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 博
一片冰心在玉“胡”
—— 二胡名家宋飛訪談
文/萬 博
2014年4月4日,筆者有幸在中國音樂學院的中國民族弓弦藝術中心,對二胡演奏家、教育家、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宋飛教授進行了一次訪談。訪談的內容涉及到宋飛教授藝術人生的不同時期、不同經歷、不同成就以及她的心得、體會和志向等不同方面?,F將訪談記錄整理出來,以饗讀者。
問:宋飛老師,很榮幸能有這次機會對您進行訪談。您是一位非常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教育家。您達到今天這樣的高度,一定有著若干豐富的、值得回味的經歷,您能不能首先概括一下在您藝術道路上的幾個主要階段?
答:我覺得在很多人眼里,我的藝術人生道路是非常順利的,也是非常幸運的。但是也有許多接觸過我、了解我的人會說:“她的音樂有這樣的狀態和品貌,源于她的付出、探索和追求,是一種必然?!蔽覐?歲開始登臺,后來在天津音樂學院附中上了6年,又在中國音樂學院讀了四年本科,再后來在中央民族樂團工作期間,又回到中國音樂學院攻讀研究生,最后是在工作八年之后調回母校任教至今,同時現在又擔任著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等行政職務。所以,要說回望這些重要的時刻,來北京上學—— 這是一步,然后轉型成教師,再轉換角色擔任學院領導——這幾個步驟使得我的人和藝術都處在一種不斷發展的進程當中。
問:作為一個學生,我很想聽聽您學生時代的人和事。
答:那我就講講我的第一次登臺和來北京求學的事。在我7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參加一個少年兒童的文藝匯演。而第一次登臺時,我上去之后就走下來了,因為我害怕面對臺下上千人黑鴉鴉的場面?,F在回想起來是這樣的:我一看父親在側臺待著呢,我就下來了。他問:“你為什么下來了?不拉了?”我說:“兩根弦不準,我害怕。”父親并沒有責怪我,而是幫我調準了弦,說:“去吧,孩子,不用害怕,像飛起來一樣?!彼晕揖陀肿呋嘏_上去了,想著他的話。當時我演奏的曲目是羅馬尼亞民間樂曲《云雀》—— 音樂的形象是“飛起來”。父親在訓練我的時候要求演奏動作要松弛、自如、雙手對稱,也像“飛起來”一樣。順著他這三個字的話語,我就開始了第一次在臺上的演奏,沒有了恐懼,順著音樂“飛了起來”。那次經歷使得我這一生都不再恐懼舞臺,我認為這樣的一種心理的開掘非常重要。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者,他用非常簡單的三個字,就把音樂的形象、演奏的要領、他內心的一種期待,包括他給我起名叫“宋飛”的寓意表達了出來。
來北京上學,是我藝術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步。我能到北京上大學還挺有故事的:因為我附中階段就在全國比賽中獲得了很不錯的成績,而且首演了一些我父親給我創作的作品,參加了一些重要的音樂節,所以在全國也是小有名氣,在天津更是一個“小名人”。所以那時天津音樂學院保送我升入大學攻讀作曲和民樂兩個專業,并可以提前一年畢業,但是我執意要到北京來。因為我覺得中國音樂文化的中心還是在北京,我只有到這樣的氛圍和環境當中,才能有更好的成長和發展。當時中國音樂學院招辦和民樂系的兩位主任——安如礪老師和邱大成老師還親自去天津交涉,幾經周折和努力,才讓我如愿來到了北京。我覺得,在北京這個環境中成長,使我有了更寬的眼界、更大的平臺,才使得我后來在大學期間就獲得了很多獎,包括中國樂器國際比賽第一名的獎項。然后又學了很多更寬的東西,而且自覺不自覺地就進入了兩個學習軌跡。在此基礎上,我后來在實踐中提出和實施了“雙語”的教學模式。

小時候練琴照片
問:您是如何走上教學道路的呢?
