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紅艷
我的家鄉在陜西關中,大概從我記事起,家鄉的社火表演就從沒有間斷過,每年春節都要表演。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年年看大孩子們表演,羨慕至極。等到自己成大孩子了,也參加社火表演,便是得意至極。如今很多年沒看過社火表演了,但社火表演的那種熱鬧場面想起來還是讓人熱血沸騰。
家鄉的社火種類很多,在我的記憶中有馬社火、車社火、踩高蹺、高星、地臺社火……可謂應有盡有。不管哪種社火都是要畫臉譜穿戲服的,都要以鑼鼓開道。扮演社火的演員由大隊書記和畫臉的先生挑選,所選孩子大都十幾歲,乖巧機靈。畫上各種人物的臉譜,穿上各個朝代的戲服,他們便成了觀眾眼中的“人物”。
畫臉自然是大隊里懂戲文的先生們,他們一般也會成為社火隊的隊長。我們大隊畫臉的“角兒”是威望頗高的文先生和海先生。每到畫臉時節,先生們面前一字兒排上五顏六色的顏料碟,先生先是用粉餅沾上粉,在孩子們的臉上“撲撲撲”地打上粉底,然后坐在凳子上,叉開雙腿,讓孩子們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板著孩子的臉,一只手拿著毛筆仔細地畫:或者蹲成馬步站在孩子們面前,一手托著顏料碟子,一手拿著毛筆細致地描,間或站起來,瞇了眼睛左瞧瞧右瞧瞧,然后接著畫。被畫臉的孩子是十分安靜的,仰著臉一動不動。旁邊圍觀的孩子們則隨著先生的毛筆來回移動自己的眼睛,間或哧溜哧溜地吸著鼻涕,好象比畫臉的先生還費力。
畫好臉,先生根據各個人物的不同臉譜,分發給不同的戲服。待一切裝扮到位,喧天的鑼鼓就響了起來,小演員們在大家的簇擁下便準備出演。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參加了馬社火的表演。那年正月初六早飯過后,村里的大喇叭便響了一起,播放了一會《東方紅》,開始通知表演社火的演員名字,當叫到我的名字的時候,心中“別”地跳了一下,然后興奮地跟母親說我要去表演社火了,母親看著我微笑,心中應該也是很高興的,卻并不陪我前去。按照通知,我來到了大隊辦公室,辦公室里已經有很多先到的小孩子,文先生和海先生正在給孩子們畫臉。輪到我了,文先生板著我的臉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便開始給我畫妝。撲上粉,先生嫻熟的毛筆在我的臉上左勾右畫,一會兒,岳云的臉譜便出現在我面前的鏡子里,當然我是不認識這臉譜的,只聽先生叫我岳云,然后圍觀的孩子們也“岳云”“岳云”地叫起來。雖然不認識臉譜,卻聽大人們說岳云是大英雄,心中便得意起來。
等所有的演員畫好妝穿好戲服,大隊的院子里騾馬也都整整齊齊地排好了。我穿著岳云的戲服,雙手拿著兩個銅錘,被安排騎在一匹白馬上,然后先生讓我把銅錘雙手交叉舉在頭頂。其他的孩子也跟我一樣,被安排在各色騾馬背上并做著不同的動作。一切準備停當,大人們牽著馱著小演員的騾馬,鑼鼓隊敲著震天的鑼鼓,社火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然而這馬社火的表演著實不那么簡單。在這之前,我是沒有騎過馬的,雖然社火隊挑選的都是比較溫順的騾馬,我騎在馬背上還是戰戰驚驚。正如我擔心的那樣,社火隊伍出發沒多久,我這個看著威風凜凜的岳云便被這匹看似溫順的馬兒撂在了地上,當時并無大礙,而且表演的興致極高,爬起來又讓大人扶我上馬繼續表演。這樣走村穿戶的表演一直持續到下午三點才結束?;丶液?,才發現腳背竟然腫了,母親帶我找了村里的土郎中,按揉了幾日,便在家休息。后來不疼了,只當是好了,其實卻是骨頭錯位,留下了小小的后遺癥。
