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詩明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 沈陽110034
杜牧生性風流俊逸、豪邁豁達,曾寫下眾多女性題材詩歌,具有很強的藝術價值。杜牧出身世宦家庭、書香門第,社會責任感很強,體現在其詩歌中,即是對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大多數女性真誠的愛憐和對貴婦驕奢淫逸作風的批判。即使由于題材的關系,杜牧的此類詩歌依然于流麗、輕倩之中透露著清剛、俊健之氣。
杜牧,字牧之,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出生在京兆府一個世代顯貴的高門望族,其顯貴可謂源遠流長。杜牧的祖父是德、順、憲三朝宰相杜佑。杜佑不僅長于理政,而且博古通今,著有《通典》二百卷,他對杜牧一生的影響很大,杜牧也常常以其祖父的成就為榮,曾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中驕傲地說:“舊地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笔阑录彝?、書香門第的熏陶和教育經歷,不僅為杜牧讀史業儒創造了條件,使之具備了史家風范,而且使其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杜牧一生積極踐行著“不徇時俗,自行教化,唯德是務,愛人如子”的為官準則,致力于實現“輔君活人”“行仁政”“為百姓去弊”的政治理想,被胡震亨稱贊為“神穎復雋,感慨時事,條畫率中機宜,居然具宰相作略”。
眾所周知,唐皇室是深受西北胡族文化影響的六鎮集團,因此唐代社會風氣自由、思想意識開放,加之唐代城市經濟較為發達,出于接待和娛樂的需要,各種聲色場所蓬勃發展,當時的歌妓、酒妓、樂妓、私娼異?;钴S,甚至各級地方官府還設有官妓。這種朝歌夜弦的環境和豪奢綺靡的社會風氣也深刻地影響著杜牧,使他放蕩不羈、不拘細行、喜好聲色的風流個性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長期沉溺于青樓楚館、珠翠紅袖之間,最終“贏得”個“青樓薄幸名”。實際上,用“薄幸”定義杜牧是有失偏頗的,他是一個正直、重情、有氣度、有抱負、憂國憂民的真名士。總而言之,濟世和多情就像一個事物的兩面,共同構筑著真正的杜牧。
杜牧所作的以女性為題材的詩歌,數量多達《樊川詩集》的十分之一,不過這一題材的很多詩歌都被杜牧焚毀,所幸經過后人的悉心收集和整理,有十之七八的詩歌經過考辨收錄于《樊川別集》《樊川外集》中。
杜牧所寫的女性題材詩歌林林總總,內容廣泛:有寫對歌姬、妓女愛慕之情的,有通過感慨女子命運感懷自己的,也有寫顏色誤國的國家教訓的。透過他那“輕倩秀艷”的詩歌,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一晚唐士子“刻意傷春復傷別”的坦蕩和多情。
杜牧是一個頗好聲色的貴公子,他不甘寂寞、風流瀟灑。且看杜牧所作的《閑題》,就可以了解到他的放蕩不羈和瀟灑恣意。尤其是在他自詡“十載青春不負公”的揚州幕府生涯中,更是寫下眾多吟詠歌姬、妓女的著名詩篇。不管是“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的純真無邪;“娟娟卻月眉,新鬢學鴉飛”的稚嫩純情;“不語亭亭儼薄妝,畫裙雙鳳郁金香”的淡雅婀娜;“媚發輕垂額,香衫軟著身。摘蓮紅袖濕,窺淥翠娥頻”的香軟曼妙;“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的嬌媚艷美;還是“盼眄回眸遠,纖衫整髻遲,重尋春晝夢,笑把淺花枝”的嬌弱懶散,這各式各類的女性情態都是杜牧喜愛之至、細心觀察的創作成果。杜牧憑借其深情而敏感的心思、細膩而大膽的筆觸,寫下許多表達他對歌姬、妓女愛慕之情的詩歌。
