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本刊2014年4月(下)、7月(下)先后推出“全球化時代的移民”專題策劃,李其榮、吳前進、劉國福、伍慧萍、楊恕、李明歡等專家學人,從中國跨國移民演化趨勢、移民法律制度比較、國際移民治理等角度進行了深入分析,由于移民涉及的主體多、范圍大、問題復雜,因此,本期我們再次約請梅新育和安介生兩位著名學者,從各自的研究領域對這一議題做進一步探討。敬請讀者垂注。
【摘要】跨境人口流動是國際經貿發展的必然結果之一。在開放經濟環境下,跨境、跨國人口流動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在不妨礙社會成員之間平等順暢交流溝通、當地主流社會能牢固保持社會規范共識與既定政治權威的前提下,一定程度的多民族混居將通過與外界建立更為廣泛的聯系而有利于發揮該國、該城市的經濟活力;但任何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開放經濟絕無可能例外,國際人口流動對社會治安的壓力和對國家政治統一的潛在與現實沖擊就是其不容忽視的副作用之一。為求長治久安,我們必須直面現實,在制定人口、教育、民族、宗教、城市發展、國際經貿談判等項政策和目標時,必須將跨境人口流動的因素及其長遠影響納入考慮。
【關鍵詞】跨境人口流動 國際經貿 社會治安 國家政治統一
【中圖分類號】C922 【文獻標識碼】A
在開放經濟環境下,跨境、跨國人口流動是不可避免的現象,而達到一定規模的國際人口流動必然影響流入國的社會治安,這一點在我國邊境和旅游熱點地區早已顯露,并因北京等大城市近年來一再發生“三非”外國人犯罪等惡性事件而愈加凸顯。作為每年入境外國旅游者多達上千萬人次、常住外籍人員數以十萬計的世界第一貿易大國,我們不能不對此給予足夠關注。更重要的是,根據國內外歷史經驗教訓和經濟社會發展趨勢,在很長一個時期內,我們還不能忽視國際人口流動對國家政治經濟環境的潛在沖擊。
多民族混居格局下摩擦與升級風險較高
除了行政或軍事支持下移民所造成的多民族混居之外,國際經貿自古以來就常常是多民族混居格局形成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中外皆然。跨境人口流動是國際經貿發展的必然結果之一,其中一部分跨境流動人口將選擇在移入國家常住乃至永久性定居,從而在移入國家/城市形成多民族混居狀態。
在不妨礙社會成員之間平等順暢交流溝通、當地主流社會能牢固保持社會規范共識與既定政治權威的前提下,一定程度的多民族混居將通過與外界建立更為廣泛的聯系而有利于發揮該國、該城市的經濟活力;但在上述前提動搖的情況下,多民族混居格局將對該國/城市社會治安形成額外壓力。這不僅僅是因為多民族混居將從各方面提高行政和執法機構的管理成本,語言文字和文化傳統等方面的壁壘甚至會妨礙執法機構及時掌握和了解治安動向;更因為與單一民族聚居或單一民族占壓倒多數聚居相比,在多民族混居狀態下,居民相互摩擦和激化的幾率天然較高。不僅語言不同容易造成誤解,宗教和風俗不同可能產生摩擦,而且單一民族聚居情況下個體之間的摩擦此時也容易上升到群體沖突乃至民族沖突的層次,正常狀態下的社會道德和行為規范此時都會淪為政治站隊的犧牲品,承擔維護秩序職責的強力部門、執法機構也常常備受掣肘。看看今日北愛爾蘭、黎巴嫩、印度、斯里蘭卡、科索沃等多民族多宗教混居地區頻發的沖突(任何本來無足輕重的小事都有可能引發暴亂),看看法國近年來多次爆發以穆斯林移民青少年為主的郊區暴亂(甚至蔓延全國),便不難理解這一點。