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德年
在解放戰爭及新中國成立初期,被逮捕的國民黨戰犯,大部分是在戰場上被解放軍俘虜、由各部隊所屬的解放軍官教導團(訓練團)管理的,另有一部分是由地方公安部門逮捕、關押在公安系統的拘留所或監獄里。為了統一管理和加速戰犯的改造,原由部隊管理的國民黨戰犯,于1955年底前全部移交公安機關管理。
1956年3月14日,二屆全國政協專門召開常委會議討論和研究了如何處理在押的國內戰犯問題。會上,全國政協主席周恩來傳達了毛澤東關于對在押戰犯“一個不殺”的主張。會議原則同意對國內戰犯實行“一個不殺,集中管教,分批釋放”的處理辦法。會后,成立了由公安部、調查部和統戰部主要領導羅瑞卿等共5人組成的“處理戰犯專案小組”,專門負責領導有關工作。1956年3月,經公安部審定,在押國民黨戰犯共926名,都是犯有嚴重罪行的國民黨軍隊的將校級軍官,國民黨省以上黨政人員和特務系統的處、站長以上人員,他們分別關押在公安部監獄以及撫順、濟南、西安、重慶、武漢等5處戰犯管理所和呼和浩特看守所。
之所以對國民黨戰犯采取上述的教育改造方針和政策,目的是對在押戰犯進行徹底改造,“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使他們最終從戰爭罪犯變為有為公民。同時,也是從國家的和平統一的大局考慮。
自1959年12月4日特赦第一批改造好的戰犯后,又于1960年、1961年、1963年、1964年、1966年,先后特赦了五批戰犯,后因“文革”干擾而暫停特赦工作。1975年3月19日,特赦了最后一批戰犯。這些國民黨戰犯特赦出來后,絕大多數成為有為公民。不少讀者可能會問,在這一根本性的大轉變背后,又有著怎樣曲折的改造歷程呢?筆者查閱大批史料,寫就此文,以饗讀者。
以真情勸導消除心中疑慮
在押戰犯心中的疑慮是在押戰犯改造艱難路上的絆腳石。那么,他們心中最大的疑慮是什么呢?
國民黨原保密局云南站站長沈醉曾有自述:落入共產黨的手中,我自信是必死無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我只等待如何死而不是如何活。受到這一困擾,沈醉晚上常常難以入眠,還寫下“終宵坐立聽更殘,今日方知一死難”的詩句。這種疑慮,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尤其是所犯罪行特別嚴重的戰犯,這種疑慮更為突出。不少在押戰犯企圖自殺,且形式多種多樣。如被俘前任國民黨徐州“剿總”中將副司令的杜聿明,被俘后在送押途中,只要管理人員稍一疏忽,他便拿起一塊磚頭朝頭部猛砸,好在押送人員及時制止并給予治療。
中國共產黨和中央人民政府是怎樣消除戰犯心中這些疑慮,開展了哪些主要工作呢?
一是共產黨高級軍政領導直接找些重要的戰犯做思想工作。如宋希濂(原華中“剿匪”副總司令兼第十四兵團司令)被俘后,自認為只有死路一條。一次,一位部隊攝影工作者要對他們幾個進行拍攝,宋希濂不配合,每當按快門時,他就把臉歪向一邊,弄得攝影者很氣憤:“宋希濂,我是奉命執行任務的,你竟破壞我的工作,我槍斃你!”宋希濂冷笑道:“槍斃我?很好啊!在這個院子里執行,還是到外面去執行?”兩人形成了對立。這事很快就傳到第五兵團司令楊勇那里。第二天,楊勇來到宋的關押地,接見他。旁邊的戰士對宋希濂說:“這就是我們的兵團司令員楊勇。”“什么?”