杜牧寫給歌女們很多贈詩,“紅燭短時羌笛怨,清歌咽處楚弦高”的款款深情;“當春離恨杯長滿,倚柱關情日漸矄”的離愁別緒;“無端有寄閑消息,背插金釵笑向人”的不舍與調侃;“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圓。泥情遲急管,流恨咽長弦。吳苑春風起,河橋酒旆懸”的贊賞……在這眾多詩歌中,《贈別二首》因其精練流暢、清爽俊逸的語言,悱惻纏綿的情思而流傳甚廣。這組詩是杜牧寫給他在揚州時一位特別相好的小歌妓的。
其一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當時詩人正要離開車水馬龍、歌臺舞榭密集的揚州,縱使十里長街上萬紫千紅、笙歌珠簾之間不知有多少可餐秀色,而在杜牧眼里卻“卷上珠簾總不如”?!渡衷娫挕吩疲骸皶魑?,務強此而弱彼,謂之‘尊題’”。杜牧在此處即是運用以星襯月的“尊題格”,以長安街上的無數佳麗烘托出自己所愛的人至真至純、艷冠群芳,其用情之深可知矣。二月初的豆蔻花尚未大開,淡淡的、輕輕的在初春的風中顫著,一個輕盈、靈動、嬌怯、娉娉裊裊的妙齡少女即被活化出來,形象優美而又比喻貼切。
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在已進入而立之年的杜牧面前幾乎還是個孩子,嬌俏可人的小歌女或許還尚未洞悉士子與歌妓之間縱然相知、相戀卻注定分離的命運,在離別的筵席上,兩人默默相對、依依惜別,縱有百般溫言怨語和難分難舍也只化得個默默無言“笑不成”。在離別之愁籠罩的夜晚及無語凝噎的氛圍中,詩人以“蠟燭有心”“垂淚”雙關寄托臨別情怯的哀愁,別有一番含蓄蘊藉的純情和深沉。
杜牧生性俊逸風流,在他那走馬燈似的愛情旅程中,一個個風流故事接連登場,令人應接不暇,似乎每首艷情詩中都有一段令其心搖氣蕩的愛情故事。杜牧對女性的感情真摯而單純,所以每一次美麗的相逢、離別、重逢都是令其神傷的,正所謂風流深處自有傷。
杜牧所生活的年代是一個糜爛放蕩的時代,以至于有些紈绔子弟將女性視為暖手的工具,而家妓的境遇更是悲慘。不過,杜牧有著不同于時俗的思想理念,即“民本”“活人”,所以他對女性這個社會弱勢群體會自覺地給予更多的同情和關注。杜牧曾作過不少宮詞,如《秋夕》《七夕》《月》《洛陽秋夕》《長安夜月》《洛中二首》《宮詞二首》《奉陵宮人》《出宮人二首》《宮人塚》,等等,字字血淚,篇篇悲苦,描寫出宮女們內心清苦、索然無味、靈魂被禁錮的痛苦生活,嘆息宮女們最美的韶光在寂寞中毫無意義地虛度,任由生命在期盼與等待、無聊與孤寂中消逝。牛郎織女每年一次的七夕相會未免凄慘,不過對于那些永遠活在無休止的等待與寂寞中的宮女來說卻是值得羨慕、有指望的、幸福的,這可憐的要求和歆羨不由得不讓人內心酸楚。
杜牧對封建統治者為滿足一己私欲將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禁錮在沒有感情、沒有快樂的宮苑之中的做法,予以無情的揭露和抨擊。杜牧在《宮人塚》中將深宮大苑比作埋葬人青春快樂的墳冢,還在《出宮人二首》中極具諷刺意味地將宮女出宮比作“歸人世”,那個凝聚著無數天真少女夢想與渴盼的皇宮,實際上卻是個地獄,吞噬了她們的青春和快樂?!斗盍陮m人》揭示出一個殘酷的封建制度,即宮女為死去的皇帝守陵。即使有錢有貌,最終也只能落得個奉陵宮女的結局和命運。在唐代,這種被安排守陵的宮廷婦女有很多。面對陰森的墳墓,宮女們仍然要虔誠、周到地侍奉,如事生者。精神依舊鮮活的人卻要永遠面對死人,還有什么幸福、快樂可言?杜牧對那些活在生與死夾縫之中的宮女總是寄予深切的關懷和同情。
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女性是引發古代文人傷懷情緒的導火索或者寄托感情的載體,杜牧也不例外。吳錫麒在《杜樊川詩集注序》中說:“惟是留云夢里,中酒花前。憑街子而說生平,對樗蒲而論心事。綠葉成蔭之慨,青樓薄幸之名。壯志飄蕭,才人落魄?!币苍S是因為杜牧和那些命途多舛的落魄美女有著相似的際遇,所以文章中總是散發出一種惺惺相惜的真情。杜牧用飽含深情的筆觸記載下那些色藝絕倫的才女的命運——即使曾經風光無限,一旦恩澤不再,終究抗爭不過命運的安排,落得個凄慘的結局。這些弱勢女性群體的命運無常,使杜牧想到自身仕途艱難的榮辱變幻,故而產生強烈的共鳴。