在極端情況下,這種沖突甚至有可能進而轉為對分疆裂土的訴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亞歷山大大帝建立的亞歷山大里亞(今埃及亞歷山大)扼尼羅河入海口,據交通要沖,作為托勒密王朝的首都而迅速發展成為地中海區域國際貿易和文化交流中心,在羅馬帝國治下也是整個西方世界僅次于羅馬的一流大都會。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其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如此描繪這座城市的繁榮和人煙稠密:“這座美麗而整齊的大城市僅次于羅馬,繞城一周有十五哩,里面居住三十萬的自由人和數目相當的奴隸。亞歷山大里亞港和阿拉伯及印度進行獲利豐碩的貿易,再轉運到帝國的首都和各行省。此地沒有游手好閑的人員,人們不是被雇用擔任吹玻璃,就是紡織亞麻布,再不就是制造莎草紙。不論男女老幼都從事生產工作,甚至盲人和手腳殘廢的人都可以找到適合的職業。”①
然而,這座繁榮的城市自建立伊始便形成了希臘人和埃及土著混居的格局,國際貿易的發展更使其多民族、多宗教混居格局進一步發展,導致許多在單一民族聚居情況下不成問題的問題無限放大。“亞歷山大里亞的人民是一個混雜的民族,把希臘人的虛榮和多變,跟埃及人的倔強和迷信結合在一起。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像是一時買不到肉和扁豆、雙方的禮貌不夠周到、公共浴場弄錯次序的尊卑,甚或宗教問題的爭吵,由于廣大的民眾滿懷無法消除的怨恨,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引發一場叛亂。”②在這種情況下,殺死一只被視為圣物的貓,就會在多民族、多宗教混居的亞歷山大里亞居民中引起宗教上的爭執。
到瓦列里安(Valerian)、伽利埃努斯(Gallienus)父子執政時期(西元253~268年),羅馬帝國各地軍閥蜂起,史稱“三十僭主”,亞歷山大里亞居民因多民族、多宗教混居而發生的摩擦也隨之升級,市民和士兵之間因為一雙鞋子發生爭執,結果就引起了長達12年的殘酷內戰(其中有幾次短暫而不明確的停戰),“在這個受害慘重的城市,各區之間的聯系完全切斷,每一條街道都浸染著鮮血,每座堅固的建筑物都成為碉堡,直到亞歷山大里亞相當大的部分都成為廢墟,戰亂也沒有停息下來”。③一度繁榮昌盛的亞歷山大里亞最終在這場戰亂中淪為荒涼廢墟。
古代如此,近現代也是這樣。在19世紀中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金本位“黃金時代”,帶有濃郁“自由放任”特征的全球經貿發展伴隨著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從1840年鴉片戰爭至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近六千萬歐洲移民涌入南北美洲、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南非,約三千萬印度移民遷入其他南亞國家、東南亞、南非等地區,約一千萬華人遷入五大洲數十個國家。