答:我的教學實踐經歷其實從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我父親有很多業余學生,當我爸爸不在的時候我會去替他教課。有的時候,父親也會鍛煉我,在某一些曲目、針對某一些學生的時候會跟他們一起進行一些探討。到中學、大學,由于業務比較突出,我也會經常經歷一些教學實踐。工作以后也有一部分時間在教學,雖然不多,但是有,一直都有。從職業的角度,我從舞臺上的演奏者轉為一個教育者,是在不到30歲的時候做的轉變。這種選擇在很多人看來可能無法理解,因為他們覺得演奏家通常都是在年老、不適于在舞臺上的時候才會轉型去從事教學。而我那時從金色大廳載譽歸來,還有國際比賽的金獎得主等等很多榮譽。那為什么我在那么年輕、演奏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離開了這么可貴的舞臺?我覺得這一點還是源于我對這個專業的一種抱負和思考。我認為一個好的教育者—— 就像我父親那樣,可以開啟一個孩子的音樂人生。我父親的那種治學的嚴謹態度,還有他從小給我的訓練和啟蒙一直到后來研究生階段,他的教學體系與思路、他創作的作品都給我很深的感染,使我覺得應該在前輩的基礎上繼續努力,去把教育更加充實完善地建構起來。

在國家大劇院“弓弦藝術節”宋飛獨奏音樂會的演出劇照

在加拿大溫哥華UBC大學舉辦“民族音樂知多少”專場音樂會
我在成長的道路上還經歷了很多優秀的老師,他們對我的影響很深:有我附中時期的老師、大學時期的老師,特別是我學習過十多種不同的民族樂器,有各種拉弦樂器、彈撥樂器的老師。如:琵琶老師王范地先生、古琴老師張子謙先生、墜胡老師馬光陸先生,我在校期間的胡琴老師有劉明源先生、安如礪先生,京胡老師張素英等等很多,他們的名字現在說出來都是如雷貫耳。這些名師對我的那些教誨,其中就包括了他們的藝術品格、特色、特質,還有他們的言傳身教??赡苡械睦蠋煵⒉灰欢ㄊ且粋€非常專業化的教育者,但是他卻可以用他的藝術感染力、藝術追求、藝術的視野與思路,還有他與藝術之間的那種態度、那種相依為命的狀態去感染你、用他們自己的那種人格的魅力去感染你。所以說,我之所以在那么早就開始有一種反思,希望能夠透過自己的努力,接過他們手中的接力棒去做教育,也是源于他們給我的那種充實與感染。另外,我曾代表中國的音樂家到海內外最高的音樂殿堂傳播和呈現中國的音樂??赡苁且驗橛羞@樣的一種視野,讓我更覺得要想去更好地發揚我們的民族音樂,需要從基礎教育開始。我認為,當你作為一個老師,要把你的經驗傳授給學生的時候,其實是要經過頭腦的一種提煉和推敲的。在你表達時,它必須是你一個思考的結果,同時也是擲地有聲、能夠被人認同的。這也是一個自我提高的過程,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這樣的一種方式。在我調回學校之前,就做了大量的VCD教材,如二胡考級教材共10級,近150首曲子。從一級的空弦拉弓一直到高級別、高難度的大型作品,我全部都親自示范、講解。不同類型的作品,我都把它們做完了之后,我才調回學校,我確認我的積累可以進入這樣一個角色的工作當中。
問:您覺得做老師和從事其他職業相比,心理感受、角色意識有什么不同嗎?
