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安安剛剛參加完高考,便偷偷地給我留了一張紙條說:“媽媽,不要找我,等我賺夠讀大學的費用,自然就會回來,你不用為我的學費過于擔憂。”窗外大雨傾盆,我一片茫然,這個執拗的丫頭,終究還是走了,何曾考慮過我的感受?
1
身為一名收入甚微的環衛女工,我和丈夫多年前就已分道揚鑣,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將我的掌上明珠安安撫養長大,供其讀書,實屬不易,省吃儉用地從牙縫里積攢下來的錢,全部用在了她的讀書之上,但這還遠遠不夠。老師告訴我,安安成績優異,如果不出意外,考上名牌大學沒有問題,你只管準備學費好了。我聽后喜出望外,只是昂貴的學費愁煞了我這個體質單薄的單身女人。
記得考完最后一門課那天安安告訴我,她發揮得很好,考上心儀的大學應該沒有問題,就是今后的學費讓人堪憂。為了讓她安心,我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你只管讀書增長見識,我負責賺錢養家糊口。媽媽就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你完成學業。”聽到我的安慰,安安并沒有表現出欣喜。十七年來,對于我的這份關愛,她總是不溫不火,像個自閉癥的孩子。
安安離家出走后,我茶飯不思,雖然我知道她是一位爭強好勝的孩子,從小就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喜歡在吃穿戴用上攀比較真。十六七歲的姑娘,每天都是素潔的校服在身,連一件像樣的裙子和一盒廉價的胭脂水粉都沒有,看著她平靜地穿梭在那些花枝招展的花季女孩中間,我萬般揪心,且深感自己無能乏力,能生她卻不能給她一份優越的生活,便是一位母親的失職。但即便如此,她從未向我發出絲毫埋怨。
去年深秋的一個晚上,安安破天荒地告訴我,她想報考藝術院校,將來當個歌唱家、美術家或舞蹈家,哪怕是做個演員也好,不過學藝術需要花費更多的錢。我用筷子敲敲手里的碗,邊往嘴里扒米飯邊嚴拒道:“咱家什么條件你不知道嗎?趁早給我打消這個念頭,讀藝術院校能有什么出息?咱家世世代代都沒有這樣的遺傳細胞,你還是老老實實地給我報考一所正統的大學,將來找份正經的工作為好,不許你胡思亂想!那些天馬行空的臆想,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念頭。人家藝術學院畢業后即便沒有工作,也可依仗殷實的家境衣食無憂,你呢?”安安低下頭,默不作聲。
其實,安安從小到大,我都沒有發現她有什么藝術天分,即便她會哼唱幾句戲曲唱詞,扭幾段簡單的舞蹈動作,我作為一名只有小學學歷的環衛工人,也從中體會不到所謂的藝術的高雅。也許,于安安而言,出生在這樣一個只能靠流淌廉價的汗水換來微薄收入的家庭里,是她今生無法更改的不幸,因為有時候成功距離有夢想的人之間,往往只差一雙慧眼識珠的眼睛。每次掃大街的時候,看著那些背著畫板和吉他的衣著光鮮的藝術考生們滿面春風地疾馳而過,我心里總會猶疑頓生——他們將來都是人人敬仰的藝術家嗎?如果成不了藝術家又該怎樣依靠自己的雙手生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活生生地抹煞安安的夢想,但我必須對她的人生道路進行力所能及的把關指引。
2
安安離家已經多日有余,她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賺錢?我都不得而知。我每晚都輾轉難眠,擔心她填報志愿出現問題,但又深知自己幫不上忙。一個花季女孩,多年寒窗苦讀后,還沒邁入大學校門如果出了事情我可怎么活?我痛恨自己當初緣何那么吝嗇,連給她買部廉價手機的錢都舍不得拿出來,真是追悔莫及。
我鼓起勇氣叩開了前夫如培的家門,聽完我聲淚俱下的講述后,他劈頭蓋臉地將我一通大罵,斥責我要是沒能力撫養孩子就趁早給他帶回來,女兒要是出了事,他會毫不客氣地修理我。我耷拉著腦袋不停地哭泣,如培不耐煩地沖我吼:“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趕快發動親朋好友,全城尋找呀!”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發動為數不多的環衛工同事四處留意,如培也拜托他的朋友多加打探,但幾天下來,依然音訊皆無。
如培罵我說:“讀書需要錢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干嗎讓女兒出去打工?她小小年紀涉世未深,能有什么賺錢門路?現在社會這么復雜,要是出了事我拿你是問!”聽如培這樣分析,我旋即癱軟在地。
親愛的寶貝,趕快回來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茍活于世?