《杜秋娘詩》是杜牧詠嘆女性的經典之作,作于開成二年丁巳(837 年)。在杜牧詩前有序,交代了杜秋生平。杜秋本為金陵女子,十五歲時為鎮海軍節度使李锜之妾,后李锜叛亂被殺,籍入宮中,后因漳王被誣受到牽連,放歸鄉里。詩中詳敘杜秋最受寵的時候的奢華生活,繼而與其老年時的窮困潦倒進行強烈對比,一方面對其年老色衰、孤苦無依的遭遇深表同情;另一方面感慨命運無常、難以掌控。杜牧先由杜秋聯系到歷史上的名姬,再引出士林男子,指出其共同的命運——吉兇難卜不可期、盛衰難料,最后在傷感和迷惘中又歸結到自身的苦悶,壯志難酬,才子飄零。
膾炙人口的《張好好詩》寫于文宗大和九年(835),杜牧在洛陽東城得見故人張好好,“感舊傷懷,故作詩題贈之”。《張好好詩》敘述了歌妓張好好因貌美善歌名入樂籍,先從沈傳師,后為沈述師所禮重,納為侍妾,最后遭棄當壚賣酒的悲慘命運。因為“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的頻繁接觸和了解,杜牧不僅對其天真純樸的個性、曼妙卓越的姿容了如指掌,同時也能夠更深切地感受到她們盛極一時之后落魄的凄涼、悲苦和無依無靠。杜牧的命運和那些依附于當權者的歌女有著某些相似之處,他一直懷才不遇,屈居下僚,權且充當著那些權臣們樽前應酬唱和的陪同,根本沒有掌控自己命運的主動權。時過境遷,如今“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大有樹倒猢猻散之慨。杜牧寫《張好好詩》的當年四月,沈傳師卒于吏部侍郎任上,這使杜牧失去了唯一的依傍,就像張好好遭棄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一樣。當朝政治黑暗,杜牧更覺仕途坎坷、前途無望,空有濟世之才只恨不能得到重用,有心報國卻無力回天,不免悲從中來。文人和女人那相似的、自己無法主宰的命運,必然也加深了杜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傷人懷己的悲戚之感。
唐人多是性情中人,隨性隨情,有著表里澄清的可愛,是一個性情最真的時代。杜牧更是一個真摯多情的風流才子,他流連于紅花綠柳的煙花巷,對一個個女人溫柔癡情,不過一旦女人和事業成為一個二選一的矛盾時,杜牧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經邦濟世的社會責任。因為在杜牧的思想結構里,社會責任是永遠不會動搖的根基。所以他對那些受寵于驕奢荒淫的國君而被推上時代浪尖上的紅顏禍水,給予了冷面無情甚至殘酷的批判和抨擊。杜牧對于頹壞的社會風氣感到不安,他擔心唐朝會重蹈亡國的歷史悲劇,所以寫下過諸如《隋宮春》《隋怨》等一系列諷喻詩,批判統治者作威作福、醉生夢死的生活,并指斥“亡國亡家”的歷史悲劇與統治者的驕奢淫逸息息相關。這其中,對楊貴妃的非議特別多,也許因為杜牧切身體會到安史之亂對唐朝社會穩定繁榮的巨大危害,所以想借對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批判,警醒、勸諫當權者。
杜牧在人生的最后階段曾作《華清宮三十韻》,憑借史學家銳敏的觀察力和超前的預見性思考,總結了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教訓?!叭A清宮”是晚唐詩人每每涉筆的題材,而杜牧的五言排律格局猶大,先交代華清宮的地理形勢,繼而以“頌”的筆調寫開、天之治,為其后安史之亂出現作對比性鋪墊。自“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之景況,后人不禁感慨“如此天下,焉得不亂?”而楊貴妃被迫縊死一節,詩人連用驚語,筆下一片慘淡微茫。楊貴妃窮奢極欲的虛榮和萎靡是杜牧一直以來批判的焦點。據《新唐書·楊貴妃傳》記載:“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币虼耍S多差官累死,驛馬倒斃于四川至長安的路上。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截取了這一段歷史事實,抨擊了唐玄宗的驕奢淫逸和昏庸無道,以史諷今,警戒世君。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