④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各國戶籍、護照等制度趨向完善,如同“九·一八”之前中俄(蘇)陸路邊界那樣不需任何證件即可出入國境的情形一去不復返,引進勞務等方面的需求仍然造就了數量可觀的移民,而這些移民又常常是通過血緣、地域等關系而接踵到來,從而在不少國家和地區形成新的聚居移民群體,⑤某些新的聚居移民群體規模已經相當可觀。如二戰之后起初作為勞工少量引入德國的土耳其人已成長為德國第二大民族,西裔已經迅速超越黑人成長為美國第二大族裔,而且是其中人口增長最快的族裔,他們與當地民族之間的摩擦風險也隨之日滋月長,某些摩擦已經開始朝國家認同方向發展。
假如聚居移民群體人數在當地占比較少,一方面,他們因與當地原住民接觸交流機會高而更容易融合于當地生活風俗、文化傳統、政治認同;另一方面,人數的明顯劣勢也能有效遏制聚居移民群體中不軌之輩的異念。假如聚居移民群體人數雖多,但是在較長時間跨度內陸續到來,或是因原籍、宗教信仰等不同而不可能形成對當地有潛在敵意的單一移民群體,那么,他們也更有可能陸續融合于當地,或無法形成足夠強大的挑戰力量。但是,假如聚居移民群體在較短時間內就膨脹到了很大數量,并以原國籍、民族、宗教等為凝聚核心而形成了足夠大的單一移民群體,而且這個群體成員較多地傾向于通過指責當地規則和政治權威不公來獲得更多利益和增進本群體的凝聚力,而不是在遵循當地既定規則、服從當地政治權威的情況下通過自我奮斗出人頭地,情況就完全兩樣了。
假如單一外來移民、特別是文化傳統與當地主流社會差異較大的外來移民人數增長到一定程度,并在局部地區日漸占據多數,只要東道國政治環境適宜,聲稱代表這個群體的政治力量就將應運而生。這種政治力量一旦形成,為了維護、擴張自己在政壇上的“江湖地位”,他們所要努力推進的就不會是外來移民與當地社會認同直至最終融合,而是刻意強調、乃至制造外來移民與當地社會的不同,并片面要求對這類不同給予“寬容”。在西式代議制民主政體和諸如“多元文化”之類“政治正確”的思潮下,他們的這種傾向又會受到進一步激勵。由于大城市就業等機會較多,外來移民群體較多地集中于大城市,進一步放大了這類政治力量的能量。英國21世紀初的人口統計顯示,當時49%的少數民族人口居住在倫敦,⑥以至于近年有“倫敦斯坦”之稱;根據曼徹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Manchester)的人口統計學家們的推測,2019年,位于英格蘭中部的萊斯特市(Leicester)就將成為歐洲第一個白人非多數的城市(即白人占總人口比例低于50%);到2024年,英國第二大城市伯明翰也將成為白人不足50%的所謂“多元化城市”。⑦
對移入國社會穩定乃至國家政治統一威脅最大的是,在一定條件下,從外部進入的某個單一移民群體甚至可能在一個地區占據多數而“鳩占鵲巢”。各國、各地區歷史上這種事情所在多有,在當今世界民族沖突的最熱點地區中,也不乏這樣的案例,科索沃和斯里蘭卡泰米爾人問題就是典型。科索沃本系塞爾維亞民族和文化發祥地,土耳其統治時期阿爾巴尼亞人大量遷入,躍居當地主體民族,埋下了當今科索沃問題的根源。斯里蘭卡本是2500年前僧伽羅族建立的單一民族國家,公元前2世紀前后,泰米爾人開始遷徙并定居錫蘭島,從5世紀至16世紀,島內僧伽羅王國和泰米爾王國之間征戰不斷。到英國殖民統治期間,殖民者為了獲得廉價勞動力,用強制手段將印度殖民地南部數十萬泰米爾勞工遷至斯里蘭卡中部和南部種植園勞動,導致錫蘭島上本來人數不多的泰米爾族社會急劇膨脹,斯里蘭卡獨立后泰米爾人占總人口比例高達18%,斯里蘭卡曠日持久的內戰實源于此。所謂英國殖民者“分而治之”和“挑撥離間”的民族政策,不過是助推已有的矛盾和仇恨滋長而已,并不是產生矛盾和仇恨的根源。
