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婆鮑文貞

胡展奮

視頻上的一幕令我們當場屏息：一輛大卡車緩緩駛入農貿市場，一婦女在購物，一幼童松開牽著母親的手，迅速鉆入大卡車，母親驚覺，只一步之遙沒能拉住孩子……

我和內子曾持久地關注這個話題：做媽媽的帶幼童逛街，應該大手牽小手，還是小手牽大手？

兩者有區別嗎？我以前對此不以為然，“那不一樣嘛”！眼前的慘案卻告訴我，如同句法的“使動”與“被動”迥然不同，“大手牽小手”還是“小手牽大手”關鍵時刻事關生死，此事如果是大手牽小手，則剎那間孩子是沒機會鉆進卡車肚子瞧稀罕的，類似“細節的細節”，如果看官以為是內子的智慧，那內子也是不敢掠美的，事實上它來自一位老嫗的教誨——因為是老婆的外婆，姑且叫她“老外婆”吧。老外婆鮑文貞，祖籍無錫，當年是浙江路橋橋堍下，著名石庫門街坊“怡興里”的一名極靈的老太，這幾年上海文人們好談“石庫門敘事”，如果把鮑老太一類大神忽略掉，是蠻可惜的。

她是準文盲，但竊以為她的智慧與識字，沒有太大的關系，石庫門的奇特之處在于它本身就是個“文化場”，居住在這里的主流人群既非顯貴，也非貧窶，而是舊時的“中產階級”或能致溫飽的市民，他們的特點首先是“五方雜處”，讓四面八方的文化基因在前樓、后樓、客堂、廂房、亭子間和三層閣之間，滴滴答答地發酵后“雜交”；其次是傳播方式，生活是瑣碎的，居住在石庫門的人們習慣把各種文化因子“掰碎了傳播”，心理學、社會學、藥物學、烹調學、養生學……我相信都是零零碎碎地在坊間流傳，老外婆東聽西聽，日久了儼然“滿腹經綸”。

我1989年開始常常去“怡興里”，“一定要大人攙小人，不能小人攙大人”的說法曾多次聽她對人囑咐，而小孩跌倒哭泣，老外婆是堅決反對馬上哄孩子入睡的，“讓他哭”！她強調，馬上哄睡可能把許多隱患給掩蓋了，多年后，筆者聽兒科專家講座，印證了她的講法完全正確。

“小孩子專心做一件事時，比如操弄剪刀，比如爬高取物，雖然危險，大人一定不能大呼小叫！”她的這一說法也完全正確，事實上，我的一位鄰居小孩專心剪紙時，被大人一聲喝止，小孩一驚一抖，當場把眼睛挑瞎。

煮牛奶怎么防溢呢？老太在奶鍋蓋上滴幾滴水，繼續和人聊天，余光瞥見水滴一干，她就揭開鍋蓋，牛奶總是恰好沸滾。

她識天，“瓦爿云，曬殺人”。“處暑一聲雷，秋里大雨來”。“南閃火門開，北閃有雨來”。“東閃西閃，曬煞泥鍬黃鱔”。

她廚神。廚房里借剪刀，借菜刀，她教育孩子永遠捏著刀尖或刀背，“授人以柄”；水磨粉，她總是用立春前的水，稱如果用立春后的水，湯團就泛紅；用糖涼拌番茄時，她稍許放點鹽，更甜；熬豬油，她不是放點糖就是放幾粒花椒，可防長期存放產生的酸敗；湯咸了，老外婆見了，什么也不說，大米飯一坨放進紗布袋，投入湯中，此法比土豆片去咸還快；她擅用“淘米水”，水斗旁常置淘米水一缸，買來的豬肉，粘著臟物，用自來水越洗越膩，她用加溫的淘米水一洗，煞清；豬肚豬大腸，也是膩物騷物，怎么洗也“滑噠噠”，用淘米水一浸一洗，膩滑盡去。最神奇的是看相，前樓是無錫榮家的人，常有社會賢達（如唐云等）出入，老外婆天性聰穎，聽著幾句便能融會貫通，忠奸佞妄，賢與不肖，老太端詳仔細，從不張揚，唯對子女密囑，誰誰誰，耳朵皮尖了，恐怕過不了端午。誰誰誰，腳尖走路，別和他鈔票來往，事后驗證準確度往往十不離八九。

作為一個弄堂文化的傳播者，最神的還是預卜自己的生死，2001年的4月，內子準備為她打一件絨線大衣，過年穿，她連連說不用！不用！我是肯定穿不著了！彼時她身體相當健康，但當年11月便突然中風，遽歸道山。

去世前沒有預兆。終年88歲。

她是準文盲，但竊以為她的智慧與識字，沒有太大的關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