玄宗不惜歷險道蠶叢,快馬急送荔枝,以供美人一粲,實是上演在華清宮中的荒誕劇經典。卷風揚塵,快馬急馳過華清宮的千重宮門,一重重宮門順次為它敞開,都以為那是飛送關于軍國大事的緊急情報,誰能想到馬上所載的竟是來自涪洲的鮮荔枝呢!杜牧對楊貴妃的詰責和抨擊帶有士大夫“兼濟天下”的正義感,并非局限于紅顏禍水的封建認識,也不像其他封建衛道士一樣,將關于國家命運和歷史走向的重大罪責推卸給女人。雖然杜牧也很難擺脫觀念、身份的束縛,站在士大夫的角度來評判是非功過,但是相對來說,杜牧還是在一個比較公平的立場上評價這些男女的歷史責任的。杜牧對于楊貴妃的態度是對立統一的,他對楊貴妃的奢侈誤國是批判的,但同時也是同情的。在《華清宮三十韻》中:“往事誰人問,幽襟淚獨傷”,就像杜牧譏諷“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商女”一樣,雖一字未著對當權者的諷刺,實際上卻將批判的矛頭直指這些女人背后的男人們。
這三類詩歌基本構成了杜牧的女性題材詩歌,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內容豐富,涉及到各種身份的女性,包括史上留名的女子、宮女、閨中少女;以及思婦,等等。杜牧的此類詩歌或體現了他的風流倜儻,或體現了他的人文關懷和民本思想,或體現了杜牧憂國憂民的愛國之情,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杜牧的詩歌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所以歷代的評論家大都對杜牧的詩歌予以高度評價:“紫微才調復知兵,常遣風雷筆下生”“杜牧之晚唐翹楚”“詩文皆別成一家,可云特立獨行之士”“故學者不讀小杜詩必不韻”,等等。清翁方綱更是把杜牧與杜甫并駕齊驅:“樊川真色真韻,殆欲吞吐中、晚千萬篇,正亦何必效杜哉?”這些評論未免有過褒之處,但可見杜牧詩才之高,藝術成就之大。
杜牧筆下的人物生動逼真,寥寥數筆就能活化出一個個鮮明各異的形象:“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嬌麗歌女;“袖紅垂寂寞,眉黛斂依稀”的閨中少女;“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寂寞宮女;“只影隨驚雁,單棲鎖畫籠”的思婦,形形色色,惟妙惟肖。不論是描寫歌姬、妓女的艷麗還是描寫少女的稚嫩,不論是反映貴婦的驕奢淫逸還是描寫村婦、村姑的淳樸恬靜,甚至是思婦的落寞、宮女的孤寂哀怨,杜牧都嚴格以這些女性在特定情境下所表現出來的具有典型性的動作、情態特征為準繩,進行細致描寫。
杜牧非常善于選取精妙的細節刻畫人物形象。比如杜牧在《杜秋娘詩》中描寫杜秋娘的容態“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僅以“低鬟”兩字就點染出杜秋娘剛剛得寵時姣好的容態和嬌羞喜悅的心理。對于一個剛剛得寵的小女孩來說,這一描寫再貼切不過。當權者的垂憐使她受寵若驚,眾位官員的熱切關注使她略顯拘謹,這種毫無做作之態的嬌怯,錦上添花地襯托出杜秋娘的純真和惹人憐愛。杜牧總是能夠在看似無心的隨筆勾勒下,將人物當時的心理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其原因就在于他抓住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所表現出來的典型性動作和情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p>
——《秋夕》
讀完《秋夕》,一幅幽怨圖宛然呈現在人眼前,銀燭、秋光映在夜色中的屏風上,一抹幽冷,烘托出宮女凄冷的生活、黯淡的心情。其中“撲流螢”三字用得很是精巧:孤苦的宮女無事打發寂寞的光陰,唯有輕揮小扇撲打飛舞的流螢。暗夜中似乎有了一點光明,卻讓人更深切地感受到宮女的孤苦和無助,也把宮女的悲慘生活通過“撲流螢”這個微小的動作表現得淋漓盡致。
