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柱子
我中專學的是辦公自動化,都說珠三角一帶的寫字間里,急需這個專業的人才,于是一畢業,我就來到了東莞,人才市場轉了三天發現,光會電腦化辦公還不行,還要懂英語,起碼是四級,大本畢業生的水平。我念中專時英語成績不佳,畢業考試才64分,勉強過關。
東莞有幾千家工廠都在為外國客戶工作,文員必須要懂英語。當然,也不是要求八級水平,只是會一些商務常用語,在業內夠用就行。于是,我決定學習學習再找工作,就報了一個叫“白領英語速成”的培訓班。
速成班在一個寫字樓的五層。那個樓,好家伙,混凝土結構,形狀又像元寶又像寶塔,看上去莫明其妙。三四層在裝修,四處都是腳手架。我摸黑爬到五層,只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門上貼著“白領英語速成班”的紙牌,想來這就是教室了。
房間很大,天棚很低,三排日光燈照著,30來個學生依次坐在那,每個桌子上都擺著一個橢圓形的金屬機器,上面有旋轉面板,裝著一張張卡片,卡片上印著英語單詞,勻速地從學生面前滑過。我選了一個空位坐下來,左側是個女孩,長直發被染成了深棕色,戴著銀邊眼鏡,穿件黑白條紋的棉布連衣裙。我心想,不愧是白領速成班的,人還沒出徒,白領范就出來了。
老師姓高,40出頭,但看上去很老,兩頰松垂,肚子很大。他一手拄著桌子,一手摳著耳朵,懶洋洋地說:“學英語最關鍵的是別把自己當人,就當個機器。趙麗蓉說得好,點頭YES搖頭NO,單詞就這樣記,不用知道啥意思。按我的方法你們結業時,一小時能寫600個單句,就初步達標了,應付流水線上的那些英文縮寫,足夠用了。”
高老師稱這種方法叫“復制式教學”。可我看來,這種方法有他沒他關系不大。反正都是由機器傳授,然后每天練上11個小時,跟他還有毛關系?他還振振有詞呢:“這就是東莞,在流水線上,人可以坐著,但并沒休息,要連續工作八到十小時。我們要拿出這樣的狀態來學,保證成功。”
第一天我就跟同桌熟了。她21歲,叫敏一(化名),家在江西鄉下,是某鎮高中的畢業生,來東莞已經3年了。她一邊學習一邊幫高老師做教務,以此抵學費。她的英語水平好像還行,能聊出些句子,還時不時用手比劃。給高老師當助手是兼職,她還有一份工作——在某工廠培訓中心當老師,居然是英語老師,學生是這個廠的中層管理人員。
見我略帶驚訝地看著她,她問道:“國際貿易怎么說?”我馬上用英語作答。她點點頭,用英語說出一段話。我沒聽清楚,說你慢一點說,她慢悠悠地又說了一遍。我聽懂了,她是說,她的理想職業是做國際貿易。
不久,敏一跟高老師的關系出現了問題。一天,兩人居然當眾吵起來。高老師想給她拍照,照片放到走廊的推廣宣傳窗里。她不干,竟然說:“我的成績都是自己硬背出來的,不是你教的。”這話顯得相當不客氣,師生關系是不會這么講話的。
高老師火了,大聲說:“誰把你慣的?你以為自己是誰呀?我教不了你,那好哇,想學的人多的是,請你趕快騰出位置。”敏一一聽二話沒說,麻利地收拾起東西,然后拔腳就走。走兩步停住,回頭沖我點點頭,說了聲“電我”,然后奪門而去。
我繼續在速成班里磨英語,幾乎忘了這個同桌。一天課間,我聽幾個學員在一起八卦,“扒”的竟是敏一跟高老師的關系。原來,她跟高老師關系很曖昧。按說,這幾十個人的學習班,無需什么后勤人員。敏一是個擺設,一邊跟老師搞曖昧,一邊免費學英語,就是這樣。“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她翅膀硬了,想飛走,又沒理由,就借照片的事鬧起來。”一位小姑娘貌似懂行地說。
我對八卦內容沒興趣,倒是突然想到了這個同桌。晚上,我撥通她的手機。一聽是我,她很高興,寒暄兩句便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離開培訓班后,她又兼了兩份教學工作。“教學工作”從她嘴里飄出,多少有些可笑,但她渾然不覺,繼續放起連珠炮:“我一天要上五六個鐘頭的課,各種水平的班都有。前一分鐘教的是初級課程,下一節就是中高級了。那些學生都以為我是大學畢業的,有英語專業文憑。嘻嘻,在東莞什么文憑都抵不過實用,實用就是人才啊。”
兩個月后,我如期畢業,并在一家工廠做起文秘工作。跟敏一保持著聯系,她不停地換職場,但萬變不離英語,一個沒有文憑的小鎮女子,能對英語迷到這份上,不得不說,是東莞逼就了她。
六個月后的一天,敏一約我到她那邊玩玩,我去了。還是一所培訓學校,她當老師。午餐后,辦公樓空無一人,她在教室里給我看她的英語課本——《從ABC到英語會話》。她還拿著粉筆在黑板上隨手寫單詞,各種詞匯既奇怪又前后不搭。見我未置可否,她又領我去了宿舍。她跟另外兩個女孩住在一起,室內很整潔,桌上堆滿英文教材。“我有30多本學英語的書,但還是覺得不夠用。”她一邊說一邊理了一下散在臉頰的長發,我這才發現,幾個月沒見,她老了許多。唉,東莞是個不滋養女人的地方,才20出頭的姑娘,乍眼一看,像30出頭的婦人。
回來后我繼續我的工作,時不時在電話里向敏一討教英語。我得承認,執著讓這個女孩進步飛快。一次她還跟我說,高老師又找她了,讓她加入他的新公司,承諾三分之一的利潤歸她。但敏一好像看不上他了,說快一年沒見了,他待人處事還那德性,沒一點長進。
“他說我的英語水平當老師,最多還能混上一年,之后就沒我的份了。因為一年后,整個東莞的教學市場都由他壟斷了。嘁,他可真敢吹,嚇我呀,我還真不怕這個。就他那兩把刷子,他要是能壟斷,我就能當總統,信不?”說完,敏一下意識地撇撇嘴。
四個月后,也就是2008年的秋天,敏一果然從事起國際貿易工作了,在一家大工廠的國際貿易部接待外國客商。應試那天,她的英語水平足能應對,但一聽要出示大本文憑,她故作驚訝地說:“你們還要這個呀?沒帶啊!”負責人是個重實際能力的主,居然沒在這上深究,一揮手錄用了。現在,她本職工作是國際貿易,業余時間又兼兩份英語家教,三份工作加起來,每月能掙6000多元,這是我薪水的一倍。
我說你也該停下來,好好調整一下身心。她說:“我確實很tired(疲憊),知道自己有許多的錯誤,但太趕了,來不及糾正,只能往前走,走哪算哪吧。”站在男人視角,敏一這樣的女孩太不可愛,不但不可愛,還有那么一點點的煩人。但是,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批評她呢?畢竟在我們相識的短短時間里,她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