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以儉
(淮安市供銷合作社 223001)
欣聞“京杭大運河及絲綢之路”于2014年6月22日聯袂申遺成功,正式成為世界歷史文化遺產。消息傳來,作為一生一世都與運河及絲綢有關聯的我,看到報道以后,心情異常激動。
我的老家坐落在大運河北岸河堤上,出門就是輪船碼頭。十九歲的時候,我考到運河沿線蘇州蠶桑專科學校上學,后來參加工作,又在運河之都淮安繭絲綢總公司。這一生一世都沒有離開過運河與絲綢。
我常常在淮安里運河邊靜默著,看不出水活著還是死了,睡了還是醒著。因為我是淮安文史委員會成員,配合大運河“申遺”,常跟隨文史委進行“行走大運河”的考察,有機會探訪這條河流。北上到宿遷、徐州、臺兒莊、開封、濟寧、北京,南下到揚州、鎮江、無錫、蘇州、杭州。
因為無法像當年的王安石那樣乘舟一路蕩漾,我只能驅車穿越城市,繞行村莊,一次又一次地和運河某個重要的碼頭或水域小鎮見面,再一次又一次地分別。我所追尋的,是大運河曾經的繁華和喧囂;我能見到的,則是她殘留的青春,她風燭殘年的白發和皺紋。
這條曾經決定一個王朝命運、一個帝國興亡的河流,是多少代中華民族人集體書寫而成的意志,是一個民族春光燦爛的夢想,更是地球東方的經濟文化脈搏。我一路追尋,和研究運河的專家、學者交流,搜羅與運河相關的資料。我獲悉了大運河基本的歷史細節,可以用各種表情、服飾、色彩、線條形容描述我所認識的大運河。
最早的運河,源自吳越。江南河湖密布,吳國和越國都要疏浚河道,并利用河水圍護城池。在陸地運輸還不發達的古老年代,河運的便捷與廉價,讓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開鑿運河。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征召兵民,在蘇州與蕪湖之間開鑿河道,貫通太湖與長江。借助這條水道,他發兵伐楚,攻入楚國郢都,掘墓鞭尸,替父血仇。
此后數年,吳王夫差為爭霸中原,以揚州南邊的瓜洲為起點,往北開鑿通往淮安北邊淮河的水道,連通長江淮河。在此基礎上,隋煬帝打通淮河與黃河,將大運河向西貫通都城洛陽,向北連接涿州。元代,朝廷擴修大運河,將運河河道取直,直抵大都北京,完整意義上的京杭大運河正式形成。明清,大運河繁榮至頂峰,在運河之都淮安相繼設立了河道總督與漕運總督兩個中央部級單位,主管全國的水利和漕運。
清末,海運和鐵路運輸興起,大運河作為中國南北最重要交通通道的地位下降,風雨飄搖的清政府無力疏浚修復被洪水和戰爭摧毀的河段,運河邊的不少城市日益沒落。到今天,盡管很多城市為保護文化遺產、美化城市,對古運河做了大量的修繕,但徐州以北的運河段基本不再有航運功能;徐州以東的運河,部分河段上依然百舸爭流,但已不復往日的輝煌。
一條從吳越流淌到今天,從洛陽、北京迤邐到杭州的河流,像最華麗的絲綢,在我心里飄揚搖曳,讓我常常恍如夢中。我心里十分清醒:這條河已經死了,從京漢鐵路、京滬鐵路開通后,她的歷史使命即告完成;但她也從來就沒有真正死去,這百十年來,她睜著眼打盹,閉著眼打量世界。她的軀體密布著老年斑,看似老朽,實則是用萋萋芳草遮蓋著嬌艷,血肉里蓄積著飽滿的熱情和欲望。