今天,仍有不少國家因國際經貿發展和收容難民而在國內陸續形成了較大規模的單一聚居外來移民群體,實際生活中的問題和步入歧途的“多元文化”等方針政策又激勵了這些外來移民群體拒絕融合于當地社會,而是圍繞著原國籍、民族、宗教等核心形成了對當地社會具有或明或暗敵意的“想象的共同體”。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正日益成型并具備現實的行動能力,而他們對當地社會的敵意有時甚至會以暴亂等相當激烈的方式暴露出來;倘若假以時日,未必不會走向追求分疆裂土的政治對抗。
由于地緣、歷史等各方面的聯系,二戰之后法國、德國、英國等西歐國家接納了大批穆斯林移民,這些移民相互之間在故國可能深陷國家、民族、部族之爭,但在歐洲社會卻以伊斯蘭教為紐帶日益趨向形成一個單一的穆斯林移民群體。穆斯林人口的高增長導致不少社區、城市穆斯林色彩日益濃厚,某些城市甚至正在成為穆斯林移民及其后裔占多數的地方,某些國家本土民族在未來人口構成中可能落到一半以下,這一切又驅使更多的穆斯林移民及其后裔拒絕認同當地文化、風俗乃至政治,伊斯蘭教法高于東道國法律的思潮流傳甚廣,形成相互促進的正反饋,以至于出現了將“歐洲”與“阿拉伯”合而為一形成的新詞——“歐拉伯”(Eurabia)。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越來越多的西歐國家乃至北美、澳大利亞,穆斯林移民及其后裔與當地社會沖突問題日益浮現,其中不少沖突已經涉及上述群體對當地社會的政治敵視,2009年美軍胡德堡基地槍殺案、2013年波士頓爆炸案等就是如此。⑧近年來,德國總理默克爾、英國首相卡梅倫等西歐大國政要相繼公開抨擊多元文化主義,指責多元文化主義的實踐已經失敗,這表明拒絕與東道國社會融合的外來移民增長所帶來的負面沖擊已經極為明顯,即使一貫喜好自我標榜“多元化”、“寬容”的西歐國家社會也無法繼續視而不見。
從較長歷史跨度上考察,其他條件相同,內部統一性較高的社會在艱難困苦之時更有凝聚力,而內部統一性較低的社會則往往只能共享樂而難以共患難。二戰之后西方在經濟發展“黃金時代”的外來移民與東道國社會相對和諧,不等于現在和未來也和諧。因為彼時外來移民人數尚少,而且有經濟高速增長的“大餅”可以分享;現在西方經濟在全球經濟中所占份額已經大不如前,2013年全球實際GDP(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新興和發展中經濟體所占份額已達50.4%,僅中國一國就占15.4%,超過整個歐元區所占份額(13.1%);⑨世界經濟正在步入低速增長期,西方經濟增長低于中國等一批新興市場國家。經濟增長的“大餅”縮小,社會異質性卻大大提高,必然驅使人們轉向小集團身份認同以求在資源競爭中取得助力,移民與東道國本土社會的矛盾也就日甚一日了。
發達國家如此,發展中國家也不例外。在某些極端情況下,難民甚至將母國的摩擦沖突乃至戰亂帶到了東道國。由于印度經濟社會發展狀況明顯優于孟加拉國,大批孟加拉國非法移民涌入印度,2010年時印度政府即有高官在防范非法移民的活動中聲稱此類非法移民已逾2000萬,導致西孟加拉、阿薩姆等邦人口結構發生重大變化,阿薩姆等東北各邦人口結構變化尤為顯著。這些孟加拉國非法移民多數是穆斯林,在印度各移入地與當地原住民產生了一系列摩擦,在東北各邦的沖突更是堪稱暴烈。