杜牧抓住諸如步態之類細小的動作,傳神地反映出人物不同時期不同的精神面貌。在寫張好好初出茅廬的時候是“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她姿態低抑、徐步緩行,謙卑而羞澀,像一株含羞草低調自抑卻顧盼生輝;待到張好好“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后,“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步態越發優雅從容、飄舉恬淡。
對于女性舉手投足間動作、情態這些細微之處的細致觀察和準確地把握,是杜牧女性題材詩歌創作取得很高藝術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詩不但要抒情,而且貴吐真情。從杜牧的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強烈而坦露的詩情美,真而切、誠而深。杜牧對于自己的感情從不掩飾,不論是對心愛女子的喜愛、對苦命女子的同情,還是對紅顏禍水的批判,感情真切而強烈,因此具有強烈的詩情美。
1.抒發愛慕之情和憐惜之情。寫愛情的如《贈別》之二,真誠坦蕩。寫與情侶分別時的離愁別緒,雖深情卻無絲毫輕薄淫靡的脂粉氣息,飽含真情。《歲寒堂詩話》卻批評此詩“‘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詩意淺露,略無余蘊。只知道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這是以教條評詩。實際上,這首詩歌的精彩之處,恰恰就在于它準確地記錄了戀人在分別的筵席上,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話來的真實感情。含蓄蘊藉是一種詩意,坦蕩流露也別有一番美麗。俗語說“情到深處自有傷”就是這個道理,因為深情所以反而顯得無情。杜牧之所以能寫出感情如此坦露的詩歌,一方面源于他直爽豪放的個性,另一方面源于他對女性真誠的愛慕和尊重。杜牧對歌妓的感情真摯誠懇,因而寫出的詩歌也很感人肺腑。
芳草正得意,汀洲日欲西。
無端千樹柳,更拂一條溪。
幾朵梅堪折,何人手好攜。
誰憐佳麗地,春恨卻凄凄。
——《不飲贈官妓》
“芳草正得意”而官妓卻恨多,詩人愿意去關注、理解妓女們的哀愁和別恨,并且發自內心地憐惜、同情她們,這種真切的感情使詩歌具有了情深意長的詩情美。
杜牧對女人這一社會弱勢群體的關心和同情是發自肺腑的,毫無矯揉造作之態。不管是對宮女們悲慘生活的同情,還是對棄婦的憐惜,無處不顯露著杜牧真誠而熱烈的感情。如在寫《杜秋娘詩》時,筆觸深入到杜秋娘“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的困厄生活,字字泣血,關切之心可見一斑。
杜牧由感而發、緣情而作的詩歌,字里行間無不洋溢著他對女性深厚誠摯的感情。同時,杜牧詩歌中強烈而外露的感情也使他受到后人的批判,如“牧之詩淫媟者,與元白等耳”“平心而論,牧之詩冶蕩甚于元白”,等等,這些評論是有淵源的。杜牧在《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中借李戡之口,抨擊元白:“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后人認為杜牧對元白艷情詩的態度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杜牧本身也寫了不少涉及到狎妓的風流艷情詩。但是仔細研讀杜牧的詩歌,就會發現這種說法有兩點錯誤:第一,杜牧雖也寫了若干風情不淺的狎妓詩,但表現得簡約、含蓄,不似元白艷情詩那樣露骨猥褻。第二,杜牧的批評具有針砭當時頹靡文風和社會風氣的目的。宋祁在《新唐書·白居易傳贊》中解釋杜牧對元白的攻訐是“蓋救所失不得不云”,這一說法很中肯,合乎公允。晚唐文風和晚唐的社會風氣一樣頹靡綺艷,杜牧卻始終堅持他“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的創作主張,既不摹仿李賀片面追求辭藻華美的詩風,也不沾染元白風靡一時的淺俗詩風,做到了緣情而發,能夠如實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不做呻吟之語,并且始終關注詩歌創作對社會風氣的影響。
