins once,and has done with its sin,for action is a mode of purification.[2]125
王爾德站在自己的角度,對社會現實進行著不同形式的抵抗。對封建階級,尤其資產階級的一切傳統價值觀持毫不保留的批判態度。
在強調主觀感性這點上,無論是小說的整體構思框架,還是局部的人物對話,都給人留下了一種揮之不去的非理性感覺[3]。且不說小說本身就是虛構理念下的產物。其人與其像之間的奇妙關系在理性的現實生活中就是無法想象的,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是依照主觀理念為坐標的:一開始亨利是“rank and wealth”(Oscar Wilde,1974),貝澤爾自己是“brains and art”(Oscar Wilde,1974),道連是“good looks”(Oscar Wilde,1974)。到后來,道連在亨利的誘惑下,“后知后覺”地成為墮落的犧牲品,恪守理智與道德的貝澤爾也死在了道連的刀下。
這戲劇性的轉變正說明了作者對理性的否定。道連總是在做完一件不道德的事后,有些良心的責備和理性的反思,但這于事無補。因為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去做下一件事。理性的作用不就僅僅是在這時為人提供一種道德批判的托詞嗎?脆弱的理性造就出了一個可憐的貝澤爾,他從不越雷池一步,相反,他一直在用他的道德來約束道連。然而,諷刺的是,他越想約束別人,就越激起道連的反感最終為其所害。在這里,理性的貝澤爾被道連所代表的感性生活所吞沒,快樂為本的亨利卻依然游離于這個理性的生活之上。小說就是在以道連為中心的三角狀關系中,演出了一幕浮士德式的出賣靈魂的交易,從而詮釋了批判精神的豐富內涵[3]。
在否定了理性的同時,王爾德通過亨利之口竭力張揚感官上的刺激:“Nothing can cure the soul but the senses.”道連之所以能夠從一個美麗的花瓶式人物變為有生氣的美的體現者,正是受了亨利新享樂主義的熏陶。作者認為新感覺、新經驗的出現,能帶來源源不斷的靈感與美,通過感官治療靈魂的創痛,通過靈魂解除感官的饑渴,藝術的美是不受限制的[4]。于是,王爾德自然而然地把新享樂主義推到了我們面前,他說:
It(New Hedonism)was to have its service of the intellect,certainly;yet it was never to accept any theory or system that would involve the sacrifice of any mode of passionate experience.Its aim,indeed,was to be experience itself,and not the fruit of experience,sweet or bitter as they might be.
這必定是受了佩特快樂主義的影響。因為佩特也認為,美的藝術能給人的片刻時間以最高的質量和最大的美感,充實人生命的無數瞬間。
在小說的自序中,王爾德就提到“All art is quite useless”(Oscar Wilde,1974)。它除了表現自身以外,不表現任何東西。它和思想一樣,有獨立的生命,而且純粹按自己的路線發展[5]。站在反實用主義的角度,他以百合花和向日葵作為他的信仰之花,他認為它們是“不適合作任何種類的蔬菜的,最自然地為裝飾藝術所采納的這兩種可愛的花在英國是兩種最完美的圖案模型。一種是絢麗雄壯的美,另一種則是幽雅可愛的美,都給藝術家以最充分最完美的愉快”[6]210。
當然,百合花和向日葵都是王爾德用來反對實用主義的藝術武器而已。他所擔心的正是藝術一旦淪為現實社會的工具就失去了其內在的價值與雋永的美。所以,藝術理應與生活分開,高于生活,遠離實用主義、功利性,遠離塵囂。在這層意義的基礎上,純藝術是毫無用處的。如果說有用的話,那它也是用來展示藝術本身的。尚不說這種理論是不是一種脫離實際的形而上學文藝論,單就它某些功能來說,還是值得肯定的。比如這種藝術無用論有助于人心靈的調劑、心理機能的恢復與健全,從而使人格趨向善良和質樸。
“All the arts are immoral.”[7]158非道德主義是王爾德否定一切的基礎。他看透了“面具”的虛偽。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抨擊資產階級的畸形道德。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秩序,資產階級不惜給一切已變質的“美德”罩上一層金色的法衣。鐘鳴鼎食的生活使那些道貌岸然的上層人感到百無聊賴,他們又紛紛扮演起體恤民眾的角色,表面上是在維護道德,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他們變著花樣尋找新鮮刺激的一種方式。對于這種矯揉造作,亨利一語中的地說:“There is something terribly morbid in the modern sympathy with pain.”(Oscar Wilde,1974)他們的慷慨實際上是把自己不要的東西給了別人。如此的假仁假義早就是公開的秘密,然而環境的熏陶卻使虛偽在不斷地膨脹?!懂嬒瘛分袑蔚赖伦髁顺嗦懵愕慕衣?