宋希濂心想:“這就是自己戰場上的直接對手,第五兵團的司令楊勇?”還未等其定下神來,楊勇和藹地笑著說:“坐下談,坐下談”。又說,曾派過幾個人想聯系宋希濂起義,可惜沒聯系上,真惋惜,現在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你先安下心來,考慮一下怎樣度過自己的后半生,好好改造一個時期,將來到北京去,看看我們共產黨掌握政權以后,是怎樣治理這個國家的。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楊勇耐心細致地講解了共產黨對俘虜的政策,囑咐宋希濂要相信共產黨的政策,好好改造思想。臨走時,又誠懇地對宋希濂說:“我們的工作人員有些還年輕,不太懂事,希望你不必計較。”后來,那個照相的工作人員又來了,對宋希濂說:“那一天,我的態度不好,請你原諒。”宋希濂一聽,覺得心里也過意不去,說:“是我的態度不好,影響了你的工作,實在對不起。”這兩件事,對宋希濂的觸動很大。在云南任軍政一把手的黃埔軍校一期畢業的陳賡將軍,知道他的黃埔同期同學宋希濂、曾擴情、鐘彬被關押在重慶,就專程從云南來到重慶,接見了他們。陳賡同他們談過去,說未來,從上午9點一直談到下午4點。中午,還設酒席招待他們。臨走前,還同他們講了當前的國內外形勢,勉勵他們好好改造思想,說:“你們不要有什么思想負擔,利用這個機會多看看書也很好嘛。”像楊勇、陳賡這樣的高級將領和干部,直接做戰犯的思想工作的,還有很多。
二是組織一大批在社會上有名望的民主人士,如張治中、程潛、邵力子、張難先、章士釗等,到各戰犯管理所,或集體接見,或個別約談,通過閑談聊天的形式,對他們開展思想工作。一次,張治中接見他們時,轉達了中共對國民黨戰犯的寬大改造政策,他說:毛主席、周總理很關心你們的改造,也很了解你們爭取做新人的愿望和取得的成績。愿意留在大陸的,由政府妥善安排;如愿到海外去的,來去自由,由政府提供方便。通過這些愛國民主人士所做的大量的說服勸導工作(包括談到日本戰犯在東北撫順改造的經過),戰犯們被打動了,感到新生有望。
此外,各管理所還抓住一些典型事例,對戰犯進行教育,以消除他們心中的疑慮。
以人道主義感化冥頑心靈
通過一系列的思想教育工作,“會不會被殺”這個最大的心中疑慮總算解決了。然而,會不會坐穿牢底,會不會被打被罵,受虐待,戰犯們仍放心不下。對此,戰犯管理所以人道主義感化他們冥頑的心靈。
首先,不打不罵,尊重人格。在管理所里,戰犯之間,以“同學”相稱;管教人員對戰犯從來不出現過打罵現象。有個戰犯感慨地說:讓大家詫異的是,在這里不但沒有受到一點皮肉之苦,反而得到很好的待遇;管教人員個個態度和藹可親,十分尊重大家人格,對每個戰犯都一視同仁,從不辱罵犯人。
其次,吃住安排得比較好,物質生活有保障。在押戰犯住的是寬闊明亮的房子,一日三餐吃的是大米白面,有肉菜,逢節日還加菜、包餃子。最后一批獲特赦的戰犯劉衍智(原國民黨上校)說:三年困難時期,也未降低我們的生活水平。我們親眼看到管理干部每人每餐吃二兩黑面包,喝開水吃咸蘿卜頭,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內心很不安。我們曾多次要求領導允許我們吃粗糧,但是工作人員總是說,你們年歲比較大,不能吃粗糧,政府為了改造你們的思想,一定要在生活上妥善照顧你們,讓你們吃飽吃好,只要你們能好好改造,政府決不在乎這點糧食。這種感人肺腑的貼心話,怎能不使頑石為之點頭?
