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一場毫無預兆的大暴雨突然下起來的時候,我正走在去學校的大坡上。
雨稀里嘩啦,我毫無防備。幸好這是晌午,書包放在了學校,要不然,那個花布書包就會全部濕透了。分分錢大小的雨點子“劈里啪啦”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立刻變成了無數個長滿腿的小蟲子,滾來滾去的,很快就吞沒了塵土,吞沒了剛剛走起來還干爽的地面。一條小溪從坡中央淌了下來。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使勁往坡上跑去。靠坡里面那一側的崖面,在下大雨的時候,常常會塌下來。
大雨濕透了我的衣裳,有那么一會兒我都想掉頭跑回家,我的襯衫褲子緊緊貼著身體,對于一個剛剛發育了的女孩子來說,這簡直就是要命的。我低頭掃了一眼胸脯,天爺啊,可不得了了,簡直太明顯了。想想班里那些討厭的男生,我真的想曠課。可是一想到曠課了成績就會落下,我就沒有辦法往回跑了。我不能讓自己的課落下,那對我來說,就是要命的。我要通過讀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才不要像堂姐,還有姑姑們那樣生活。我要像英語老師莫小萍那樣,也上一個師范學校出來。莫小萍是剛剛分到我們學校的中專生,也是學校來的第三個正兒八經從師范畢業的老師,另外兩個都是男老師,一個教我們語文,另一個教我們化學。莫小萍一看就是很洋氣的樣子,她穿著一身米黃色的西服套裝。留著披肩發,三七開的劉海,講課的時候,時不時地甩一下,真是瀟灑呢。聽同學說,莫小萍是在鎮中學考出去的,當年考上中專的,整個鎮子上只有她一個人,那是何等的榮耀啊。莫小萍還是第一個在上英語課時讓我們聽錄音機的老師。莫小萍身材高挑,容貌秀麗,怎么說呢,她和我長那么大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一樣。私下里,我們女生都在模仿她的一舉一動,她的走路姿勢,她說話時的微蹙眉頭。莫小萍是我們上初二的時候才來代課的,之前給我們代課的是另外一個女老師,是學校眾多民辦教師中的一個,如果不是莫小萍后來讓我們聽磁帶,我都不知道原來的那個女老師英語有多么的不標準,那是一種和方言結合的、帶點自創性的英語。莫小萍是我的偶像,我渴望成為她那樣的有知識有學問的人,而不是畢業了就訂親,然后結婚、生孩子,和同樣沒有多少文化的男人吵架,甚至打架,過和我的堂姐、姑姑們并無二致的生活。我一門心思只想考個中專,而不是高中,高中還要上三年,三年后還是個未知數,考不考得上還得另說。考上了還則罷了,考不上,年齡也大了,說親也趕不上個好的了。
所以到了初三,每一節課都很重要,我在心里苛求自己,不許曠課,要好好學習。盡管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對我有過這方面的要求,實際上,作為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他們來說,之所以愿意讓我上初中,并不是他們多么有遠見,而純粹是因為我們這里好多像我這么大的女孩子都在上初中。他們也根本沒有指望上學能給我、給他們、給家里帶來什么。
我把剛剛抱著頭的雙手挪到了胸前,這樣跑起來雖然很不自在,也跑不快,但已經完全可以遮掩住我所有的尷尬。終于跑上了坡,腳下已經泥濘起來了。我的棗紅色的絨布面布鞋上沾滿了泥。我不由得心疼起來,這是母親才給我做好的,穿了沒幾天。我每天走路都盡量不走浮塵多的地方,我知道,母親做一雙鞋要費多少事。
上了坡還要經過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才會到我們的學校門口。學校的大門是鐵柵欄式的,上課的時候,只開一個小門,只有上學和放學的時間,門才是整個敞開的。
從這個門里走進去,就可以看見一株美麗的樹木。之所以說它美麗,是因為除了我們學校,我還沒有在任何村莊看見過這種樹。也沒有任何人能叫出它的名字來。每年夏季,這棵樹都會開一種非常美麗非常美麗的花,那花兒有無數個針一樣的花瓣,粉粉的,看上去絨絨的,清麗而又脫俗,裝點在綠色的樹冠上,只看一眼,心里便會充滿了無限的歡喜。許多年后,我去了華清池,才知道這種樹叫合歡樹。不知道是哪個有心人在我們這個鄉村中學栽下了這棵美麗的樹,這棵當時無名的樹,對我來說,充滿了一種說不上的神秘和吸引力。