在連年戰亂之中,大批索馬里難民涌入相對和平繁榮的肯尼亞,肯尼亞首都內羅畢伊斯特利區因聚居著眾多索馬里難民而被當地人稱為“小摩加迪沙”,也被許多索馬里難民視為自己的“第二首都”。結果這個區域不僅因治安惡化而成為當地人心目中最不安全的區域,而且成為索馬里恐怖主義勢力招募新兵的基地。2013年9月內羅畢西門購物中心恐怖襲擊案震驚世界,而伊斯特利區的索馬里青年難民就是此次襲擊組織者索馬里青年黨的重要兵源。在長期潛移默化之下,居住在當地的索馬里移民和肯尼亞貧民道德價值觀念已經嚴重錯亂,對恐怖主義襲擊縱容乃至樂觀其成的心態蔓延。在西門購物中心襲擊案之后,居住在伊斯特利區的索馬里移民和肯尼亞貧民更愿意相信這場襲擊是政府軍導演的把戲,目的是提升總統肯雅塔的威望,強化其親西方政策的合理性。
外來居民群體挑戰與背叛中國政府的歷史教訓
在中國少數民族群體中,源于從境外遷入者不止一個:境內哈薩克族聚居地本系準噶爾汗國故地,清軍消滅準噶爾汗國之后沒有推行從內地移民實邊政策,卡外哈薩克牧民借機不斷流入準噶爾空地游牧,清軍屢驅不盡,天長日久,遂在卡內形成哈薩克族聚居區;維吾爾族先祖回鶻人從漠北遷入河西,然后逐步遷入西域而成為南疆多數民族;回民先輩源于唐宋時期來華波斯人、阿拉伯人和中亞人,以及元朝跟隨蒙古人征服中國的色目人;延邊朝鮮族先輩本系清末以來陸續從朝鮮遷入的逃荒流民;俄羅斯族系從俄羅斯遷入;塔塔爾族、撒拉族系從俄羅斯和中亞遷入,其中塔塔爾族本是俄羅斯帝國境內的韃靼族,在清末以降中俄通商過程中流入中國。在當前的國際經貿發展中,中國也已經或正在形成新的達到數萬人乃至十萬人規模的聚居外來民族群體,如浙江義烏的中東穆斯林商人群體,廣州的黑人群體,北京望京、五道口和青島的韓國人群體,香港的菲律賓傭工群體,等等。還有一些外來民族以難民身份得到了我國的收容,形成了規模不一的聚居群落,聚居在云南瑞麗的羅興亞難民群體已有數萬之眾,以“難民”名義滯留香港、實際上屬于經濟移民的南亞人和北非人也已經超過萬人。
在國際經貿發展中,境外遷入民族倘若散居或人數不多,便不至于對遷入國的政府權威和政治統一構成挑戰;倘若人數眾多,甚至在足夠廣大的地域上形成相對獨立的聚居社會,便有可能成為威脅遷入國的政府權威和政治統一的隱患,直至發展成為公開的挑戰。在中國歷史上,隨國際貿易遷入民族武力挑戰或背叛中國政府的案例不止一端,其中唐代廣州大食和波斯人武裝作亂、宋元泉州阿拉伯—波斯穆斯林社團背叛、清代新疆浩罕商人屢次作亂三大案例最為典型,尤其是宋元之際因國際貿易發展而聚居泉州的阿拉伯—波斯社團及其頭面人物蒲壽庚家族,其背叛行徑性質最為嚴重。
唐朝中國與阿拉伯之間的貿易取得了長足發展,以至于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中稱“從8世紀至13世紀是中國與阿拉伯交往的偉大時代”,《天方夜譚》中也描繪了商人辛伯達揚帆中國的故事,中國對外貿易第一大港廣州形成了龐大的阿拉伯商人聚居區——蕃坊,阿拉伯史籍稱9世紀70年代廣州大食人、波斯人、猶太人及其他外國人有12萬之多。⑩然而,這個龐大的遷入民族群體與中國政府和社會之間并不只有和諧相處,而是存在形形色色的摩擦,這些摩擦曾經發展到公然武力挑戰唐朝政府的程度。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正值安史之亂叛軍猖獗、全國兵力集中調往華北戰場之際,大食和波斯商人武裝一度趁火打劫攻占兵力薄弱的廣州,迫使廣州刺史韋利見棄城逃亡,大掠之后揚帆而去,正窮于應付安史之亂的唐朝政府竟不能奈何。到乾符六年(西元879年),黃巢軍隊攻占廣州后幾乎殺盡城中大食人和波斯人,這個遷入民族群體與中國社會之間的摩擦才以極端形式得到了解決,而萬里之外希拉夫港(今伊朗塔黑里)、翁蠻省(阿曼)兩地眾多對華貿易商也因此事變而大面積破產。