三是勞動按年齡大小、身體強弱、興趣特長編組進行。廖耀湘(國民黨原第九兵團司令)等年輕力壯的,編在干重活的小組;杜聿明(原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等有技術專長者,編在縫紐小組;黃維(國民黨原第十二兵團司令)等病弱者,編在種菜小組,協助做些輔助性的勞動,諸如拔草、收菜種等;有些年老有病者,免除勞動。如在北京功德林接受改造的戰犯,去秦城農場勞動,體力好的一、二、三組,上山挖魚鱗坑,種樹;體力較差的四、五兩組,管理葡萄園;身體不好的就留在功德林養病。
四是注意衛生保健,定期進行體檢,有病及時醫治。在重慶戰犯管理所,所里的醫生,每月都來給戰犯們進行一次體檢;對患病較重者,送醫院治療;對貧血、水腫患者,增加休息時間,供給牛奶等營養食品;對慢性疾病患者,予以調養治療。眼睛老花的,配上老花眼鏡;牙齒壞了、掉了,就給補牙、鑲牙。身體查出有病,馬上送醫院治療。例如,特務頭子康澤身患疾病,馬上送他進醫院住了很長時間,給予精心治療照顧。杜聿明原患有肺結核、腎結核和胃潰瘍等慢性病,他曽想隱瞞不說,希望通過這些疾病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醫生多次給他體檢,發現了他原先所患疾病,給予及時治療;管理人員還意外發現他患有脊椎結核,除服藥打針外,還特地給他定做了一個石膏模型,讓他睡在里面。每晚挺直睡了整整3年,才得以痊愈。對此,杜聿明感動地說,這個石膏模型,不但矯正了他的軀體,同時也矯正了他的思想。黃維患結核病,特別是急性腹膜結核、腹膜炎最危險,容易引起嚴重腹水。管理所把他送進復光醫院治療,并派專人護理,當時需要的鏈霉素、青霉素,國內還不能生產,需要通過公安部的衛生機構,派專人到港、澳去購買。由于他病在床上不能動彈,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由管理人員負責照料。為配合治療,還長期吃病號餐,一直吃到1958年,連三年困難時期也沒有讓他斷喝牛奶。此經歷,對黃維教育很大。他說:“在這幾年的生病過程中,我的思想慢慢發生了變化。直到現在,還常常想:共產黨對于像我黃維這樣的一個戰犯如此照顧,圖的是什么?這樣,我就很自然聯想到:共產黨對于國民黨戰犯宣布的寬大改造政策看來是真誠的,是可以相信。這樣子,我的思想才有點轉變了。”
五是開展文化、體育等活動,豐富精神生活。文化方面,設有圖書閱覽室,可以借圖書回住室閱讀,在閱覽室可閱讀各種報刊雜志;每天定時播放廣播;定期出版墻報,交流學習、改造心得;開展各種文娛活動,或自娛,或為晚會排練節日;大凡大的節假日,或放映電影,或開文藝晚會。體育方面,有藍球、乒乓球、圍棋、樸克、太極拳等。
六是允許與家庭成員通訊聯系,家人可以前來探訪。如吳行中(國民黨原第十九兵團少將)、溫世程(國民黨原第三集團軍少將)的家人來信,管理所的工作人員從旁知道后,讓他倆分別在小組會上宣讀或傳閱,借以教育更多的戰犯。這一做法,讓吳行中大受感動。戰犯們的妻子兒女前來看望他們時,也受到戰犯管理所的熱情接待。沈覲康(國民黨原軍統局廈門站站長)的妻子、尚傳道(長春市原市長)和黃炳寰(國民黨原陸軍少將)、李樹桂(原長春團管區少將司令)的子女都先后來所探望過他們。吳行中的妻子,曾從貴州千里迢迢來到撫順看望他,在所里住了5天。當時,管理所還請她向全體戰犯作報告,介紹她和5個子女的工作情況。過后,吳行中深有體會地說:“特別令人難忘又體現共產黨改造政策的偉大,莫過于在我們被關押改造期間,人民政府不但允許并鼓勵我們與家中親人互相通信,而且允許看望我們。親人們的來信,對我們接受改造,痛改前非,在精神上是不小的鼓舞和促進。”
以革命理論指導前進方向
戰犯在改造過程中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不服輸、不認罪。黃維就說:“我的最大錯誤就是打了敗仗!”也有的說,“各為其主,何錯之有?”為解決好這些問題,各戰犯管理所把組織戰犯學習革命理論擺在重要的位置上,每日安排半天學習,并成立了學習委員會。
除了學習中共中央的各項方針政策外,戰犯們還經常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著作,如《共產黨宣言》 《新民主主義論》等。學習形式以自學為主,輔之以專家作學習輔導報告、小組討論、出墻報交流學習心得等。在組織學習過程中,強調要掌握精神實質,學會站在人民的立場上,運用唯物、辯證的方法,歷史地觀察、分析和處理問題;強調要密切聯系自身的思想實際,對照檢查自己,不要就事論事,而要提到理論高度來認識問題。
黃維通過學習,認識大為提高,他總結國民黨之所以失敗時說:“不光是我黃維個人的失敗,更重要的是國民黨的政策失敗。國民黨的政策太腐敗了,失去了人心呀!國民黨的政策失人心,廣大民眾不支持,人心背向呵!不敗才怪呢!”