進教室的時候,見班里的幾個女生正在歪著腦袋擰頭發上的水,我學著她們的樣子也擰,果然有一小綹的水順著手心淌下來。房頂有雨滴下來,“嗒嗒嗒”地,落在課桌上。每到這個時候,同學們都嘻嘻哈哈地挪桌子,滿教室都是橫七豎八的。大家坐得亂七八糟,再也沒有平日的整齊劃一,有點滑稽,有點說不上的新鮮感。之前男生和女生是不說話的。誰好意思說,或者說,誰敢說呢?農村的孩子早熟,若是說話了,學校立馬就是流言蜚語,誰愿意沾染這樣的是非呢?據說這樣的“傳統”已經由來已久了。平日大家都是板著面孔,一本正經的樣子,男生和女生在走道里遇見,也是目不斜視地縮一下肩膀,讓過對方。校園里見了跟陌生人一樣,倒是出了校園大門,一個村子的卻是說話的。
2
就在我一邊擰衣服上的水一邊胡思亂想的時候,上課鈴聲響了。隨著鈴聲走進我們教室的是語文老師譚小明,學校三個中專生之一。譚小明站在門口收了傘,順手立在了門后,他將穿了黑色雨靴的腳在地上跺了幾下,然后對著門外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同學。男生又瘦又黑,個子高高的,女生呢,正好相反,中等個,扎著兩根到肩膀的小麻花辮,白白凈凈,眼睛大大的,胖乎乎的樣子。
我介紹一下,這位男同學叫張明珠,女同學叫孫曉會。是剛剛轉學到我們班的,大家歡迎。
隨后,譚小明給這兩位新同學安排了座位。我在第三排第三行,張明珠在我的左前方,孫曉會在我后面。
下了課,坐在我前面的李紅艷轉過頭來悄聲說,哎,知道嗎?那個張明珠,是我姨家那個村子的,我認得,已經連著考了四年中專了,在好幾個學校都補習過,聽說學習特別好,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每年只差幾分,真是虧呢。
怪不得,我說得看上去好像比咱們都大呢。我一邊壓低聲音一邊對李紅艷說。
可不是嗎?要是我,早都不考了,沒有那運氣,還不如出去尋活兒掙錢呢。這樣補習下去,費時間,費功夫,再考不上可咋辦呢?李紅艷杞人憂天地說道。
正在我倆嘀嘀咕咕的時候,身后新來的孫曉會用手捅了捅我的背,我轉過頭看她,她小聲對我說:同學,不好意思,我想麻煩問一下,廁所在什么地方?
孫曉會的聲音很好聽,她雖然也說著和我們一樣的方言,可是,她的話語里卻分明帶著一種新鮮的東西,我聽過這個,我們村子那個在西安上了大學的張小紅,第一次放假回來就說的這種話,不是普通話,可是里面卻有普通話的成分,不多,每一句話的某個字卻是標準的普通話發音,這樣聽上去就是很洋氣的樣子了。
我立刻被孫曉會這種說話的方式給震住了。我站起身,拉著她的手說,我叫趙慧蘭,走,我領你去。
孫曉會很開心的笑了,一笑,嘴邊兩個深深的酒窩,看上去很好看的樣子,她起身跟在我后面。
我就這樣和孫曉會認識了。熟悉了才知道,孫曉會原來在縣上的中學上學,住在她姨家,后來她姨家的兒子結婚,沒有她住的地方,她只好回來上學。
鬧了半天,原來你是上河村的啊,我舅家就在上河村呢。我興奮地對孫曉會說。
你舅家?誰呀?孫曉會問。
孫瑞祥是我舅。
哦,我知道,是三隊的。那你以后到你舅家你就上我家來啊。我給你說,我爸媽都希望我考上學呢,你知道嗎?我伯家的女子上了個衛生學校,今年畢業分配到咱縣醫院了,我伯我大媽見人就顯擺,好像他們家里出了個娘娘一樣,我媽讓我要爭氣哩。孫曉會說這話的神情有點沮喪。
那就好好學唄。
唉,我也這么想的,可是物理和數學,我死活就學不好。孫曉會長嘆一口氣說。
孫曉會的話讓我的心情立刻也不好了起來,我的數學也不太好,一般的題目我都是會做的,可是要是碰上那種綜合題,或者稍微活道一點的題目我就傻了。可是要想躍出“農門”,這樣的水平顯然是不夠的。
我們要下功夫。有一天,孫曉會在上自習的時候,忽然給我傳過來一個小紙條。小紙條上還寫著,我一定要考上中專,哪怕是個技校也行,我實在不愿意那么早的訂親或者結婚,我能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你也是不愿意的。
的確,對于一個農村女子來說,考不上學,可不就是要馬上面對訂親這些事情了嗎?那些在村子里面沒有念書的女子,有的比我還小幾歲,都尋好了女婿,只等合適的時候出嫁呢。
我在小紙條的反面給她回了這樣一句話:那就讓我們共同努力吧,讓我們為了自己遠大的理想而努力吧。
我和孫曉會暗暗地開始使勁。每天早上,我們兩個都比別的同學早到學校半個小時,也就是六點半,天已經亮了。這個時候,學校大門上的那個小門已經有早起鍛煉的老師給打開了,可是教室的門還沒有開,我們兩個就從校園正在修葺的墻角找來兩塊磚坐下,開始背英語,背古文。課間,除非是上廁所,我們一般都是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把書本翻來翻去,我們沒有任何參考書,也沒有買參考書的概念,書本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和依靠。我們把老師講的課本上沒有的題抄下來,一遍一遍看。把老師偶爾發的油印的卷子珍寶一樣翻來覆去地復習。譚小明說過:笨鳥要學會先飛,要不然就會餓死。我們就是笨鳥,我們必須要先飛。
