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
西安一家電視劇制作中心邀請我去洽談一部電視劇的改編計劃,三天以后我拿到一份改編協議書準備離開。對方熱情地邀請我在西安多住上幾日,好參觀一下這座千年古都的歷史建筑和名勝古跡。雖和我心意相通,但不想給人添麻煩,就婉言謝絕好意。
出了電視劇制作中心的大院,我便打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載著我在整個西安市轉了一圈,然后就在市區的西南角找了一家小旅館。當走進我要住宿的這個203房間時,靠窗子的那張床上早已經躺著一個人了。他看起來大概有40多歲,兩只耳朵上塞一副耳機,似乎在聽音樂,兩只腿還輕輕地抖動著。
我的床上也堆滿了他的東西。我友好地對他笑了笑說:“勞駕,請把您的東西拿開。”他看了我一眼,便很不情愿地將東西拿到了他的床上,又繼續躺在床上聽他的音樂。
我放好東西,就到洗手間里去沖澡,沖完澡回到我的床上時,我同屋的這個人不再聽音樂了。他坐在床上,黑紅的面孔上蕩漾著熱情的微笑:“哥們兒,從哪兒來的?”一口的京腔。我說:“河北廊坊。”他輕輕的哦了一聲說:“聽你的口音離北京也遠不了。”我說:“是很近。”他說:“那在這里我們就應該算老鄉了。你到西安來干什么?”我說:“來改編一個電視劇的本子。”他眉飛色舞地說:“怎么,你是導演?”我說:“不是導演,只不過是個業余作者。”“哦,你是個作家。”他變得非常熱情起來,并且用帶來的鐵觀音為我沏了杯茶。同時問我是否抽煙。我說:“不會抽煙。”他便自己抽出一支煙點火抽著了,又問我認識不認識北京的大作家蘇叔陽。我說:“在南京開筆會時見過一面。”
他說:“我和蘇叔陽可是忘年交呀!那爺們兒人可仗義著呢,那年我妹妹寫篇散文,投寄無門,躺在床上哭鼻子。我一問原來是因為投稿的事兒,我說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以后有這事找你哥呀!哥跟大作家蘇叔陽那是沒的說,我就把我妹妹寫的一篇散文交給了蘇叔陽,你猜怎么著,沒過多長時間,這篇散文就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發出來了,我妹妹就是因為搞寫作,才調到北京《法制日報》當記者去了,以前只不過是國綿二廠的紡織工,現在私家車早開上了,樓房也住上了,搞了個丈夫在外交部,你就說這寫作神不,它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你現在也一定很有錢吧!”
我說:“我有什么錢呀,寫小說也是剛起步。”他說:“搞寫作可別急,這作家是越老越值錢,喂,現在的作協主席鐵凝你認識不?她不就是從你們河北過來的嗎?”他對當今文壇的情況還挺清楚。
我倆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很快就到了中午。“咱是不是該去吃點東西了,也別爭,今天中午我做東,我帶你到西安最好的一家羊肉泡饃館去撮一頓。”他說,“老孫家那羊肉泡饃可地道著呢,很多國家領導都在那兒吃過。”
走出旅館大門,我倆在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西安市這家有名的孫家羊肉泡饃館。在一張小桌旁剛坐下,服務員就走過來問我們要什么標準的羊肉泡饃。他說:“當然是要最好的那種,我們北京人到你們西安來吃檔次低的多丟份呀!”