再如杜聿明,初期抵觸、抗拒改造,后來通過理論學習,思想起了很大變化。1957年,所里組織戰犯們去東北參觀。一天,他們見街邊一處放置變壓器的三角形水泥地上,用粉筆畫了一個大鐵籠,籠里關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老虎。認為這是諷刺他們這一幫人,心里十分反感、不舒服。領隊干部知道后,派人將畫擦掉,并組織大家討論,談看法。杜聿明的發言與眾不同,他說:我看到這幅群虎圖,最初也同大家說的一樣,但仔細一想,才意識到這幅畫畫得好。好就好在它針對我們的思想改造敲響了警鐘,告誡我們正確對待歷史罪行,永遠也不要忘記過去給人民造成的危害。尤其是我過去在東北瘋狂地打內戰,造成了東北人民的災難,難道不是比老虎還要兇惡嗎?當年我們窮兇極惡對待人民,今天,我們在這里,難道還應該怨天尤人地抵觸嗎?經他一說,絕大部分人都很快認同了。正因為思想改造走在眾人面前,杜聿明于1959年獲得了首批特赦。特赦出來后,有一次,杜聿明陪同周總理、陳毅元帥會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席間,蒙哥馬利問杜聿明:“中國在對日作戰中,你統率的軍隊裝備、訓練都不及日本軍隊,卻在地形險峻、易守難攻的昆侖關打了勝仗;為什么后來你的部隊在裝備、訓練都遠超解放軍的情況下,卻弄得一敗涂地,連自己都被俘虜了?”杜聿明當即回答說:這正是正義戰爭與非正義戰爭的區別。
像杜聿明這樣通過學習革命理論,提高思想認識,找到自己前進方向的例子還有很多。蔡省三就是最典型的一個。蔡省三被俘前,是國民黨國防部青年救國團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這樣一個人物,要他一下改造過來,不是容易的事情。不過,令蔡省三沒想到的是,走進撫順戰犯管理所后,在生活中,看不見刑具,沒嘗過被打被罵;在勞動中,從所長到管理人員,帶頭干重活臟活;就算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也一樣能吃飽穿暖。這些,對蔡省三來說還只是“小事”;他經常琢磨難解的是這樣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法寶”讓共產黨這樣一群來自窮鄉僻壤的“泥腿子”,竟然在短短20多年的時間,堂堂正正地坐上了北京的“金鑾殿”?帶著這樣一個大問號,他抱著好奇心翻開了共產黨導師們的著作。在接受改造的25年里,他逐字逐句讀完了39卷《馬恩全集》、29卷《列寧全集》、13卷《斯大林全集》和4卷《毛澤東選集》每讀完一卷,至少寫下兩三本的讀書筆記,前后寫下近千萬字的讀書筆記。
1975年3月,蔡省三獲得特赦,此后留居香港,政府便將他在老家江西的夫人曹云霞送出去與他團聚。定居香港后,蔡省三決定拿起自己的筆,為歷史作證,為正義發言,為人民請命,為真理吶喊。剛在香港住下,《蔣經國傳》的作者江南就多次采訪蔡省三夫婦,并為蔡省三的淵博學識所折服。1984年,江南遇害,蔡省三憤然從江南寫給他的100多封信中,挑出40封公諸于世,以正視聽。臺灣電視臺臺長胡兆陽見到蔡省三的第一句話就是:“蔡老,我是讀了你的文章才了解大陸、了解中共的。”由于曾生活在國民黨高層社會,又在共產黨統治下的社會生活過,蔡省三很熟悉兩種類型的社會生活,加之經過苦讀馬恩列斯毛著作,有了深厚的理論根底,思辨力非凡。被譽為世界“四大華文報刊”之一的《新報》為蔡省三開辟一個《蔡省三專欄》,請他每天寫時事述評。專欄辦了14年,發表文章數千篇,在海內外影響巨大。蔡省三是境外第一位報道劉少奇平反問題的,是輿論界首位論證“一國兩制”的人;1981年4月6日,他在《動向》雜志上發表《從國民黨十二大談中國統一問題》一文,提出國共合作的十項建議。1994年10月1日,蔡省三夫婦作為港澳嘉賓,受國務院邀請,參加了國慶45周年觀禮。
以勞動改造轉變思想觀念
