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
無論對教育來說,還是對教師而言,沒有寫作,都是不可思議的。盡管孔子曾說,他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但我們在追念他時,必須感謝他的弟子們,沒有他們整理的《論語》,我們就將缺失一位如此偉大的教育家——事實上,古今中外那些偉大的教育家,現實社會那些有名的教育者,我們知道他們,莫不是因為他們的寫作,因為他們寫出的作品而得以流傳。
不少普通教師以為,寫作是教育教學的“分外之事”,是不得不完成的“額外負擔”。顯然,他們未能體認到寫作的實質——寫作,其實就是一種記錄。記錄,是很多職業內在的必然要求。就是幫別人賣服裝,也需要記錄進貨多少,賣掉多少,價格多少;你調研市場或營銷,觀測水文或氣象,都要作翔實記錄,以便適時進行統計、梳理、分析、總結。
論壇、博客、微博、微信、短信……互聯網時代,我們每個人都處于“信息化生存”之中——我們的情緒起伏、思路延伸、考量結果,莫不是通過文字的記錄和傳播,才成為“信息”。在這樣的時代,寫作,或記錄,即使對普通人,也已經成為傳遞信息、表達情感、交流思想的重要手段。用美國教育家韋斯特的話說:信息社會,“寫作,包圍著你”。
作為教師,我們對教育、教學信息的選擇、處理、加工、使用和創造,這本身就是一種寫作。換言之,對信息時代的教師而言,寫作就是工作,寫作就是教育生活中最重要的行走方式之一。從教師成長的維度看,專業寫作有著更為重要而深刻的意義。
對教師而言,專業寫作就是對自己的教育生活的記錄和刻寫——每個教師,從站上講臺到離開校園,可能會講數千乃至上萬堂課,第一堂和最后一堂,公開課和日常課,隨意的課和精心準備的課,肯定不一樣。無論教育方式,還是教學方法,無論教學過程,還是經驗得失,都不可能全然相同。記下它們,就是記錄我們的曾經,記錄我們的教育生命——我時常想,如果沒有這樣的記錄,我們用什么來證明自己曾經站在講臺上,曾經上過那么多課?我們用什么來證明自己曾有過那么多歲月,曾經教過那么多學生?
而一個喜歡寫作的教師的最大幸福在于,無論時光怎樣走遠,他能夠讓往事在文字中永在,讓生命在詞語中重現——就像一樹已經開敗的花,因為澆灌,因為滋潤,然后又在枝頭重現,重新開放在歲月的風雨中。因此,我特別喜歡佩索阿說的,“寫下就是永恒”。雖然我們的一切可能很快消失,但一旦形成文字的記錄,在某種意義上,它可能就會成為永恒。
盡管“審美疲勞”是人的天性和共性,但是今天,“職業倦怠”更多地指向于教師,就像一談到“專業成長”,往往也要求于教師。在考量教師的職業狀態時,我始終覺得:淪陷于繁雜乃至繁瑣的事務、滿足于平靜乃至平庸的狀態、不愿意主動探究和創造,是教師職業倦怠的核心原因——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機械的操作不可能產生奇跡和驚喜。
在我所接觸的教師中,那些始終葆有閱讀習慣的人,他們的內心世界往往更為敞亮,那些始終堅持寫作記錄的人,他們的精神生活往往更為豐富而幸福——寫作,能夠讓我們把自己從生活的泥淖中抽取出來,讓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成為我們觀照和審視的對象。這種觀照和審視,會讓我們原本熟悉的工作和生命狀態不斷“陌生化”,讓我們每天走在“未知的路上”,紛至沓來的風景,不期而至的驚喜,在激發我們興趣的同時,砥礪我們行走的毅力,在開闊我們視野的同時,提升我們的工作狀態,舒展我們的職業熱情,讓我們在更有成就感和歸宿感的同時,更有欣悅感和自豪感。
教育是復雜的事業,既需要我們有赤誠的專業情懷,也需要我們有明晰的專業理性。如果說情懷來自我們的涵養和修煉,理性則來自于我們的思考和發現——寫作,是思考的重要工具,寫作,也是思考的重要載體。或者說,寫作就是思考,思考就能提高。
我們每個人的專業成長,必然建立在對既有經驗的反思和梳理的基礎上,建立在對現實問題的研究和解決的基礎上,建立在未來生活的發現和展望的基礎上——寫作的過程,既是建立經驗的過程;也是發掘意義,既是梳理歷史的過程,也是開創未來的過程。在不斷書寫的過程中,我們既能對自己的專業經驗進行更為客觀、冷靜的審視,又能對自己的專業行為進行不斷矯正和改變。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卻又不只有“這一個”。如果不斷行走,無論用腳,還是用筆,都能不斷豐富我們的生活世界,不斷拓展我們的精神疆界——文章能走多遠,人就能走多遠,經由自己的文字,我們可以從眼前的世界,進入更多、更豐富的“可能的世界”。