只一會兒,一些配套的涼菜和熱菜以及羊肉泡饃用的紫銅鍋子就都上齊了。一邊吃著他又對我講起了南北大菜。他說他有一個爺爺在皇宮里做過飯,會做滿漢全席。現在都一百零一歲了,牙齒還一顆不缺,一頓飯還可以吃二兩花生米喝半斤二鍋頭。去年一起去爬香山,老頭走起路來健步如飛,一氣就上到了香山頂峰,連我都追不上他。
這主真是健談,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又不時地問給我們上菜的服務員說:“姑娘,你是哪兒的人?”服務員說是米脂人,他說:“要不你這么漂亮呢,原來是米脂的。在這里一個月多少錢?”姑娘告訴他說兩千,他說:“你這么漂亮的姑娘一個月才賺兩千塊錢!你跟我去北京吧,在新街口我有一個兩千平米的京味飯店,你到大堂給我當經理,我一個月給你五千塊。”服務員似乎認起真來,說:“您真能帶我去北京?”他說:“這我還能騙你,你問我這個弟弟,他可是個中國有名的大作家,這次到你們西安來,就是到你們西安電視劇制作中心來改編電視劇的,過不久就要開機了,沒準還拿你們這飯店當外景地吶!”
姑娘望著我說:“您原來是個作家呀!我上中學的時候也學習過寫作,還在我們學校的校刊上發表過作文呢!”我說:“我不是什么大作家,只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他說:“嗨嗨,你別謙虛了,大作家就是大作家,你再謙虛我就該說你驕傲了。”望著侃侃而談的他,我真的無言以對。
一桌飯很快吃完了,他就喊服務員說:“買單。”我說:“我來結吧。”他說:“弟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呀?說我結就得我結,以后到了你們河北,你請哥哥吃滿漢全席哥哥都依你。”服務員很快就拿來了飯費單子,告訴他245元錢,他就去西服的口袋里掏,可掏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忽然就變了,“我的現金和銀行卡都忘在賓館的皮包里了。”我說:“我來結吧。”他說:“弟弟,你先給我墊上,到賓館后我再還給你,順便再給我拿兩包中南海,要那種紅盒帶流水音標志的。”
服務員告訴他說這里沒有中南海,他說:“你們這飯店怎么開的,首先就應該想到北京人有什么需求,在中國搞服務業誰首先想到北京人,誰就會腰纏萬貫。北京人的消費都是貴族的消費,不會掙北京人錢的人就是他媽的傻冒一個!得了,就要兩包蘇煙得了。”服務員說:“一包50元。”我又給了服務員一百元錢。臨走時,他又叫過了服務員,給服務員寫了一個手機號,對服務員說:“什么時候想好了可給我打電話。”
回到賓館,他又為我泡了一杯鐵觀音說:“這鐵觀音可是五千塊錢一斤的,要不是因為你是作家,我絕對不給你喝。上次有一個河南人也和我住一個屋,說是開封市的一個勞動局副局長,我一沏這茶他就喊好茶好茶,我愣是沒理他,就他那德行也配喝我這五千塊錢一斤的茶葉?”我喝了一口說:“哥哥,你這茶如果真是五千塊錢一斤的鐵觀音,你可真是上大當了。五千塊錢一斤的鐵觀音都是清明前的嫩牙,是透明的,顏色是鵝綠色,其味道濃香略帶一點烤茶的苦澀味。”他聽我這樣說立刻睜大眼睛望著我說:“你對茶道怎么這么懂行?”我說:“我愛人開過茶葉店,當年我總去馬連道給她上茶葉。”
他聽了拍著胸口說:“糟了,糟了,這茶我一定是拿錯了,把那個五千塊錢一斤的好茶葉給忘在家里了,要不這幾天我怎么喝,怎么也不像是那個好茶葉呢。”正說著話,他的手機響了,手機里一個人在跟他大聲喊叫什么,他急忙說:“我這就到,這就到。”掛了電話,他便對我說:“在西安談了一筆生意,本來定好今天中午那邊的人請我吃飯,可因為今天弟弟你來了,我就沒有去那邊談這筆生意。我這人就是友情為重,錢和友誼比算什么,連王八蛋都不算。”我說:“真得謝謝哥哥,為了陪我你連生意都耽誤了。”他說:“無所謂,你先在賓館里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我說:“你忙去吧。”他對我笑了笑,就走了出去。他沒有提我為他墊付的飯錢,我也沒提,我知道他壓根兒就沒想花這桌飯錢。