這些戰犯均是國民黨軍、政、特的高級人員,原先大都養尊處優,不參加體力勞動,缺乏勞動觀念,看不起勞動人民。因此,當各戰犯管理所貫徹“勞動改造與思想教育相結合”方針并組織他們進行體力勞動時,他們的思想抵觸極大。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這是共產黨采取的一種殘酷的懲罰和報復手段。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各戰犯管理所采取多種做法,用事實改變他們的思想觀念。
如管理干部不但給他們講明勞動重要的道理,并在勞動中以身作則。在撫順戰犯管理所,管理干部在勞動中都是身體力行,言傳身教。所長金源每次勞動不畏苦、不怕臟、不嫌累,肯干、能干,對每種農活均十分熟悉。一次施溝肥種土豆,他第一個端著面盆一把把向溝里撒糞肥。只見他滿手人糞便,可態度自然,面無難色。所里的干部跟在他身后,誰也不說什么,只管干活。戰犯們看到后,滿臉慚愧。戰犯姚輕耘感慨地說:“思想教育與勞動改造相結合的原則,對國民黨戰犯來說,是非常恰當的辦法。過去,我們這些人,不僅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既無生產技術,又厭惡勞動……經過工作人員的耐心教育與身體力行的帶動,我們才逐漸改變了對勞動的態度。”戰犯劉衍智也說:“我當時曾想,如果說勞動是所謂‘懲罰和‘報復的話,難道今天的干部也是自己在‘懲罰和‘報復自己嗎?”
又如勞動無硬性定額,量力而為,目的在于鍛練,改造思想。由于環境寬松,反而激發了大家的勞動熱情。北京戰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戰犯到秦城農場勞動時,勞動熱情很高。體強力壯的邱行湘(國民黨原第二○六師少將師長),在秦城參加栽種葡萄時,按半天勞動量算,一般只能挖上兩個深1米、寬1米的魚鱗坑,而他一口氣挖了5個;種下葡萄到附近水溝挑水澆灌時,一般能挑20多擔,而他則挑了50多擔。杜聿明因病摘除了一個腎,按規定是免除勞動的,但他卻自告奮勇報名參加果樹護理工作。為了學會果樹栽培、整枝嫁接和葡萄栽培管理技術,他不但找書本認真學習,還拜技術員為師,并到果園具體實踐。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實踐,杜聿明掌握了一整套花木果樹種植、護理的技術。1959年獲第一批特赦出來后,杜聿明還熱心地在全國政協大院及其在京住宅嫁接了許多花木果樹,使得滿院生氣盎然,每年果實累累,連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官兵,都拜他為師,學習嫁接技術,至今留下佳話。國民黨原第二綏靖區副司令李仙洲,因為年紀大了,沒有分配具體任務,可他認為一定要找些輕微勞動干。他對積肥有一套祖傳的經驗,到秦城仍然為積肥出力。他不怕臟不怕臭,草根、樹葉、垃圾、糞便,在他眼里都是肥源。經過他一番積漚搗翻,分類使用,在空地上堆滿成了無數的“金字塔”,既為國家節約了開支,又使農場有了充足的肥料,受到了領導和同學們的表揚,人們冠他以“積肥專家”的美稱。
通過勞動鍛練,戰犯們改變了錯誤的現念。過去,有的認為安排勞動是對自己的折磨,后來從實際勞動中親身體驗,改變了看法。有一個戰犯曾深有感觸地說:實際上,工人、農民和其他勞動者的勞動時間,都比我們長,我們只下午勞動4個小時,比他們輕松多了;工人和農民的勞動,要完成規定的產量指標,我們的勞動則是量力而為,在具體安排時,絕不強迫你去做不能勝任的勞動。
再如通過勞逸結合,安排好勞動后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促進身心健康。楊伯濤就深有體會地說:在勞動中,在生活上關心照顧我們,總是勞逸適度。星期天改善伙食,每星期放一次電影,一月兩次到小湯山溫泉浴室洗澡。在農場雖說以勞動為主,但仍很注意學習。一周有3個半天學習討論,還動員大家寫墻報,以總結學習心得體會。這些措施,推動了我們的思想改造,逐漸懂得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垣念物力為艱”的道理,認識到今是昨非,初步建立起勞動觀點、勞動人民的思想情感。