答:我覺得,當老師很像將你的角色轉換成一個家長。就像我有個女兒、成為母親一樣。當你結婚、有了孩子以后,你的母性就會更多地散發出來。你的那種善良、包容,那種能夠替別人考慮的想法會更加凸顯出來。所以,普通人會有一種家庭角色的轉換,而我有一個工作角色的轉換。能夠進行這種工作角色的轉換,其實是要讓你更充分地處于一種母性的無私付出的狀態。因為在做舞臺演員時,大家的注目使得你主動或被動地想要成為別人眼中獨一無二、最優秀的—— 那是你的目標,是有些排他性的。但是音樂又使得我們具有親和性,這種情懷跟你做教師、做家長的狀態和角色,是非常契合在一起的。你就不會有在舞臺上的那種“一定要成為最優秀的”、“我能永遠領先”的目標。當老師的時候,你就會希望學生能夠通過你的幫助而努力成長進步,甚至恨不得他早一天比你還優秀。你不會有那種怕別人超過你的感覺,同時即便別人超過了你,你也會覺得是因為我的付出、幫助他了,你會有收獲感,會很開懷、很開心。我覺得那種狀態是特別坦然、特別自在的,人能活成那樣一個狀態是非常好的。我就會想,我下半輩子能在這樣的狀態中生活那得多幸福??!人生如果這樣看來的話,大的轉折其實是這樣的一種角色的轉換。可能比我在1989年獲得國際比賽第一名的那種邁上藝術臺階所帶來的推動力更重要,對我的影響更深。
我認為,盡管課堂是一個小的空間,但是你可以通過音樂交流的方式,跟學生在一起做一個非常寬闊的一種對生命感受、對音樂感受的交流。那是非常非常動人的一種人和人在一起的狀態,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動人的一個音樂的狀態。音樂是一種獨特的載體,再加上師生之間的這樣一種探討,使得音樂可以讓兩個生命一起去感受一種對生命的感懷,對人性、人格相互的一種溝通和感染。相比較而言,盡管舞臺表演的空間很大,但是人們了解的我和我對音樂、對生活的感受是相對有限的、很少的。所以,我就更喜歡去介入到教學領域當中。我一直堅信,人因為有了對音樂、對藝術的追求,有了音樂的感染和沐浴,就會擁有看待世界的一種獨特的眼光和感受力、感悟力,他會與眾不同。有了音樂的熏染,就會使得他生活的態度發生變化,與人、與社會、與自我之間的那種狀態會變得更加有所依托、更加和諧。
問:作為一個學院的管理者,肯定要從原來做演奏、研究、教學的時間里分出一部分來,這是不言而喻的。如此,學校的事務性工作、表演、教學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您又是如何看待、如何處理這些問題的呢?
答:很多人都覺得擔任行政角色會與業務工作沖突——時間上沖突、精力上沖突、甚至思維方式上也會沖突。但是我始終認為,做任何事情—— 包括我過去學多種樂器,其實學的時候它不只是一個簡單的信息疊加的過程,還是一個數據分析、類比、思辨的過程。你可以很快地找到兩個樂器之間的共同點和不同點、很快地熟悉和駕馭它。跨樂器專業是這樣,跨工作領域和角色也一樣。我認為是可以找到它們的共同規律、共同目標的。比方說,無論做教師還是做學院領導,都是希望把教學工作做到最好,把我們的學院發展到最好,把我們這個學科和專業發展到最好—— 這個目標是一致的,只不過工作的方式和途徑不一樣。另外,無論做任何事情,做音樂也好、做管理也好,其實都有一種人性的、人和人之間的交流與溝通。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積極因素,會成為一個非常微妙的動力。就像我們的音樂,是一種向善的、追求真善美的東西,可以使得我們跟陌生人之間形成一種溝通。在行政管理與音樂藝術當中,你可以找到一種共同的狀態。從演員到教師,從教師再成為一個管理者—— 隨著角色的轉換,你的視野和目標也就變得更寬、更高、更遠。同時,你關照、幫助的層面,需要投入的心血和智慧也就更多。對你的判定、對你觀察的角度,也就變得更多、更復雜。其實做事的狀態和那種心思和投入,我想分別并不是那么大。而是你要關注到對你關注的人的角度和評判是更復雜了,更需要你去思考、去面對、去把原本目標一致的事情做得更好。
曾有很多人擔心我會有很多時間開會,沒時間練琴、備課,擔心會因此而少了一個優秀的二胡演奏家和教育者。而后來他們卻發現,我擔任行政管理工作以后,業務居然更有進展、提升得更快,我所呈現出來的作品和我教出的學生成果更多。其實,我們做事的思路、胸懷、目標和態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切。原來做演奏者時,我們對事物的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是非常極致、純粹和唯美的。而在擔任行政領導工作以后,我們所面對的是復雜的事、真實的生活和人。開始的時候,可能別人都會覺得:“一個藝術家怎么能插足到這種矛盾當中?”但實際上,音樂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人的感受的表達。在工作當中,你面對著以前沒有接觸到的具體的人的處境和態度,你要為他們每一個人設身處地地去想,同時又要透過你的傳達和溝通,讓他們互相知道彼此,知道彼此還有一種共同存在的合力、一種共同存在的不能擺脫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我的音樂就變了。雖然我沒有太多時間練琴,但在我不練琴的時候,我的心思、頭腦也會從鮮活的事實當中感受它們與我的音樂相對應的一種關聯。我們可以用積極的能量去讓我們彼此都好,這樣才能有一種更好的生活和生命的狀態。