“君不見泉州閉門不納宋天子,當時有城乃如此。”([元]泉州晉江釋大奎:《筑城曲》)從歷史上看,唐朝之后江南爆發過穆斯林與中國社會大規模對抗的唯一地區是泉州。正是在唐宋兩朝作為世界第一大港埠時期,泉州形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阿拉伯—波斯穆斯林移民社團,在此基礎上先后發生了南宋末年泉州蒲壽庚背叛南宋事變,以及元末至正十七年(1357年)到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持續十年之久的亦思巴奚叛亂。依托泉州在國際貿易發展過程中形成的龐大阿拉伯—波斯穆斯林社團,身為阿拉伯人后裔的蒲壽庚擔任泉州市舶司提舉、閩廣招撫使等高官多年。然而,南宋景炎元年(西元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十一月,陸秀夫、張世杰等率南宋“行朝”逃亡至泉州,深受宋王朝恩典的蒲壽庚卻殺害泉州城內宋宗室、士大夫和淮軍士兵數萬人降元。元朝末年,曾深受蒙元統治者重用、享有高于中國本土民族地位的泉州色目人集團又企圖割據泉州自立,亦思巴奚叛亂持續十年之久,最終被忠于元朝的陳友定部平定。
清朝平定準噶爾和南疆大小和卓政權、統一新疆之后,旅居南疆的浩罕汗國商人屢次興風作浪,或資助和卓后裔作亂,或招引浩罕侵略軍多次入寇,甚或親自出馬赤膊上陣。嘉慶二十五年(西元1820年)至道光七年(西元1827年),在浩罕的支持下,新疆和卓后裔張格爾先后4次入犯新疆沿邊作亂,其中道光六年(1826年)浩罕出動支持張格爾的軍隊竟逾萬人,接連攻陷南疆喀什噶爾、英吉沙、葉爾羌(今莎車)、和田四大重鎮。道光七年(西元1827年)末張格爾被擒獲正法后30年間,浩罕仍多次支持其境內新疆和卓后裔侵犯和騷擾南疆,僅規模較大的就有三起,即道光十年(西元1830年)“玉素甫之亂”、道光二十七年(西元1847年)“七和卓之亂”、咸豐七年(西元1857年)“倭里罕和卓之亂”。正因為浩罕商人(清人稱之為“安集延人”)屢次協助張格爾作亂,本來在西北陸地口岸和南方廣州口岸對外商頗為寬容、重視保護外商經濟權益和人身安全的清政府忍無可忍,于道光八年(1828年)下令稽查其在喀什噶爾等地有安家置產者,分年驅逐。
中國跨境人口流入現狀與增長趨勢
作為世界第一貿易大國、第二經濟大國,當今我國跨境人口流入規模已經相當可觀。這種人口流入一方面體現在日益增多的外國旅游者。2006~2011年間,我國大陸地區入境外國旅游者人數從2221.0萬人次增長到2711.2萬人次。另一方面體現在日益增多的常住外籍人員。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的結果,以2010年11月1日零時為標準時點,居住我國境內并接受普查登記的外籍人員593832人,接近60萬,其中男性為336245人,女性為257587人。按國籍分,在我國境內居住的外籍人員數量排在前十位的國家是:韓國120750人,美國71493人,日本66159人,緬甸39776人,越南36205人,加拿大19990人,法國15087人,印度15051人,德國14446人,澳大利亞13286人。在我國境內居住的其他國家人員181589人。如果考慮到沒有接受普查登記的在華“三非”外國人,常住我國的外籍人員應明顯超過60萬。