通過勞動,大家掌握了一定的勞動技能。沈醉在回憶勞動改造時這樣寫道:“在勞動中,很清楚地看得出,這些過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養尊處優的人,要是放下過去的臭架子,學一門就會一門,誰會相信曾經統率近百萬大軍的杜聿明,不但能剪裁縫制衣服,而且還是嫁接果木修剪葡萄的能手;代理過山東省主席的的第二綏請區中將副司令的牟中珩,能成為手藝高超的理發員;二十五軍軍長陳士章、洛陽警備司今邱行湘等,能成為干農活的內行和多面手?”正因為這些戰犯在勞動改造期間,向書本學習,向工人師傅和老農學習,特別是年輕少壯的這部分人,都在勞動中學得一技之長,為日后出到社會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創造了條件。比如,1959年獲特赦的邱行湘,本來政府是放他在南京地區安排工作的,可他請求在明故宮附近劃三畝地給他種蔬菜,連年都得豐收。原在撫順管理所改造的幾個戰犯,在改造期間,在工廠勞動時虛心向工人師傅學習,學到了一手好手藝。1963年獲特赦的于澤霖(國民黨原一○五師師長),分配到江西一個工廠就當上了五級工;肖桂國(國民黨原少將情報隊長),在改造期間學車工,1964年特赦后,分配到湘潭某機械廠,也當上了五級工;喻夢希(國民黨原六十四軍少將)在管理所時,學瓦工,會砌一種通風節煤灶,1975年特赦出來后,分配在湖南平江縣非金屬礦廠工作,他砌的節煤灶,后來在岳陽專區推廣。
以社會為課堂加速改造進程
我們的黨和政府改造這批戰犯,用了“請進來,走出去”的方式。所謂“請進來”,就是讓親屬摯友進去“探監”,通過交談、座談,傳達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方針和政策,介紹家庭、國家的變化情況,以觸動他們的思想;所謂“走出去”,就是改造到一定時侯,組織他們到各地參觀學習,通過新舊對比,親眼看看國家和社會的變化情況,以加速思想改造進程。
常言道,“百聞不如一見”,“事實勝于雄辯”。1956年春季,重慶管理所組織了133名接受改造的戰犯分頭參觀重慶市容、枇杷山博物館、勞動人民文化宮、重慶人民大會堂、菜園壩火車站、西南醫院、重慶發電廠、北泉工人療養院等;隨后,又組織10名戰犯到成都,參觀紅旗鐵工廠、民族學院、人民公園、望江樓和市容等。活生生的現實,對戰犯的思想觸動很大。參觀菜園壩火車站前,沈醉對成渝鐵路通車的新聞報道半信半疑,到了菜園壩火車站后,他仍估計只是局部通車。直到他親自詢問了下車的成都來的旅客,才心悅誠服地相信共產黨是干實事的。在旁的原國民黨四川省水警局局長曾晴初,連聲說:“想不到,想不到!”
又有一次,組織在北京接受改造的戰犯去東北參觀,使杜聿明、廖耀湘、鄭庭笈等人感受殊深。十年前,這些人曾盤踞著這塊地方,那時的鞍山地區一片荒涼。十年后的鞍山,廠房櫛比,煙囪如林,鐵水奔流。特別是參觀了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工人每8分鐘就裝配一輛卡車的情景,更使大家異常興奮。因為,過去在中國土地上奔馳的汽車,無論大車小車,通通都是外國貨。在這一群國民黨原高級將領中,過去哪個沒有汽車?可此時個個卻像沒有見過汽車似的,都涌上前去,東瞧瞧,西摸摸,上下左右打量著,稱贊不已。接下來參觀武漢長江大橋,也使他們感觸良多。黃維曾在擔任國民黨第十二兵團司令時,指揮部隊南進,當時過長江花去了他很長很長的時間。建武漢長江大橋,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工程。現場親睹后,黃維感觸很深。他曾經對人說過:“我這個人思想轉變比較慢,一個主要原因是,我要看事實,沒有事實擺在我眼前,就不會輕易認輸的。”經過多次參觀,親眼目睹新中國的建設成就,看到祖國的巨大變化,這說明報紙上登的,電臺講的,那都是真的,不是吹牛皮,確有了不起的成就,這一切對黃維的思想轉變起到決定性的影響。在獲特赦10年后,黃維身份已是全國政協常委,一次重訪撫順戰犯管理所,82歲高齡的他堅持不住賓館,硬是去當年關押他的2號監室住了一夜,并感慨地說:“撫順戰犯管理所是我最想念的地方,過去,我在改造中表現是不好的,經過政府多年的耐心教肓,使我這個頑固分子變成了新人。沒料到我還活到現在,到底是共產黨的政策好!”