在弓弦藝術節音樂會上演出

在金鐘獎開幕式音樂會上演出

在安如礪教授二胡藝術教學成果展演音樂會現場
問:您在行政管理與教學、表演的關系方面處理得極為協調,那么,對于教學和表演這兩個“業務問題”的關系,肯定更是抓住了關鍵,或者說發掘、樹立了共同的核心理念。
答:我一向認為,音樂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它可以像我們平常說話、唱歌一樣抒發內心,去跟世界溝通。我在多年的學習、教學與表演實踐當中找到了一種“雙語”的教學觀念和實施方式,即:一方面是母語的音樂語言,包括與它相關的審美、音樂語言和表現的技巧,還有很多傳統的、民間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一種開放的、母語之外的音樂語言,包括所有有益的藝術營養、音樂語匯和技術技巧都可以容納進來。我自己就是按這樣的一個軌跡來研修的。而最初的啟發,是源自我為女兒找的一所“雙語”幼兒園。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有愛國心,但是為了適應現在的社會和未來的發展,人們會為孩子找“雙語”幼兒園。要學母語,同時也要學英文。音樂的教學、傳承發展不也是同樣的嗎?
我們的作品非常豐富,這里面有中國音樂不同的方言、不同時代的語言,也有其他國家的人類優秀音樂語言的表達。我們要把優秀的、值得去感受的那些人性中的美的東西,和那種你可以認同、感受的給你帶來積極影響的東西,透過音樂作品去完成。所以我就使用了“雙語”這樣一種概念。因為之前我所接觸的老師都是特別地道的中國傳統音樂文化、民間音樂文化的大師。他們讓我了解了那么豐富、值得珍視的中國民族音樂的語言。這種豐厚的東西,當然我也會情有獨鐘。但是我又是一個跟他們不同年齡段的音樂人、民樂人,我會面對不同的文化語境。于是,我會跟交響樂合作、跟室內樂合作、跟鋼琴合作,也會跟民樂隊合作、跟流行音樂合作,同時也會原汁原味地用一把二胡演奏《二泉映月》和《江河水》。音樂在不同的環境當中,會呈現出不同的品貌。作為當下的受眾,我們的多元文化帶給了二胡更廣闊的發展空間,也形成了更豐富、更多元的成果。當我們將這些成果傳授給學生的時候,就需要思考:應當通過一種什么樣的方式把它們梳理出來?在音樂語言的學習過程當中,我們一定會有對母語音樂資源的學習和掌握。這種掌握不僅僅在于曲目本身是中國母語化的,還包括作品本身所蘊含的中國式的音樂語匯與表達特征—— 包括中國音樂語匯里呈現的獨特的技法、音樂里表現的獨特的情感,以及情感的喜怒哀樂、它的情懷、它的精神、它的追求、它的審美等等各個方面。同樣,我們也需要一種文化之間的相互尊重的態度。當你面對非中國母語的那些優秀的音樂文化時,盡管它是其他民族、其他國家的,盡管它采用了非我們母語的音樂方式,但它們也都表達著人們的共通的情感。所以,我也不排斥這些東西,而是借用語言學習的“雙語”思路去建立了音樂學習的“雙語”理念和教學模式,去梳理這些可以容納在我們學習當中的所有音樂的、文化的、有價值的東西。在音樂演奏的時候,不同的作品會蘊含著不同的技巧、不同的音樂性格、不同的審美、不同的音樂語言的特質。比方說,《江河水》與《二泉映月》都是一種過去中國人的愁苦情感的表達,而《流浪者之歌》也同樣有這種人性情感的悲傷。但是它們表現的手段、音樂的旋律、反映出來的那種人的個性與性格是不一樣的。那么我們怎么才能夠“拉什么像什么”、“拉什么是什么”,同時又可以把這兩種音樂表達語匯中的精華學到手、集于一身?這就需要我們用思維和智慧去完成它。我們中華民族母語的音樂,豐富得不得了。它的天南地北的音樂性格、表達方式、語言和審美都有很大的不同,既有中國音樂人的性格和審美追求的共同點,也有很多個性和特性的東西。如果我們沒有一個很好的思路去把它融在一塊兒的話,可能會越學越不明白。

在香港演出

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
我在這些年的教學當中使用這種“雙語”的理念、模式,不斷地探索、梳理、實踐,同時也是要把我們母語音樂的規律梳理出來。這也是我為什么不到30歲就回中國音樂學院的原因。因為我知道要做的事情、要梳理的東西太多了!我們要將那些個性的、豐富的內容找到一個可融入到教學當中的、一種相對共性的規律,讓學生去學會了再去個性地表達。要把我們那種不同特質的、個性的音樂語言不斷地傳承,能夠在教學當中既保留它的特質,同時又可以有新的發展。這是我想做的事情,應該說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從我提出“雙語教學”這樣一種概念,應當已有十多年的教學積累和實踐。再加上之前我個人的學習經歷,差不多有20年。我想,未來還要至少花30年的時間,才可以把它越來越完善地構建起來。
問:您是如何學習傳統、繼承傳統,又是如何創新、引領二胡藝術發展的?