雖然受了傷,但我表演社火的興致卻絲毫不減,第二年,我開始參加地臺社火的表演。地臺社火一般在晚上表演,有點象唱戲,只是以大地做舞臺,只表演不唱曲,最普遍、流傳最廣的是關公、張飛和三個小旦的組合表演。在鏗鏗鏘鏘的鑼鼓聲中,關公舞著大刀趨小步,小旦兩手撩起裙邊象蝴蝶一樣跟在關公后邊細步飛舞,俗名叫“跑旦”,張飛則扮演丑角搞笑。在天寒地凍的臘月里,我和幾個小伙伴與大人們共同排練,準備正月里正式表演,卻并不覺得寒冷。
我和父親都是地臺社火的演員,父親扮演關公,我扮演小旦。父親扮演關公演地臺社火很多年了,關公在他的心中就是大英雄。我并不懂表演的節目是什么內容,只是覺得小旦穿著花裙子翩躚飛舞十分漂亮。那一年我和父親一起隨著社火隊走村穿戶,在很多個村莊表演。
冬天的夜晚,關中大地寂靜而寒冷,社火隊或踏著厚厚的積雪,或踩著泛白的青霜,爬坡上坎,翻溝越嶺,在各個村子穿梭表演。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社火隊的隊長文先生手拿電筒在前面引路,后面的人依次緊跟,都有些緊張。有月亮的夜晚,一行人的影子映在硬梆梆的大地上,泛著寒光。鑼鼓響起時,鏗鏗鏘鏘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回響,傳遍各個村莊,卻讓夜更加寂靜。鑼鼓停歇時,并沒有人說話,只聽得見每個人的喘息聲。
到了表演的目的地,一路的寂靜被村莊歡迎的鞭炮趕走,村莊沸騰起來,早就鋪排好的場地燈火通明,來看表演的大人小孩圍了一大圈,嘰嘰喳喳地吵鬧著,等著表演開始。隨著鏗鏗鏘鏘的鑼鼓聲,關公小旦張飛依次上場,關公大刀揮舞,步調不徐不疾;小旦細步飛舞,蹁躚若蝶;張飛銅錘叮當作響,張牙舞爪。來回幾個回合,大約不到一個小時的表演便結束了。表演結束,自有一些鄉親們抱了自家的小孩讓張飛來抱抱,據說張飛抱了小鬼就不敢來纏小孩了。這時主人家送上點心表示對演出的感謝,隊長推辭一翻,便也收下了。歇息片刻,隊長便帶領著社火隊到下一個村莊表演。這樣的表演每天晚上要演出三四場,直到凌晨一兩點才結束,此時我們這些小演員早就打起了瞌睡,走路都迷迷糊糊的,免不了有些小孩被大人背回家。
第二天,大隊書記便會給每個參加社火隊的成員分發社火隊掙來的點心,領了點心的人,心中都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說是點心,其實也不過是一包月餅或者用面粉炸出來的糖果,大概一兩塊錢就能買一包。
在那個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人們的生活并不富裕,但表演社火的熱情卻是如此地高漲。社火隊里,從畫臉先生到演員到服務人員,都是沒有任何報酬的——要說報酬就是前面提到的點心。但每個成員都樂此不疲,一呼百應,那種情和熱鬧與現在人們參加活動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也許父親的一句話道出了那個年代人們普遍的單純心理,那就是“有吃沒喝歡樂著”。
如今,聽說家鄉的社火仍然在表演,但也就是正月十五前后才表演,最經典的地臺社火卻很少再表演。在網上看到現在的社火雖然融進了很多現代化的元素,從形式到內容更能體現時代特征,卻不再有那種最純樸的熱情和氣氛?,F代文明在促進一些事物發展的同時,也毀掉了一些事物的純真。
懷念家鄉的社火,也懷念曾經年少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