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丹+任紅禧
隨著婚期的臨近,該怎么辦這場婚禮,王磊一直在糾結。在哈爾濱工作的王磊雖然不是黨員干部,但他爸爸是某縣一個單位的主要領導。
一年前,在一個親戚的婚禮上,王磊爸爸的一個好友允諾:“等你結婚時,叔叔給你弄個像樣的車隊,再找個上檔次的飯店,保證比他們的婚禮帶勁。”可當王磊和家人準備預約飯店和禮儀公司時,中紀委和省紀委接二連三的通報讓王家意識到,“大操大辦太危險了”。
當地已經有人嘗到了觸碰“紅線”的苦頭。2013年9月,縣法院一名中層干部兩次為女兒舉辦婚宴,共設宴15桌,接受禮金27 400元。被人舉報后,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和行政記大過處分,違紀禮金予以追繳,并被全省通報。
近兩年,很多人像王家一樣,在怎么辦婚事的問題上舉棋不定。記者在采訪中發現,當傳統習俗遭遇紀律“紅線”,黨員干部及其家屬、隨禮者的心態各有不同。
沒完沒了的“紅白事”人情隨禮,曾經讓大慶市某部門的公務員陳強叫苦不迭。因為在“紅包”文化的“潛規則”下不敢免俗,他的生活變得不堪重負。
在陳強的印象中,前幾年當地操辦“紅白事”的排場越來越大,一場婚禮到場數百乃至上千來賓是司空見慣的事。他經常收到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發來的請柬,生日宴、百天宴、升學宴、喬遷宴、錄用宴、升職宴、出國宴等等,都成了“請你喝喜酒”的理由。剛參加工作,工資收入不高,但面對來自社會各方面的邀請,也不好輕易回絕,只能咬牙挺著。他跟記者感慨:“真是‘打腫臉充胖子‘打掉牙往肚里咽啊!”
陳強說,2012年的5月和6月是他“最崩潰的兩個月”,一共參加了13場婚禮,關系很好的最少得拿500元“紅包”,不能到場的也得讓人捎過去200元,“13場婚禮,我送出去的‘紅包得有好幾個月的工資。每次往外掏錢,真是心都揪起來了。最慘時,兜里沒錢了,我只好跟老媽借生活費。唉,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得當‘啃老族,讓我覺得挺丟人的。那段時間,我差不多天天跑彩票站研究雙色球、大樂透,恨不得馬上中個500萬大獎,能一下子翻過身來。嗨,最多的一次也就中了200元。”
“去年以來,嚴禁黨員干部大操大辦‘紅白事的政令讓很多人都當回事了——抓住真處理、真通報啊。現在擺席收錢的現象明顯少了,隨禮負擔也減輕了一些。”陳強如釋重負地說,“我也下決心了,等我結婚的時候,就參加集體婚禮,然后領著媳婦出去轉轉。將心比心吧,你有被人情債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別人不也一樣嗎?”
在哈爾濱市一家省直單位工作的李燕也坦言,這些年,對于婚禮主辦者的“盛情邀請”,她不愿“拂了人家的好意”,面對人情往來的“潛規則”,她雖然很不情愿,卻又無能為力。
這是一種典型的糾結心態。2013年10月,《新京報》圍繞“婚宴中送領導或送同事的份子錢”的話題,對全國100名不同職業的受訪者展開調查。調查發現,近六成參加領導家婚宴的人送的“份子錢”高于一般同事近一倍,個別的高出十倍甚至更多。“為調動工作、辦事兒而送‘重金的”占3%,超過67.27%的受訪者認為,“社會風氣如此,大家都如此”。
對于禁止黨員干部大操大辦“紅白事”的政令,李燕十分贊成,覺得黨員干部就應該開社會新風之先。從去年到現在,她沒聽說單位哪個領導和中層干部張羅“紅白事”,更別說大操大辦了,“我估計都看明白了——現在幾乎人人都有手機,拍照、錄像方便得很,要是有人好事兒,在網上給你一曝光,那就是違紀證據,弄不好,官位都可能丟了,犯不上。”
盡管妻子頗有微詞,抱怨“這些年隨出去的‘份子收不回來了”,但郭擁軍仍然堅持給獨生女兒簡單辦婚禮,“現在啥形勢啊,別往‘槍口上撞。‘份子收不回來也得認!”