答:在對傳統的繼承方面,我都是非常原汁原味、地道的去學的。比方說對于劉天華、阿炳、孫文明這些二胡前輩的作品,我都是全套研修的,而不是只學幾首。并且在研修的過程當中,不同時代人的演奏我全部都會去聽。對于一些經典的民間音樂作品,比方說劉明源老師創作、我父親首演的《河南小曲》,我對它的學習,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劉明源版本或宋國生版本的學習,我還要學它創作之前的原型、對它的來源進行考察。所以,正是這樣一種學習態度才使得我會去演奏墜胡——河南地方音樂里最具代表性的弓弦樂器。我在學墜胡的時候,會感受到更道地的河南音樂、弦樂的表達特點。當學了這些,再回到二胡的音樂表達的時候,你的音樂語言、技法就變得非常豐厚了。你就并不僅僅是學了劉明源的版本、宋國生版本而已。所以說,你可以把豫劇唱得很好、去說很道地的河南話、去體會河南人的性格,包括到那兒去看看那兒的山水……這些綜合起來,其實都是我研修、傳承音樂的一種方式、行為和態度。無論是學廣東音樂還是學河南的音樂、西北的音樂等等都是這樣。我曾評價自己學習、繼承傳統的東西就像“染布”一樣:把自己泡在里面、泡透了。拎出來的時候,那些該留下來的顏色,經過天長日久就會化在你的身上。然后你就會發現,有的時候它自己就會冒出來,已然成為你自己的了。

在中央電視臺《風華國樂》演出
在音樂生涯當中,除了我的老師多、演奏的民間的傳統曲目量大以外,更幸運的就是:我演出的新作品、原創作品的量非常大。這種原創意識、自我獨立表達的意識從我小時候對新作品的演奏就開始了。記得我演奏的第一首原創作品是在我12歲那年,我父親給我專門寫了一首曲子叫《牧馬少年》,還參加了一個天津市的文藝匯演并獲獎?,F在的教育當中,因為傳媒手段豐富了,學生們可能不會關注自我原創的能力和意識,而會直接找一個最佳版本去效仿、臨摹。當然,臨摹是一個必要的階段,但是它的目標并不僅僅在于臨摹而已。臨摹本身是一種能力,而跳出臨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種原創的表達也是一種能力。無論演奏新作品還是老作品,這一點都非常重要。比方說繼承本身——就算我跟阿炳拉得一模一樣,我也不是阿炳,聆聽我的人也不會認為我就是他。我們身上都帶著一種現在的、自我的生活給自己的感受所帶來的一種滲透。當你很虛心地去浸泡在那個傳統當中時,你流的血、你的態度、你的經歷、你的眼光,都不一樣,你學到的東西一定是跟你個人生活感受和藝術品位相結合的。所以不能為了創造而創造、為了標新而標新。
面對新作品,我比較注重兩點:首先,要尊重原創的創作思路和語匯。無論采用什么樣的辦法,你都要去了解他創作的思路、目標和語匯技法。在完成這點的基礎上,我會把二胡化的那種最具有特質的技法、語匯和審美的品位,去跟創作本身很好地契合在一起。所以這樣的表達,就具有一種傳承性,同時也有一種創造力的東西?!皠撔隆辈皇峭耆挥脗鹘y的東西、直接標新立異的演奏,而是你用現在人最恰當的一種表達手段,去表達了現在的人對這個音樂的一種感受,它就是新鮮的——因為你本身就是獨特的。而且我不拒絕各種新的形式,比方說我跟頂尖的爵士樂合作過,最現代派的音樂創作我也合作、演奏過。我會到國外參加現代音樂節、演出最先鋒的創作,我也會參加很多中西合璧方式的演出,同時也會演奏非常原汁原味的中國傳統音樂、民間音樂。在我的唱片當中,也有跨界的、流行音樂的作品。無論哪種作品,表演方式其實只是一個形式、是個載體,而你透過音樂語匯所表達出來的那種情感、那種中國式的審美與思維才是最重要的內核。
問:面向未來,您的理想是什么?