在國內人口老齡化、勞動力成本大幅度上升、國內人口性別比例失衡等壓力下,在中國大幅度增加招收外國留學生的政策取向下,來華常住外國人還有持續大幅增長之勢。在一些邊境地區,我國邊民越來越多地使用鄰國人工為自己建房、做工;在深受“民工荒”困擾的珠三角等地區,企業使用合法、非法越南等外國勞工的情況越來越多,甚至在遠離邊境的湖南等內地省份都發現了非法務工的越南人。至于非法入境、居留的越南新娘等,甚至在華北各省份也多有發現。
同時,由于中國經濟、社會、科技、文化發展的吸引力,外國來華留學生正在日益增長;為了在國際社會創造更有利于我國的環境,我們也有必要吸收更多的外國留學生。如我國多年來一直是全世界貿易保護主義的最大受害者,而貿易、外交談判歸根結底做的是人的工作,如果我們的貿易伙伴國內有眾多來華留學生且他們在政府、經濟、輿論各界身居其位,那么可想而知,不僅我國與該國的經貿發展會更快,遇到的摩擦、“中國威脅論”的噪音也會減少很多。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我國是世界上出國留學人數最多的國家,新世紀初,全球留學生總人數中就已有14%是中國留學生。相比之下,多年來在吸收來華留學生方面我們成績相當一般,以至于2006年筆者接受國家外文局委托研究項目時,發現墨西哥這個人口近億,在拉美數一數二的經濟大國當時每年公派來華留學生不過區區12人,且來華留學生中學習語言、文化者多,學習經貿專業者不足。這種局面必須改變,且正在快速改變。
由于人口老齡化,我國初等、中等學校入學人數已經連續多年減少。普通小學入學人數1978年為3315.4萬人,1995年為2531.8萬人,2009年已經減少至1637.8萬人的低谷,2011年也僅僅回升至1736.8萬人;普通中學入學人數1978年為2698.9萬人,2003年達到2947.4萬人的高峰,到2011年已經減少至2484.8萬人。高考考生人數也由此從幾年前開始減少。在高等教育經歷了大幅度擴招的背景下,假如我國高等教育規模擴張勢頭不變,未來高校遭遇“考生荒”和相應的財務危機就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屆時,相當一部分高校將會把眼光投向外國留學生,不能排除即使明知其中很多人只不過是打著來華“留學”旗號非法就業和企圖長期居留,也聽之任之的情況發生。
遷入民族對中國當前社會治安與政治經濟環境的潛在沖擊
在這樣的對外貿易和跨境人口流動發展趨勢下,我國東部和南方對外經貿發達地區正在形成新的遷入民族群體,社會治安等方面的沖突風險相應開始滋長。北京等特大城市的某些惡性外國人犯罪事件曾經引起廣泛關注,在堪稱“世界小商品王國”的浙江義烏,這項風險尤其值得關注。
在華外國人帶來的社會治安問題。本來,明代以來南方省市回民少有聚居,且與中亞、西亞、北非穆斯林社會大本營宗教和商業交流較少,其宗教情緒相對淡漠,宗教本土化傾向較為強烈,被稱為“有信仰、無教門”,“有回族、無穆斯林”。明清之交,正是以金陵人王岱輿(約1584~1670)、劉智(1660~1745)為最杰出代表的一批回民學者在漢文譯著活動中提出了“二元忠誠”的觀念,即提倡“忠主忠君”,實現了伊斯蘭教在中國從宗教認同高于國家認同的“一元忠誠”到“二元忠誠”的變革,堪稱邁出了伊斯蘭教儒學化以求適應中國社會的最大一步。后來瓦哈比教派等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思潮傳入中國西北,中國伊斯蘭教本土化進程遭遇大幅度逆轉,但對南方回民群體和社會的影響也微乎其微。近代史上長江、珠江流域諸省不曾發生重大漢回沖突,平時也幾乎不曾聽聞西北、華北省份和云南時有發生的漢回摩擦。然而,中國開放經濟的發展正在南方某些局部地區潛移默化地改變這一點,最典型者莫過于浙江義烏。