What a fuss people make about fidelity……why,even in love it is purely a question for physiology.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our own will.Young men want to be faithful,and are not;old men want to be faithless,and cannot:that is all one can say.
對于道德體系中的婚姻制度,王爾德更是火藥味十足。他說:“The one charm of marriage is that it makes a life of deception absolutely necessary for both parties.”(Oscar Wilde,1974)比起巴爾扎克等人來說,他對婚姻道德的批判可謂更深一層,痛快淋漓。
王爾德反理性、反道德、反社會的文藝觀之所以不同于以往時代的批判性文字,是因為他所倡導的唯美主義發源于人內心的生命沖動,強調自我意識的個性獨立。這是一種脫離社會、脫離階級的純意識狀態。王爾德崇尚人天性的純美,一個人的生活目的應是充分發展自我,充分實現自己的本性要求,充分滿足本能和欲望的沖動。他認為,道德、理性只是時代的病態追求和虛偽理念,抑制了個人天性,因而迫使人的個性符合道德準則實則是最嚴重的不道德。所以,王爾德筆下的亨利藐視道德,渴望多變,所追求的是最本能的趨樂避苦的個性獨立[8]。
基于此,王爾德主張用至上的藝術去征服生活和現實,他認為真正的、有靈魂的藝術是生活的圭臬,在它的面前,道德文化的美丑暴露無遺[3]。顯然,王爾德極其絕對地將美的形式抽象化和片面化,把美提到了凌駕于一切之上的高度。并在此基礎上,他表明了自己的文學觀,即藝術應該游離人生、藝術本身就是目的、藝術高于生活。但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告訴我們,一切藝術都源于生活,表現生活。因此,王爾德的文藝理論也有一定的矛盾沖突。人,是社會中的實體,無論他有多叛逆、有多反對理性、有多反對道德、有多反對社會,他及其所表現的藝術還是會或多或少地沾有現實生活的味道,不可能絕對地超脫于生活之外。王爾德本人當然也不例外。生活和藝術的關系從來都是決定和被決定的關系。沒有生活的土壤,藝術是無從談起的。盡管王爾德竭力宣揚他的觀點,但由于他顛倒了二者的關系,其論點也一直沒有為大多數人所接受[1]。然而,我們所分析的批判性還是有它合理的成分在內的,具有一定的歷史進步性。因為它以美的藝術來批判現實的污濁,對現實丑的正視恰恰是為了解釋其唯美理論存在的理由。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種積極的追求藝術的狀態?!懂嬒瘛纷鳛檠芯客鯛柕滤枷氲淖羁煽糠侗荆瑸槲覀兞粝铝艘幌盗猩杏袪幾h的學術空間。
[1]段江艷.從《道連·格雷的畫像》看奧斯卡·王爾德對傳統藝術價值觀的批判性[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10(6).
[2]Oscar Wilde.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M].England:Penguin Books Inc.,1974.
[3]張介明.從《道連·格雷的畫像》看王爾德的唯美主義[J].外國文學研究,2000(4).
[4]徐曉東.鏡中野獸的醒來——論電影“奇觀”[D].杭州:浙江大學博士論文,2005.
[5]劉秋燕,王曉輝.試論奧斯卡·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思想[J].作家,2009(6).
[6]趙澧,徐京安.唯美主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
[7]Oscar Wilde.De Profundise,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and Other Writings[M].London:Wordworth Editions Ltd.,1999.
[8]肖萍.試析《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的心理人格分裂[J].名作欣賞,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