沈醉1960年獲特赦出來后,在北京或到香港探親,遇到一些老朋友和外國記者時,經常被問:“你們這些人是怎樣會誠心誠意跟共產黨走的?”沈醉說:“說實在的,我自己有時也在問自己,像我這樣一個從18歲就接受法西斯教育的人,過去那么堅決反共,為什么只有十來年,就使我思想上來了一個180度的轉變,而杜聿明、宋希濂等比我在國民黨中更直接受蔣介石教育那么多年,怎樣只用不到一半的時間也能如此徹底轉變?”后來,他從香港方面得到一些外國人總結中共改造戰犯的資料,經過分析,從中找到答案。該資料認為,共產黨對戰犯所做工作,有幾項所起作用是不大的,即:生活照顧,不虐待;尊重人格,不打不罵不侮辱;勞動改造;學習理論。而認為共產黨最成功的一個“高招”,就是讓這些人去參觀新中國在共產黨領導下各方面的成就,用新舊對比來促進這些人從思想深處進行變化。沈醉覺得該看法過于偏頗,認為那四項工作“都與我們思想轉變有關,當然最重要的一著還是他們總結的參觀這一課”。沈醉說,因為我們這些人對舊社會的一切十分熟悉。我們在參觀時,很少人不為新中國的許多成就而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我們畢竟是中國人,眼看自己的祖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蒸蒸日上的種種新氣象,誰不會高興萬分?中國共產黨的改造政策中,把參觀學習作為一項教育改造我們的課程,我認為是十分英明的。
熊新民也說:“我認為共產黨之所以能改造人,是因為她不僅有一套新理論,尤其有一套現實與歷史作新舊對比來教育人、說服人,使人樂于接受改造,樂于倒向真理的方式方法。”
戰犯獲特赦后,細心的周總理為他們能更好地安下心來搞好工作,對留在北京安排工作的這部分人員,則由政協等盡快設法幫助他們恢復和重建家庭。如杜聿明的妻子曹秀清在政府的幫助下,很快從海外回到北京與杜團聚。周振強、羅歷戎、鄭庭笈、賈毓芝、楊伯濤等人的家眷,也很快從外省來京,與他們團聚。宋希濂、杜建時、董益三等在有關方面的幫助下,也娶了妻室,組成新家庭。他們的妻室,除年老體弱者外,都安排了正式職業。
做有為公民貢獻余生
一是參政議政,獻言獻策。“文革”前當選全國政協委員的有杜聿明、宋希濂、范漢杰、王耀武、廖耀湘等;“文革”后當選全國政協委員的有黃維、趙子立、杜建時、文強、沈醉、董益三、鄭庭笈、李以劻、方靖、楊伯濤等。杜聿明還當選為第五屆全國人大代表,他與宋希濂、黃維、趙子立先后當選為全國政協常委。這令他們非常激動:“真沒想到中國共產黨竟這樣厚待我們。”又說:“從今以后,我們也能參政議政了。我們一定要好好地盡心盡力干。”此后,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每次會議前都搞調查研究,聽取各方意見,在會議期間,或發言,或寫成提案,供政府有關部門決策參考。比如,廖耀湘當選為特邀政協委員后,參政議政,建言頗多;董益三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后,嚴于律己,工作學習孜孜不倦,每逢暑假機關工作人員勸他去避暑,他總說:“避暑休養,我不去了,在家休息就可以了,可給國家省點錢。”而遇到政協委員視察參觀的機會,他從不放過。
二是做好對臺工作,為祖國和平統一大業貢獻力量。杜聿明曾說:“民族的分裂是我們這一代人造成的,祖國的統一也應當由我們這一代人去努力完成。”這些特赦出來的人員,相當一部分人是國民黨原軍、政、特的高層人士,同臺灣以及港澳、海外僑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為了完成祖國的統一大業,他們通過書信、廣播、會見、撰寫回憶錄等多種形式,為祖國的和平統一呼吁、奔走。
宋希濂1985年赴美探親回國參加政協會議時說:“周總理生前最關心的臺灣問題,希望我們發揮作用,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實現他的愿望。”他在其《宋希濂自述》一書的前言說:“一九八O年我到了美國,會見了不少老朋友,結識了許多新朋友,雖已是垂暮之年,總樂意和大家談論祖國的統一和加促祖國四個現代化。當過美國國務卿的基辛格曾說過:‘中國將是二十一世紀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籍華裔學者現任舊金山大學校長的吳家瑋先生根據這句話加以引引申說,這應該是香港、臺灣與大陸統一后的中國。他希望旅美華人應該群策群力,促進祖國的統一和現代化。我十分贊賞和同意這種意見。”后來,宋希濂積極參加80年代初成立的“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和“黃埔同學會”的活動,為促進祖國的和平統一竭力“鼓與呼”。
