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時光畢竟過去了一個多世紀,所以盡管那個叫“那桐”的人曾經是顯赫一時的“高官名人”,但今天的人們還是對他知之甚少。
那桐,字琴軒,舉人出身。此人應該算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重量級的人物,用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王汝豐的話說,這是一位“位高權重,參與過國家很多大事”的人物。他先后在清末光緒、宣統年間擔任過戶部、外務部尚書,總理衙門大臣,軍機大臣,內閣協理大臣等職務,并兼任過京師步軍統領和管理工巡局事務。他出身顯赫,是滿洲鑲黃旗人,與慈禧同姓,也姓葉赫那拉氏。那桐1856年出生,1925年去世,享年69歲。
那桐在34歲那年,受叔父的影響,開始記日記,這一記就記了36年,直到去世。從壯年到老年,從朝廷高官到隱居家中的中風病人,那桐的日記逐年逐月逐日,從未間斷過。90余萬字,統一格式的35本小冊子,封面素樸,只有“日記本”三個字和日記的起止日期。線訂,脊背上是依照時間先后排列的順序號。翻看日記可以看出,筆跡還是有些分別的。從光緒十六年(1890年)至民國二年(1912年)7月11日,這23年的日記,筆跡是草書繁體,這是那桐親自記錄下來的。那一年,那桐56歲,不幸患中風,右肢癱瘓。此后的日記就改用那桐口述、他人記錄的方式,筆跡為蠅頭小楷,個別處仍可見到那桐的圈點。
《那桐日記》的內容
《那桐日記》始記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的元旦,記述之前有一段說明,道出了記述的初衷:“嘗見吾叔父(作者注:即清廷高官銘安)逐日書寫筆記,垂三十年不輟,身心功夫與年俱進,歷歷可考;且偶遇往事,隨意批閱,如在目前。吾甚羨之。自今伊始愿效所為,既承家法兼可自勵。光緒十六年庚寅元旦琴軒氏自記時年三十有四”。
先人留下的日記本身就珍貴,況且是那桐那樣的高官,況且那桐就任期間曾歷經甲午中日戰爭、戊戌政變、庚子八國聯軍犯京、辛亥革命、溥儀退位等重要歷史階段。如此,日記中自然不乏重要珍貴的史實資料。
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教授黃興濤說,《那桐日記》中的記載對了解晚清歷史,研究晚清政局、滿清貴族生活和官場游戲規則都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特別是對了解晚清的外交史非常有用。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從這以后的日記可以看出,各外國使節當時對那桐這樣的高官造訪非常頻繁。《辛丑條約》簽訂后,那桐曾被派為專使赴日本道歉,這在日記中都有記載。
光緒二十七年(1901)五月初三日日記:“今日接到五月初一日電旨,奉旨:戶部右侍郎那桐著賞給頭品頂戴,授為專使大臣,前往大日本國。敬謹將命。欽此。跪聆之下,闔家感謝殊恩,同道大喜。申刻板子、宗祠、祠堂、佛堂、母親膝前、叔父座前叩頭賀喜。”
1901年7月那桐東使日本,目的是賠禮道歉,時間為兩個月。八月初一日的日記,對覲見“大日本國大皇帝”的禮節及東使目的都做了詳細記述和交代:……巳正二刻許,日皇出居中立,西國軍服,左手扶刀持帽,相貌威嚴,年四十八歲,身體壯偉。桐捧國書行三鞠躬禮,陶參贊隨行頌詞,讀畢譯竣,呈遞國書,日皇諭語大旨云:去歲中國變亂,我國書記生杉山彬被害,今譴汝來,我已皆知,但愿此后我兩國交情日密,大皇帝回鑾后,實力舉行新政,保全東亞,汝回國時將此意代奏。等諭。桐答以:大皇帝圣諭,使臣欽佩之至,使臣回國時,必將此意代達。云云。旋令參隨各員一一覲畢,又行三鞠躬禮退出,在便殿少坐……”
日記中除了可以窺見外交上的拜訪,官場中的往來應酬以外,對皇上、皇太后的活動亦多有涉獵。
光緒二十年(1894年)六月廿九日的日記記錄了皇上對他的賞賜:“因皇上萬壽圣節,太和殿筵宴,賜桐福字一方,三鑲玉如意一柄,小卷庫緞袍褂料二件(天青二則龍褂料,醬色八吉祥袍料),朝珠一盤,大小荷包各一對,纓緯一匣,紅瓷碗一件,藍瓷小盤一件,共八種。圣恩稠疊,榮幸萬分。當即敬呈母親、叔父閱看,敬謹收存?!?/p>
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十七日日記記錄了皇太后的活動:“皇太后乘金輦由宮還西苑,寅刻桐赴靜默寺伺候,辰初駕到,跪迎,午刻歸。先中憲公冥壽,祠堂上供,隨母親恭詣行禮?!?/p>