2.抒發對頹靡、驕奢社會風氣的擔憂。杜牧兼濟天下的入世思想和治世才華,使他的詩歌中總是多一份嚴肅的社會責任感。對那些被歷史指責為亡國禍水的女人,杜牧的態度一向是冷峻而凌厲的。杜牧寫了很多批判紅顏禍水和頹靡驕奢的詩歌。晚唐浮華奢靡的世風令杜牧很是擔憂,生怕晚唐社會虛假的畸形繁榮在短暫浮華之后像泡沫一樣破滅,所以滿含激憤地詰問當權者“卻笑邱墟隋煬帝,破家亡國為誰人”?諷刺統治者“哀之而不鑒之”的愚昧,語辭激烈,情真意切,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杜牧對于唐明皇的驕奢淫逸和楊貴妃的作威作福予以尖刻的諷刺,最有代表性的詩歌是《華清宮三十韻》和《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在《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中,其中二、三首中“舞破中原始下來”和“云中亂拍祿山舞”兩句,對楊貴妃“養子”安祿山的丑態描摹殆盡,用筆極為冷峻。
杜牧對禍國殃民的人和事非常痛恨?!皹蜻呌闻瀛h委,波底上陽金碧明”的冶游無倦,“草妒佳人鈿朵色,風回公子玉銜聲”的尋歡作樂,反映出來的都是男事驕奢、女耽艷冶的風氣,這在杜牧看來隱含著巨大的社會危機,再聯想到隋煬帝因為淫樂而國破家亡的教訓,不禁對與前朝相似的“金絡擎雕去,鸞環拾翠來”“纖腰間長袖,玉佩雜繁纓”的社會狀況感到憂心忡忡。
杜牧的詩歌總是表現出強烈的憂國憂民之情。因為對現實的用心觀照,其詩歌中表現出一種振聾發聵的感召力和關注現實的詩情美。
杜牧一直在努力實踐他“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的創作主張,所以他的詩歌總是能夠選取到最恰當、最精致的藝術形式,篩濾掉一切庸俗的趣味,提純出真摯溫潤的情感,以表達其誠摯的深情,體現出一種具有純粹詩性的情蘊。因此,后世很多詩人沿襲杜牧詩意,借用杜牧女性題材詩歌中的詞句,詠嘆杜牧及其作品,記敘杜牧風情的詩和事。
歐陽修效仿杜牧“綠葉成蔭”之句,寫就“柳樹已將春去遠,海棠應恨我來遲”;元好問的“六朝歌舞豪華歇,商女猶能唱《后庭》”,由杜牧的《泊秦淮》翻新成詠;“城都遙進新荔枝”“紅塵一騎不成笑”是借用《華清宮絕句三首》而來的;元代喬吉取材《張好好詩》寫成雜劇《揚州夢》,等等。其中,黃庭堅是受杜牧影響較大而且詩風與之相近的詩人。清人趙翼說:“自中唐以后,律詩盛行,競講聲病,故多音節和諧,風調圓美。杜牧之恐流于弱,特創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矯時弊。山谷因之,亦務為峭拔,不肯隨俗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秉S山谷酷愛杜牧詩風,所以多化用杜牧之詩句。黃庭堅的“婷婷裊裊,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是對杜牧女性詩歌《贈別》“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套用和發展。
除此之外,李商隱、胡曾、陸游、楊萬里、辛棄疾、姜夔、薩都刺等詩人都對杜牧非常推崇,并且多處借用其詩句。
杜牧寫出了很多文質兼美的女性題材詩歌,這些詩歌不僅是對其文學觀念的良好詮釋,也為其后世樹立了良好的榜樣,對后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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