這天下午他沒有回來,直到夜里他仍然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后他早已醒來,我不知道他夜里什么時候回來的,見我醒來了他就親切的說:“昨天一位朋友請我喝酒,本來我想叫你過去,但那位朋友是個粗人,你們這些文人一定看不上他,我也就沒叫你過去,我回來后看你睡得挺香就沒好意思驚動你。”我說:“你昨天夜里幾點回來的?”他說:“大概快兩點了,你一定沒吃飯吧,我給你買了油條和老豆腐。”說著他便從一個黑色皮包里往外給我拿油條和老豆腐,望著這個人情味兒十足的北京人,我昨日對他產生的不好印象一時間又消失了,我覺得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
吃完早餐他又對我說:“兵馬俑你去看了嗎?”我說:“今天正想去看呢。”他說:“正好今天我也沒事,我們倆就一起去看吧!和我一起去還不用你打門票,我這帶著記者證吶。”我說:“這記者證在西安管用嗎?”他說:“弟弟,你怎么了,這西安雖然是幾個朝代的古都,但它不是也歸咱中國的北京管嗎?只要你在咱中國的地盤上,這記者證就沒有不管用的。”
我們邊走邊聊著,一會兒汽車就把我們拉到了地兒。他和我下了車,便大步流星的向檢票口走去,我也緊跟其后。到了檢票口,他理直氣壯地拿出記者證說:“我們是北京公安報的記者。”檢票口的一位胖姑娘接過記者證看了看說:“您這記者證已經過期了,不能再用了。”他卻大喊大叫說:“我這一段時間采訪任務太重,也沒時間換,難道你還會懷疑我這記者證是假的嗎?”
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影響很不好,就從人群中擠出去,到售票窗口買了兩張票,回去交給胖姑娘說:“我們買票了,這回可以進去了吧?”
這一天我們游了兵馬俑,大雁塔和小雁塔,他的記者證到任何景點都不起作用。他一邊和我四處走著,一邊說:“這破西安真他媽怪了,連北京記者也敢拒之門外。回頭我真得組織我那群記者哥們兒,給他們好好曝曝光,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臨到傍晚,我們游完了西安市里的所有景點。回到旅館后,我問他說:“我們去吃點什么?”他說:“西安除了羊肉泡饃以外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了,不像我們北京,全國各地的小吃哪里都有。”我說:“我們既然來到了西安就做一回西安人,還去吃羊肉泡饃,還去老孫家吧。”他卻急忙搖頭說:“老孫家我們不能去了,我給那個服務員的電話是假的。”我說:“哥們兒,以后你一定記住,我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保持我們最真實的一面。無言有時候比夸夸其談更富有力量,它可以保持我們比紙還要脆弱的自尊和無知的愚昧。”這位北京人聽完我說的這些話,就低下了頭不再講話了。我們在市里找了一家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就回旅館睡覺了。
這個晚上他的話很少,臨睡時他又給我泡了一杯鐵觀音說:“您想聽真實的我嗎?”我說:“我當然希望知道你到底是誰。”他于是點起了一支煙,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其實是北京大興的一個普通農民,前幾年在大興供銷社辦公室寫了幾年材料,后來清理混崗時就把我給清退下來了。我本來已經走出了黃土地,再不回去當農民,就出來四處瞎轉。我有什么生意可做呀!只不過是給別人算算命看看手相度日,現在這樣的事也不好搞了。聽了您的一席話,我決定回大興好好種好我家里的那五畝地,記住明年的六月中旬,一定要到大興的東營去找我吃西瓜,我叫周偉。”說完了這些話,他緊緊的握了一下我的手,就一聲不吭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周偉已經不在了,他在床頭柜上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他的字寫得很好:“我走了,記住明年一定要去大興東營找我吃西瓜,認識您是我的榮幸,周偉。”讀完了周偉留給我的短信,我開心地笑了,我也開始打點行李,準備明天就回去。
窗外,是一地五月明媚的陽光,潔白的槐花不知什么時候開了,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芬芳。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