每年春天,皇上都要上先農壇行耕耤禮,一般皇上都是前一日到中和殿閱視農具,然后再去行禮,光緒二十一年(1895)三月十六日的日記記載:“丑初赴先農壇,皇上寅正詣壇行禮,卯初二刻行耕耤禮,桐偕同部七人在犁亭序立,卯正后禮成?!?/p>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房德鄰評價這套日記,“提供了滿族貴族的生活場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滿學專家定宜莊女士說,因為那桐是內務府人,所以這部日記記錄的不是一般的民俗,而是內務府特定人群的地位、習俗和活動規則。研究這部分特定人群生活的資料目前留存下來的很少,而日記里卻有豐富、豐滿而集中的記錄,非常珍貴。
日記為流水賬,只是記事,少有議論,甚至有些瑣碎。言簡意賅,少則十幾字,多則百余字。可能正是因為“瑣碎”,才讓定宜莊女士對資料有“豐滿”的感覺,也因此讓普通讀者,從日記中讀出了趣味,窺見到清朝高官日常起居的諸多生活細節。
比如那桐作為朝廷要人,既要忙于“進署辦公”,又要周全親朋故友和同僚之間的應酬。每年新年的拜年都是重頭戲,那桐一天要拜四五十家。娶親、拜壽、吊唁、還愿是當時主要的社交活動,光緒二十五年(1899)六月廿四日的日記就記錄了拜壽送禮的規格:“午刻到端邸為其福晉拜四十壽辰,送刻絲麻姑一軸、江綢一套、九件荷包一匣,玉如意一柄、宴席一桌、紹酒一壇,均受之,未刻歸?!?/p>
日記中有些篇章頗具文采,堪稱美文。如民國五年(1916年)十月初三日,“舊疾較前稍愈”后,遠游泰山觀日出的記載:“卯初起,到浴日養云室觀日出。是時天氣清朗,約卯正東望,霞光四流,云現五色,一輪皎日緩緩而出,三起三伏,殆所謂三浴者耶。俄間曉日漸高,萬山畢露,觀日之景大備矣。辰初在山門外沖寒瞻眺,見四面云山奔來,腳下寺內露泰山極頂巨石數方,登此遠眺,眾山羅列,若拜若伏。巳初飯畢,乘筍輿游后石鄔,道路崎嶇,較前尤險。至天空寺,沿路怪石奇松為前山所無。寺中小坐,仰觀后山壁立千仞,使人望之悚然。仍由南天門下山,路過五大夫松至云步橋、酌泉亭、對紅橋觀瀑布。當此佳景,歡暢舉杯,雖神仙無此樂也?!?/p>
日記90萬字,可謂洋洋大觀,但讀起來并不讓人感到乏味,從字里行間可略見當時一些大事和社會風土人情面貌之一斑。所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趙書先生稱其是研究晚清歷史的“活態文化”、“百科全書”,絲毫不為過。
《那桐日記》的留存和捐贈
那桐生前的起居場所主要集中在京津兩地,位于北京金魚胡同內的“那家花園”一直是京城有名的宅邸,解放后改為和平賓館。民國建立之初,那桐患病,于是就在天津英租界內購地建宅,率眷遷入,但春夏期間仍回北京居住。1925年他病逝于北京金魚胡同的寓所。所以那家的后代也主要集中在京津兩市。
《那桐日記》傳到第三代的時候,手稿存于天津的長孫張壽崑的宅邸?!拔母铩逼陂g,張壽崑的住宅被抄沒,日記自然也隨同其他東西被沒收。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落實政策,這套日記才又重新回到主人手中。但主人發現,歸還的日記少了其中的第20冊,而這一冊記錄的年代是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4月23日至宣統元年(1909年)5月13日,正是慈禧、光緒去世,辛亥革命前夕的重要歷史鼎革階段的日記,讓人扼腕嘆息。
那桐的第三個孫子叫張壽崇,可能是上世紀40年代畢業于北大國文系的緣故,他對先祖的這套日記格外有一份鐘愛,于是從天津的兄長家里將日記帶回北京,開始逐日抄錄那桐親自記錄的前23年的日記,并進行適當點校、注釋,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出版。他當初的想法,那桐在任期間經歷的大事都在前23年,這部分日記價值很大。而1912年以后,那桐患病,離開了官場,日記里記錄的多是“余恙如昨”或“夜睡甚穩”,對于后輩,這是了解先人生活的資料,但對于社會,史料價值并不大。
雖然是那桐后代,注釋工作卻并不容易,由于張氏兄弟都出生于民國十年前后,對日記中涉及到的長親前輩,有的共同生活過,有的只聞其名未見其面,有的甚至是讀過日記以后才知道的。所以點校過程中,除了參考《光緒朝東華錄》《宣統政紀》等有關資料外,張壽崇還特意走訪了親屬中熟嫻掌故的前輩長者。
日記抄錄完畢,曾擔任北京市政協常委的張壽崇先生與市政協文史委聯系,希望他們能夠幫助出版。但文史委限于人力、財力的原因,此事并未付諸實施。也許是“天作之合”,恰逢此時《北京檔案史料》編輯部出版了《楊度日記》,曾經在北京市政協工作過的市檔案館副館長任志提到,清廷高官那桐后輩的手里,存有一套那桐的日記。