3
早上的風開始變得慢慢清冷起來,坐在磚頭上背書的我們有點坐不住了,地面上落了一層層厚厚的金黃色的樹葉,樹葉打著卷兒在地面上飛來飛去。秋天來了。在我們寂寞而執著的讀書聲中,教室后頭的幾棵白楊樹很快變得光禿禿了。在我們兩個早讀的時間里,我也發現了另外一個和我們一樣刻苦的人,那個人不是別人,他是張明珠。他的家是張家溝的,是山里,因為家距學校太遠,只有住校,每個周末才會回家去背面。學校有一個教師和學生在一起的灶,專門雇了附近村子一個女人做飯。張明珠每天比我們還早,我們兩個去的時候他早就站在和我們教室并排的初二的教室的后頭了。
后來,我們誰也不能在這里讀書了,因為在我和孫曉會約好的時間里,天還沒有放亮。無論是從上河村到學校,還是從我們村子到學校,都要經過一個長長的坡和一段莊稼地中間踩出來的路,我們要在這個時間到達學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膽量的,路上沒有人,路上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沒有月亮的夜晚,更是漆黑一團。往年,在冬季,我們從村子里面出來,都是不敢自己上坡的,村子里有許多關于鬼怪的傳說,在崖背上,有許多歿了人都埋在那里。在黑暗中上學,我們總是要三三兩兩等在一起的。
可是,我們要用功的話,比往常還要來早,我們村子里,是沒有學生愿意比平常早起一個小時的。更何況,來了學校,也是白搭,教室沒有電燈,我們的教室從來都是借用自然光的。自然沒有人想著接電燈進來,只有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有電,就連莫小萍給我們聽的錄音機,都是裝電池的。
怎么辦哪?孫曉會顯得格外焦慮。
她說過,我們必須比別人要多下苦功,才有可能考上中專,才有可能出人頭地。
可是沒有辦法,天那么黑,我和孫曉會要各自從家里那么早去學校,簡直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們就在各自的家里早早起來背書吧。孫曉會建議。
好吧,只能這樣了。可是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在家里要每天起來背書簡直太不可能了。人自身存在的惰性導致我們根本無法自覺約束自己。在每個需要早起的時間段里,我總是躺在暖暖的被窩里面給自己找著各種晚起的理由。比如,太冷了。
的確,天越來越冷了。即使穿上衣服,早上的溫度也讓人總是覺得冷颼颼的。
哎,不行。孫曉會說,咱們不能這樣下去,不能白白浪費這寶貴的時間。
那怎么辦啊?孫曉會這樣一說,我也特別著急。
我們兩個也來住校吧。孫曉會說。
啊?可是,學校除了女老師住校,還沒有女生住校呢。你沒見都是男同學嗎?孫曉會的提議讓我非常吃驚。
住校的真的都是男生,除了我們之前那個英語老師和莫小萍,從初一到現在,我真的沒有發現有哪個女生住校,住校的基本都是山里來的,山里的女孩子幾乎沒有人上到初中的。
我的話讓孫曉會馬上沉默下來了。
就在我們兩個已經無法繼續自己上早自習背書的計劃時,我無意中發現張明珠并沒有停下奮斗的腳步。那天,因為父親要帶著母親去縣城的醫院看病,他們早上五點就起來燒鍋做飯,因為順路,六點的時候,就讓我和他們一起到學校。學校大門上的小門已經開了,不知道是哪個老師,天烏漆漆的黑還起來鍛煉。借著頭頂上月亮的光,我有點害怕地踏進了學校。合歡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張牙舞爪,像極了生物上講的章魚。諾大的校園此時像是一個怪獸,正在暗中伺機發出可怕的襲擊。我忽然想起來,校園后墻有一座孤墳,據說那是上河村二隊一個被電打死的年輕小伙子的。母親說過,年輕人死得兇險,死后是不安寧的。
想到這里我渾身打顫,我想跑出校園,去趕上父母,可是我連轉身的膽量都沒有,我幾乎已經快走到校園中央了。要是再轉身,萬一身后再出來個什么怎么辦啊?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從學生宿舍那邊走來一個黑影子。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個黑影子走得很快。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刮著,像誰在重重地呼吸。是人?是鬼?還是賊?