早年間,我曾說過兩句話:“聲音能比我們的身體走得更遠, 靈魂能比我們的肉體飛得更高。”在“眼前”這個龐大世界里,我們很難延展自己的生命長度,但可以增加自己的生活高度,豐盈和延展自己的生命寬度和厚度。而閱讀和寫作,是最好的方式——通過白紙黑字,我們可以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行,可以同時抵達此間和遠方:對寫作者來說,在對此間的留戀和對遠方的牽掛中,我們的精神疆界被無形拓展和加高。
我時常覺得,一個沒有寫作的教師,可能他所有的生活,就是眼前的一切,他的生活范圍,就是一所小小的學校,一塊小小的區域,他的生活伴侶,就是有限的一些同事,身邊不多的幾位朋友。沒有遼遠的牽掛和關懷,他的世界往往逼仄而壓抑,他的生命也往往單調而沉悶。而一個習慣寫作的教師,他總會有更遼闊的遠方,更豐富的念想,這樣的念想和遠方,正是他經由寫作拓展出的心靈意義上的“勢力范圍”。
古人說:相由心生,境由心造。以我的理解,寫作在改變我們內心世界的同時,也在調養著我們的精神面相。我的朋友嚴中慧,哈爾濱的一位物理教師,開始教育寫作,不過五年時間。“我覺得寫作就像是一種清洗的工作,一點點地洗去污垢、洗去沉積已久的一些晦暗。”談到教育寫作的意義時,她說:“因為要寫美好的文字出來,自己的行為也會變得更加美麗一些。文字,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面鏡子,總是攬鏡自顧的人總會有一種悠久的自愛,總是書寫文字的人總會有一種悠久的慎行吧。”
我曾說:想得美才能活得美,寫得好就能做得好。當然啦,這前提是,我們不僅要寫,還要努力如英國詩人拜倫說的“像所寫的那樣去生活”。一個喜歡寫作的教師,要讓自己的文字時常充滿鮮活的內容,體現全新的進步,需要不斷改變自己的教育行為。正如我喜歡說的兩句話:做得精彩,才能活得精彩;活得精彩,才能寫得精彩。
說到中國教育,很多時候我們都會感覺龐大,沉重,問題很多,改變很難。但我更喜歡說的是,我們所寫下的每個詞語,每個句子,可能都是對中國教育現實和歷史的一種影響和改變——2007年,我組織的教師民間團隊“知行社”成立那天,我在PPT上隨意敲下了一個短語:“書寫我們自己的教育史。”我始終覺得,中國的教育史,應當有兩種版本:官方版和民間版,或者說,集體版和個體版——朱永新先生曾說:一個教師的專業寫作史,就是他的教育史。而整個中國的教育史,正是由我們每個教師的教育史構成的。
我們都知道,教育影響千家萬戶,教育關涉千秋萬代。這樣的說法,看起來是“宏大敘事”,實際上還真是如此。可不是嗎?你教好一個孩子,可能就會影響一個家庭,一個小區,甚至你教好一個孩子,就會影響到他以后教育孩子的態度,從而影響到民族未來的素質。
就寫作而言,我們所寫下的每個詞語和句子,都可能影響自己的感受和心情,改變我們對教育的理解和態度。當它們被朋友看到,被遠方的同仁看到,就可能影響他們的感受和心情,改變他們對教育的理解和態度。因為我是這樣想的,當我寫下“一刀語錄”,或“一刀隨筆”時,它們首先影響和改變了我對教育的思考和發現,當它們以某種形式流播出去,多少也引起了某些教師的感受和反應,對他們的教學行為和方式產生影響和改變。
如果有更多教師受到這樣的影響,得到這樣的改變,我相信,中國教育的面貌,肯定會變得更加美好,中國教育的歷史,也會變得更加美好。所以,在“一刀語錄”里,我曾說:
“我愿意相信,每個人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以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件事。我也愿意相信,每個教師都在書寫自己的教育史,以每一堂課,每一天的教學,每個學期的工作,每一屆學生的順利畢業。教師要教書,要讀書,更要寫作,哪怕讀者只有自己一個人!”(作者單位: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教師進修學校)
本欄責任編輯 劉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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