2000年底,經任志副館長和曾擔任過市檔案館館長、市政協文史委主任的王國華牽線,《北京檔案史料》編輯部與張壽崇先生進行了接觸。老人很高興也很爽快,答應授權《北京檔案史料》編輯部點校整理,待日記出版后,原稿全部捐贈市檔案館保存。這雖然只是口頭協議,卻給了編輯們極大的安慰和鼓勵。
對于平均年齡只有31歲的編輯們來說,點校這樣一本晚清留下來的草書繁體又沒有標點的日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編輯部主任梅佳告訴記者,由于那桐是清廷高官,日記里涉及了不少當時的高官名人,他們不僅有名,還有字有號有別稱,加上清代官職復雜,分清這些人物都不是容易的事。而那桐又是內務府人,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書寫方式和習慣,比如“鶴”字,他書寫時只寫右半部分。還有一些滿族貴族特殊的禮儀習俗,特別是他出使日本那段時期的日記又涉及了一些日本的人名、地名和職官、禮俗,這都給點校工作帶來了困難。好在這項工作得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蔡美彪先生的熱忱幫助,他對全文進行了審讀,為年輕人的工作把關。
從2001年第一期開始,《北京檔案史料》連續兩年八期連載了日記。編輯們有一次在與張先生的閑聊中意外得知,這套日記還有下半部口述部分,因張先生覺得史料價值較前一部分小得多,故沒打算出版。這些史料既然歷經滄桑留存下來了,何不出版一套完整的《那桐日記》呢?于是編輯們又開始著手日記第二部分的整理。
點校工作基本上納入正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2002年4月,張先生突然病逝。整理工作是終止還是繼續?點校出版之后,日記還能否按照張先生的宿愿,順利移交檔案館?這些都成了懸而未決的問題。編輯們隨又與張先生的女兒張瑗女士聯系。張女士說,他們這一代共七脈分支,日記是先祖留下來的,不屬于某一個人,要經過兄弟姐妹討論以后才能決定對日記的處理方案。與此同時,張瑗女士也開始了對后半部分的抄錄工作。經張家后代與檔案館協商,在檔案館給予張家適當補償的前提下,日記出版之后,張家將把日記全部捐贈給檔案館。
全部日記終于在2006年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發行了,在4月12日的捐贈儀式上,張家后代代表張之翰充滿感情地說,日記經過北京市檔案館的努力,能夠出版發行,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雖然日記經過一個多世紀能夠完整保存下來是家族的共同努力,但交給檔案館,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也是家族人感到欣慰的事。
那一天,《那桐親書履歷本》《那桐奏折存稿》《呈進物件、召見日期、御賜物件、具奏折件》和《那桐挽聯》等資料,那家后代也一并捐贈。
在捐贈座談會上,專家們不僅充分肯定了《那桐日記》在目前清史編纂工程,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的作用,也對檔案館年輕工作人員的治學精神也給予了很高評價。
滿學專家閻崇年說,那家捐贈的不是一套日記,而是歷史資料的一座金礦,日記經過編輯部點校出版,便于閱讀和查閱,就把金礦變成了提煉出來的黃金了。做史學研究有輕工業和重工業兩種方法,輕工業的方法投資少,時間快,獲益高;重工業的方法投資大,時間長,見效慢,但分量重。我們就是應該多提倡這種重工業的研究方法。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趙書說,日記的出版在中國文化史上是值得讓后人記住的一件事,它給物欲橫流的浮躁社會澆了一杯清水,可以讓我們更加客觀地看待古人,與先人對話。
座談會上,市檔案館、那桐后代和學者們還請媒體幫助呼吁,希望第20冊的持有者能盡快完璧歸趙,還這部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留存下來的日記完整的面目,讓日記中記載的歷史不被割裂,沒有斷代。
這,又何嘗不是讀者的愿望呢?
作者單位:《中國檔案》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