3
夜以繼日地尋找安安,讓我早已精疲力竭。
一天晚上,我到郊區的一位朋友家打探安安的消息,回來的時候看到郊區的露天空地上搭了一個戲臺子,臺下圍滿了赤膊看戲的男人們,他們邊看邊叫,喧囂震天。原來這是一處建筑工地,因為遠離市區城管疏于監管,所以這些民間的草根班子便見縫插針地“頂風作案”,趁機組織一批群眾演員來到工人中間演出賺錢。只見簡陋的戲臺上一對滿臉涂滿油彩的男女在傾情演唱二人轉,臺下饑渴的男人們齊聲高喊:“來個‘有內容的節目啊。”作為過來人,我深知他們所說的“有內容”,無非就是一些無傷大雅、拙劣低俗的葷段子而已。只見臺上的男演員興奮地道:“想看‘有內容的節目要多加錢呀。”此時,一位身材玲瓏的女孩端著一個大盤子從后臺魚穿而至,那些赤膊抽煙起哄戲謔的民工們,紛紛將面額不等的紙幣投到盤子里,然后望著舞臺翹首期盼。
待女孩將費用收完,我正欲轉身離開,便聽到臺上的那位男演員說:“我身邊的這位小妹妹今年才十七歲,是為了籌集讀大學的費用才登臺表演的,她舞臺經驗不足,希望大家不要為難她。”此時,臺上的女孩笑吟吟地對男演員說:“沒關系的大哥,只要觀眾喜歡,我愿意為藝術獻身。”她話剛落音,臺下叫聲一片。
天啊,這個正在表演的女孩,正是我的寶貝女兒安安!
我驚慌失措又百感交集地沖上臺去,拉住她的手厲聲說:“走,跟我回家!什么時候學會在這里丟人現眼了?”安安掙脫我的手不愿意走,臺下有人罵罵咧咧地說我壞了他們的雅興:“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今天要是不好好演出,就甭想離開這個舞臺!”看著臺下咄咄逼人的態勢,我生怕事情鬧大,用手指著安安的額頭,憤憤地說:“你……你就氣死我吧你!”說完含淚躍下舞臺,跑到一僻靜處大哭起來。而此時臺上開始鑼鼓喧天,琴瑟合樂,那粗糙簡陋的配樂,伴著臺下污濁頹廢的戲謔,連同城市寂寥的夜空將我的哭聲淹沒,但我卻不敢遠離那個令人傷心的舞臺。endprint
終于等到演出結束,眾人散去后,我到后臺找到安安說:“跟我回家。”安安邊卸妝邊埋怨我:“我要是跟你回家誰給我讀大學的學費?”我說那你也不能作踐自己,去賺那些不干不凈的錢。安安轉過頭,惡狠狠地道:“我在這個民間藝術團里演出,一不偷二不搶,憑借自己的本事掙錢,誰說這錢不干凈了?不許你侮辱我們!照你這樣說,電視里那些穿著暴露的藝術家都傷風敗俗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藝術!”
我無言以對,我的確不知道什么是藝術,但我知道什么是尊嚴。我最后一次問她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安安依然固執己見:“賺夠了讀大學的錢,自然會回去。”我起身“啪”地給她一記耳光:“你就給我作死吧,總有你后悔的那天!”說完憤然離去。
4
但我不敢遠離這個劇團,生怕一不留神,安安就會羊落虎口,悔恨終生。我生平第一次打車回家,匆匆取了些衣物便馬不停蹄地返回來,在劇團旁邊的小旅店里住下以便隨時觀察他們的風吹草動,因為我早已打聽到,這個劇團明晚還會在此演出。
第二天晚上,演出照常開始,我偷偷地溜到觀眾當中,目不轉睛地觀察安安今晚又會在臺上出什么風頭。
出乎我意料的是,安安只唱了三首歌曲便已下臺,直至整場演出結束,也未再見到她的身影。我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番,其實整臺節目并沒有所謂的葷段子,臺下那些膚色黝黑的赤膊民工,其實也只是嘴上說說開開玩笑而已,骨子里還是如大地一般的質樸。這個草臺班子能演的節目寥寥可數,兩天下來演員們便將所有的才藝展示一空,隨后又不得不輾轉他處,另謀財路。于是第三天,我繼續偷偷地跟在他們后面,輾轉來到位于城北郊區的一處工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安安的行蹤。
兩天下來,演出如出一轍,即便臺下吵吵嚷嚷,也并未見到令人“無法容忍”的節目。安安每次登臺,只是唱唱歌跳跳舞而已,畢竟她才十七歲,不是團里的臺柱子。可毫無人生閱歷的她,突然挑起了生活的擔子,讓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情何以堪?
我偷偷地找到劇團領導,聲淚俱下地向他訴說了生活的艱辛和安安的不易,求他在暑假的這段日子里,好好照顧一下我的女兒,確保她不要被人欺負。身為母親,我誠惶誠恐,又無能為力,只能懇請團長多多照顧照顧這個倔強的丫頭。
聽完我的哭訴,團長也倏然落淚,他顫巍巍地道:“安安的情況我早已知曉,不然也不會貿然讓這位素不相識的女孩進團表演。團里這些民間演員,哪一個沒有血淚史?謀生雖不易,但也絕不能丟了人格尊嚴。你放心,安安的安全包在我的身上,你有這樣懂事的女兒,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有了團長的關照,我才如釋重負地回了家,在外面提心吊膽地跟蹤了她一個星期后,才將滿腹的擔憂輕輕放下。
現在,我常給團長打電話,詢問關于安安的近況,在這樣一個酷熱的盛夏,女兒不在身邊,真是度日如年。我亦深知女兒大了,凡事有了自己的研判和抉擇,而我也已人老力衰,日益趕不上愛她的腳步,即便我愛她愛得如此深刻,激烈,坦然,赤誠,掏心掏肺都覺得不夠。也許,唯有等女兒如我這般蒼老的時候,才會放緩奔跑的腳步,等一等身后氣喘吁吁的母親一路追逐的步伐。
欣慰的是,這一切,皆源于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