郭擁軍是哈爾濱市某部門的一個處長,用一個同事的話說,“實權派,正當年,還有步”。
女兒婚禮前一周,郭擁軍的電話成了熱線。一些市區和所屬縣市業務對口單位的領導和熟人聽到“小道消息”,紛紛打來電話祝賀并求證日期、地點,表示大喜之日要來喝喜酒。但郭擁軍在電話里的口徑都一樣:“感謝祝賀,但還是別來了。咱哥們兒感情不錯,可畢竟有業務關系,容易擔嫌疑,讓人說三道四。這個你懂的。”對于那些經過斟酌才發出邀請的親朋好友,郭擁軍也反復強調,“紅包堅決不要,只要捧個人場就好”,并在請柬上特意注明“謝絕禮金,一片真心”。
一個朋友見他如此謹小慎微,覺得不可思議:“我看有些干部家辦喜事超過20桌,禮金照常收,也沒怎么著啊!你是不是有點兒過了?至于這么緊張嗎?”
因為是熟人介紹才答應接受采訪的郭擁軍向記者坦言:“我從外縣進市里已經二十多年了,換了好幾個工作單位,這些年往外隨的禮,攏起來咋也得有二十幾萬吧,而我家從來沒辦過任何事兒。我母親在外縣去世時,只有幾個關系不錯的同事、同學和戰友到場,沒想驚動太多的人;我女兒高考進的是北京的‘一表,也就一大家子親屬一起吃頓送行飯。原來我愛人還合計,孩子結婚時能回來些禮份子,見我非得在請柬上注明不收禮金,那個不樂意啊。我就得跟她‘陳明利害了——要是有人‘整事兒,我這個‘后備可能就整‘背后去了,你愿意嗎……說良心話,不是我覺悟有多高,而是這氣候下得識時務啊。況且,我也是在關鍵階段,挺敏感,小心無大錯。”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按規矩辦,不破上限”,是多數操辦婚事的黨員干部的現實選擇。哈爾濱市一家專業承辦慶典禮儀的大型酒店經理告訴記者,通常情況下,客戶在預定桌數時會在邀請的人數之外再“機動”兩三桌,以備不時之需。但去年以來,經他操辦的官員家婚禮,客戶往往明確提出只預定10桌或20桌,“意思是不留‘機動,怕‘過杠。”
“爸爸媽媽、公公婆婆、老公和我,六個人的朋友圈加上兩家的親戚,20桌咋算都不夠。”自元旦訂婚以來,在哈爾濱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的趙悅沒少為定在6月份舉辦的婚禮規模發愁。趙悅所說的“20桌”,是黨員干部操辦婚事紀律規定的上限。
趙悅的父親和準公公都是處級干部,屬于紀律“紅線”的約束對象。因為怕婚禮“操辦不當”給雙方家長惹麻煩,趙悅勉強同意只辦20桌,但她又覺得 “心里很不平衡”——和幾個大學同學的婚禮場面比,人太少了挺沒面子的。
而前面提到的王磊,也面臨棘手的處境——王磊的準岳父是哈爾濱市的一家私企老板。一天,當王磊在未婚妻家試探著提出“控制婚宴規模”的想法時,平時待他和顏悅色的準岳父立刻沉下臉來:“你爸是領導干部,規定能限制到他,那沒辦法。但我就是一個個體戶,又不是機關干部,規定還能限制到我啊?咱家辦事不是為收禮,咱不差錢,但我就這么一個姑娘,我可不想讓她像當年我和你嬸結婚時那么寒酸。有這么大的家業,如果姑娘出嫁時冷冷清清,還有什么意義?讓朋友怎么看我?”
因為商量不通,兩家人只好分頭操辦。男方家在縣里操辦的結婚典禮正好10桌,而女方家在哈爾濱操辦的答謝宴則“高端大氣上檔次”。
兩場婚宴下來,王磊不僅身心俱疲,而且忐忑不安,生怕哪個來賓將女方答謝宴的場面視頻上傳網絡,惹出什么是非。
采訪中,哈爾濱市某區一名紀委干部向記者坦言,“八項規定”實施一年多來,“大操大辦婚喪喜慶”的現象明顯減少,但仍然有少數黨員干部在紀律“紅線”前心存僥幸。
“我問過一個超規格辦婚宴的國企中層干部,紀律面前為何明知故犯。他說,現在就這個風俗、這個風氣,而且這些年光往外隨禮了,真覺得虧得慌。企業效益一直不太景氣,收入也低,要是有錢,咋也不能給孩子買個使用面積不到40米、已經20多年的二手房當新房。至于是否想過可能被人舉報,他說,也擔心遇到麻煩,但總覺得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有分析人士指出,風俗上的從眾心理、紀律下的僥幸心理,是某些黨員干部觸碰“紅線”的根本原因。違紀的黨員干部大多沒有意識到中央整治黨風、政風以及民風的堅定決心,認為抓作風不過是“一陣風”,甚至認為法不責眾、罪不及己,因此,沒把紀律規定放在心上。
(說明: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涉及的大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也隱去了部分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