黃維,也把實現祖國的和平統一大業作為自己肩上的一項重任。在一次回老家江西省貴溪縣探親訪友回京后,他向全國政協機關工作人員、其好友汪東林,出示一本由臺灣貴溪同鄉會主辦的向海外發行的雜志,說文章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在臺鄉親濃厚的思鄉之情,“親不親,故鄉人”,真是一點不假呀!黃維還對汪東林說:“你知道,我這個人非不得已是不愿上鏡頭的。這次回家鄉,破例了。家鄉人以我為主線,拍攝了一部電視錄像片,借此介紹貴溪面貌的巨變和湖光山色,向海外發行。為了讓在臺灣的老鄉能看到他們闊別幾十年的故鄉,看到我這個國民黨老兵還活得很好,我心甘情愿充當這個‘演員。”在晚年的日子里,黃維一直把實現國家的統一,民族的團結,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他多次呼吁臺灣當局,以國家與民族利益為重,及早實現第三次國共合作。他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了《向蔣經國先生進一言》和《黃維自述》。直至1989年3月彌留之際,黃維仍念念不忘祖國的和平統一大業。
文強(原徐州“剿總”前線指揮部副參謀長),宣稱自己是“左肩促進祖國統一,右肩促進國共和談”。1985年9月,已是80多高齡的他,利用赴美探親的機會,會見闊別30多年的親朋故友,仍不忘向他們介紹中國共產黨對臺的方針政策和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給中國帶來的巨大變化,這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他們對大陸的一些誤解。
三是履行文史專員職責,撰寫、編審、出版文史資料,發揮“存史、資政、團結、育人”的作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工作始于1959年,是在周恩來的直接關心下開展起來的。在全國政協三屆一次會議閉幕的當天,他在招待60歲以上的全國政協委員時指出:“戊戌以來是中國社會變動極大的時期,有關這個時期的歷史資料要從各方面記載下來。”并號召:“希望過了60歲的委員都能把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留下來,作為對社會的貢獻。”為了落實周恩來的指示,全國政協成立了文史資料委員會。隨著國民黨戰犯被分批特赦,又在全國政協文史委員會設立了文史專員室,先后從國民黨特赦戰犯中安置了4批共19人到文史專員室從事文史資料工作。第一批有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楊伯濤、鄭庭笈、周振強等;第二批有范漢杰、羅歷戌、李以劻(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審理決定撤銷其原特赦通知書,按投誠人員對待)、董益三、沈醉(最高人民法院最后審理決定撤銷其特赦通知書,按起義將領對待)李佩青等;第三批有廖耀湘、杜建時(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審理,決定撤銷其原特赦通知書,不以戰犯對待)、康澤、方靖等;第四批有黃維、文強、趙子立(經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審理,屬曾被錯誤關押的起義將領)等。他們在文史專員的崗位上,不但自己親自撰寫了不少文史資料,還做了大量的組稿、編審工作,先后出版了《文史資料選輯》157輯、《文史資料存稿選編》26卷、《圍剿邊區革命根據地親歷記》 《西安事變親歷記》 《遼沈戰役親歷記》 《淮海戰役親歷記》 《平津戰役親歷記》以及《解放戰爭中的西北戰場》等書籍。
沈醉在1955年轉至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時,因檔案沒及時轉移,他本來是隨盧漢在昆明起義的,但一直誤作戰犯關押改造,直到1980年落實政策,才按起義將領對待。可他不但沒有怨言,還對解放前做了18年特務工作殺了不少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感到內疚,即使自己復出社會后做了些有益工作,但心里仍似欠了一筆債似的,想到死后要對人民作點貢獻。遂早在逝世前幾年,他就立下了去世后捐獻遺體的遺囑。后來,家屬尊重他的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