1982年,我到蘇州蠶桑專科學校上學時,聽說這個學校原來叫江蘇蠶絲學校,后來國家高校院系專業調整,成立了蘇州絲綢工學院和蘇州蠶桑專科學校,而我的學校大門口就是運河,站在校門口的河邊上,凝望腳下的運河里的船隊,我突然想起我的故鄉淮陰(現在叫淮安)。
而淮安是淮河和大運河的交叉口,是南船北馬的城市。向北,進京趕考,攻取功名;向南,進入溫柔富貴之鄉蘇杭。不論我那祖先是衣錦還鄉還是落魄歸根,終有一天,會唱著或者從家鄉帶到京杭的小曲、或者從京杭學得的洋腔北調。而今天,我們追尋著大運河昔日的光彩,看到的卻是桑田滄海的巨變。
和長江、黃河這樣的天造河流相比,我還是用“她”來定性它的性別:身材瘦削,性情柔順,碧波蕩漾,滿懷柔情,澈如少女明眸,膩如美人肌膚。特別是在淮安,無論水門橋下環繞城市的碧波,還是里運河畔的河下古鎮的垂柳、楊樹,依偎在典型的淮揚民居身邊,嬌柔旖旎,美不勝收。
特別是里運河邊那個河下古鎮,高低錯落的街坊,夾著小橋流水,河水里蕩漾著攪和了九朝十八代的歷史的漣漪;漣漪像一群歡樂的小丫頭,推搡著,打鬧著,從河的這頭跑到那頭,把河邊墻角的秘密,立即給帶走……
三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運河和中國絲綢幾乎同時興盛,同時衰落,可謂休戚與共。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有某種神秘的必然?
特別是在蘇州,絲綢廠、繅絲廠、蠶校、桑園等都在運河邊。運河邊上的蘇州絲綢博物館,在那兒我們可以看到,一群現代織女身著古裝,用古老的器具,現場繅絲,現場織造蠶絲被。目睹一個個蠶繭被繅出細絲變成彩云一樣的綾羅綢緞,圍觀的游客們嘖嘖稱奇。
古老的運河靜默不語。在她的沿岸,無錫、蘇州、杭州都號稱絲綢之都。其中的吳江市盛澤鎮,頭枕大運河,懷抱太湖,素有“日出萬匹,衣被天下”之美稱。河水的粼粼波光浮金泛銀。聽慣了寒山寺晨鐘暮鼓的運河,記不清自己曾將多少絲綢運往長安、洛陽、汴梁、北京,乃至遙遠的波斯、希臘、羅馬。中國絲綢的高貴、華麗和神秘,讓地球人癡迷。
直到公元一世紀,羅馬人還居然相信絲綢是中國人從樹上摘下來的。也就在這個時期,羅馬人剛剛從帕提亞人手中轉手取得中國絲綢,并開始集體狂熱迷戀。各國元首及貴族均以穿著中國絲綢、使用瓷器為榮。“羅馬的少女們可以身著半透明的絲衣在大街上炫耀”;埃及著名艷后克利奧帕特拉穿著絲綢外衣接見使節。古羅馬的市場上絲綢的價格,曾上揚至每磅約十二兩黃金,可謂天價。
也因此,希臘、羅馬人稱中國為賽里斯國,稱中國人為賽里斯人。所謂“賽里斯”,就是羅馬語中的“絲綢”。
最繁忙的時候,大運河里,一半是水,一半是水一樣流光溢彩的絲綢。可以說,大運河是流動的絲綢,絲綢是被裁剪的運河。在傳播中華文明的歷史征程上,大運河無疑是絲綢之路的延伸。
中國絲綢在蘇杭等地集散,通過源源不斷流向世界各地。絲綢似乎是大運河的命,大運河仿佛是絲綢的魂。中國絲綢最輝煌的時期,也正是大運河河運最鼎盛的時期。19 世紀末,國門洞開,洋貨大舉進入,腈綸、滌綸等新型合成面料興盛。江南蠶桑業進入低谷。絲綢被化纖織品等取代之日,也恰恰是大運河沒落之時。二者同呼吸共命運的關系再次得到印證。
冥冥之中,大運河的命運就是絲綢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