作為世界最大小商品市場,義烏吸引了世界各國眾多商人,不肖之輩也混雜其中。在現實生活中,仍占少數的外國人已經制造了義烏大多數的刑事犯罪案件,以至于中央政府前幾年不得不從外交部和商務部各調派一名干部擔任義烏市副市長;接連發生的印度商人賴債事件,更在2011、2012兩年發展成了中印兩國之間一場不大不小的外交風波。與這些相比,潛在風險更大的是當地外國穆斯林社區的出現、膨脹以及由此而來的潛在文化沖突風險。
阿拉伯、伊朗等中東國家居民本來就富有經商的文化傳統,經商技能較高,且擁有一定資本和商業關系網絡積累,在來華外國人群體中,他們生存發展能力較強,加之中東紛亂不已,深受中國繁榮和安定吸引的中東國家穆斯林商人紛紛挈家長住義烏,已經在當地形成了頗具規模的外國穆斯林社區。為了發展外向經濟,義烏當地政府努力給阿拉伯人移民定居和生活提供種種便利,進一步促進了當地外國穆斯林社區的出現與發展。隨著當地外國穆斯林群體擴大,他們已經開始對當地施加文化影響。本來,在義烏乃至整個江南,當地回民婦女已無佩戴頭巾風俗,但在這些中東穆斯林的影響下,某些受雇于外國穆斯林客商的當地回民婦女也戴上了頭巾。照此趨勢潛移默化發展下去,未必不會出現西北、西南一部分穆斯林居民宗教認同壓倒國家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局面。由于漢族必須遵守計劃生育規定而少數民族和外國移民無需遵守,當地穆斯林社區人口規模不僅絕對膨脹,而且必將相對擴大,其人口占當地常住人口比例有持續上升趨勢;如果當地穆斯林社區規模擴大到一定程度,這種改變的認同未必沒有可能轉化為沖突的實際行動。法國穆斯林移民聚居區屢次發生規模不斷擴大、一旦發生就迅速蔓延的暴力沖突;2005年悉尼本地基督徒與穆斯林移民后裔之間的種族、宗教暴亂;東倫敦穆斯林聚居區有人開始上街“執行”伊斯蘭教法,2013年倫敦、巴黎鬧市街頭先后發生穆斯林移民殘殺軍人事件;等等。所有這一切,已經給我們提供了前車之鑒。
廣州的黑人是另外一個已經造成了不容忽視的治安問題的遷入民族群體。隨著國際貿易的發展,大批非洲黑人聚居到廣州小北路、三元里大道等地區,截至2009年,官方登記的廣州常住的非洲人為2萬多,但由于非法居留者占絕大多數,有估計認為廣州常住非洲黑人人口已達20萬左右,年增長30%~40%。這些隨著對外貿易發展而來的非法居留者對中國法律和執法機關缺乏敬畏,違法行為猖獗。廣州警方網站“廣州金盾網”曾指黑人聚居的礦泉街一帶“以特定地域為特征的吸毒、販毒團伙仍經常盤踞其間,交易其間”。隨著其人數的增長,他們已經出現了公然結伙對抗中國法律和執法機關的苗頭。2009年7月15日,由于兩名非法居留的黑人(其中一人當時還有非法兌換外幣行為)在逃避廣州警方治安檢查時受傷,數百名非洲黑人居然包圍、沖擊礦泉街派出所數小時之久。2012年6月18日,一名黑人因車費糾紛與廣州當地居民打斗,警方接報警后赴現場將雙方帶回礦泉街派出所進一步調查。這名黑人突然昏迷,經搶救無效死亡,上百黑人再次圍攻礦泉街派出所,堵塞道路交通,持石頭磚塊打砸警車和過路車輛車窗,并追打警察。
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4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