答:我透過音樂所感受到的那份自在、自信、自覺和自如,是最令我欣慰的東西。所以無論作為演奏者、教育者,還是一個學院的領導和管理者,我都希望能夠通過自己不同方式的工作去感染、幫助更多的人,使得他們能夠像我一樣,擁有那種自覺、自如、自在的生命狀態。所以這幾年我總是在呼吁“音樂民生”。民生是我們現在所普遍關注的問題,但它并不僅僅包括大家所首先想到并亟待解決的物質層面的問題。其實,精神層面的生存狀態,也是民生的重要方面。特別是當物質問題解決之后,精神層面的需求就會顯得更加突出。所以,我想通過比較深度的一種音樂交流的“講”和“演”的方式,讓更多的人能夠通過音樂感受到一種精神層面的依托、充實與和諧??傮w來說,用中國音樂的方式讓中國人的精神更加充實、有所依托 ——這是我最想做的一個工程。
我們現在的這種音樂教育——國民音樂教育、社會音樂教育和專業音樂教育這三個層面還沒有更好地、有機地結合起來,還沒有相互構成一種積極的影響、滲透和支撐。專業音樂教育就像金字塔尖,雖然培養出了那么星光閃耀的演奏家、歌唱家、音樂家,但也有很多功利的代價,它淘汰掉一批構成支撐的人。我希望能夠讓音樂的教育、傳承與傳播帶給所有人一種溫暖。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顆音樂的種子,中國人也有中國文化的那顆種子,那我們能夠采用什么方式將它激活、點燃,讓它給每一個中國人帶來一種內心的依托、溫暖和熏染?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曾到芬蘭的西貝柳斯音樂學院訪問,那個學校培養出了很多頂尖的、世界級的音樂家。而他們有很多教育理念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即除了要培養頂尖的音樂家,同時也更注重音樂的熏染、教化作用。學生因為受到這樣的一種教育和教化,就會變得與眾不同。因為他有了音樂文化所帶來的一種內心的充實,這就使得他能夠很好地去面對生活和生命。同時,這顆給他點燃的音樂的、藝術的種子使得他畢業走出校門以后,還會給這個社會其他的群體構成積極的影響。我想,這是我最希望完成、追求的一個理想和目標。這也是我在那么早的時候所做出的人生的最重大的抉擇、選擇投身教育的一個最重要的愿望。我想是這樣。

演奏爵士樂
問:有您這樣有理想、有擔當、有情懷的前行者,我們的音樂一定會有更好的、更廣闊的發展前景。
答: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采訪后記:
通讀了宋飛老師的訪談記錄稿,我不自覺地念叨了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壺”。猛然回味過來,這句唐朝詩人王昌齡用以自喻的名句,用在宋飛老師身上也同樣貼切。對音樂的專注與執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對真善美境界的追求……宋飛老師通過手中的二胡與其通透澄澈的音樂,將這“一片冰心”表達得淋漓盡致。正如她自己所說:“音樂可以承載很多,可以讓你穿越、跨越時空,去關照到一個個擁有不同生活感受和經歷的生命體?!毕嘈偶葑嗉摇⒔逃吆托姓芾碚哂谝簧淼乃物w老師,能夠通過不同身份角色的工作,繼續將這冰心玉“胡”的品格發揚下去、感染更多人。
(責任編輯 姜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