我順勢趴在地上,我想,這樣我的目標就會小點了。就算那個黑影子注意到我,也許他會認為我不過是一個土堆而已。在我們的校園里,常常會莫名多出來一個小土堆,那是為了填水坑,或者墊操場的。
黑影子向我們教室走過去,不一會兒,透過教室窗戶上的塑料薄膜,只見有一絲微弱的光亮了起來。
我觀察了一會兒,那好像不是平常人們說過的鬼火,那是什么呢?難道是有人去上早讀?
我壯壯膽量,起身拍了拍土,定定神,朝教室躡手躡腳地走去。
教室的門關著,什么也看不見,我只好輕輕地走向窗戶,還好,有一個窗戶格子上的塑料薄膜不知道被誰捅了個洞。我瞇著眼睛從洞里面看過去,只見一個人正就著一燈如豆的光亮在讀書。能看得出那個人正是張明珠,那是一個舊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亮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墻上,變大了不說,還像鬼影子一樣晃來晃去,他的整個臉映襯在光亮中,似乎也沒有平常那么黑了。
說真的,這個張明珠學習的確就是好,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沒有他不會的,不管哪個老師考試,他沒有不得滿分的,就連作文,也常常是得高分的。他的到來,讓原來一直穩居班級第一名的姚向前屈居第二。一想到學習這么棒的一個人居然好幾年考中專都差幾分,我心里便充滿了絕望。這樣的人,都考不好,那我呢?那孫曉會呢?那李紅艷呢?那別的同學呢?
學得這么好,還要這么下功夫,我簡直太震驚了。同時,我也為自己慚愧死了。我這樣下去,怎么能實現理想呢?怎么能做莫小萍那樣的人呢?
我推開門,沒想到嚇著了張明珠。他“啊”地尖叫一聲,從凳子上彈起來,等看清我,才尷尬地小聲說:嚇死我了。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對自己在說。
我默默無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中充滿了驚濤駭浪。學習那么好了,怎么還這么學啊?
孫曉會來學校后,我給孫曉會講了張明珠點煤油燈學習事情。孫曉會也非常驚訝,連連問我,那咱們咋辦?
我說,要不,我們住校?我們多叫幾個想考學的女生一起來。
孫曉會說行。
我先問李紅艷,李紅艷很干脆:我才不,都冬天了,學校凍死了,我要在家里睡熱炕。再說,我也不想考學,我學習又不好,我畢業了要給我姑看娃去。
我又問旁邊的孫燕燕,孫燕燕說:算啦,我又不是念書的料,要不是我爸逼著我拿個初中文憑,我才不愛念呢,我爸說,等我拿上初中文憑,就讓我到水泥廠去接他班呢。我又何必受那個洋罪?
孫曉會和我一樣,連問了幾個女生,都碰了一鼻子灰。這也怪不得她們,她們的成績的確很不理想,不要說考什么中專,就連開年的預選,她們都不一定能進入。雖然我不明白學校為什么要預選,但我知道,如果進入不了預選,學校就不會讓參加升學考試了。沒有進入預選的同學,只須再參加一個象征性的畢業考試,拿上蓋上學校紅章子的初中畢業證就可以拜拜了。從此以后,你可以自由選擇,想干什么干什么,為民為盜,都是自己選擇的,沒有人會管你,除了你的家人,你和學校、和老師再沒有任何關系了。到工地上下苦力也罷,在農村種地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換而言之,那些通向理想之地的大門都會朝你關閉了。
想想這些,就覺得真是可怕,如果求學這扇大門朝我們關上,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會做什么呢?
4
放學回家,還沒有走進院門,就看見家里廚房上方冒出的一股一股的白煙。母親已經在做飯了。
果然,母親正坐在灶火邊,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火里面塞玉米芯,風箱“呼哧呼哧”地揣著氣,像是一條正在拉著糧食上坡的老黃牛。灶火里面伸出的火舌頭映紅了母親的臉。案板上是母親搟好的面,大大的,薄薄的,攤了整個一個案板。灶臺上的案板上是母親已經做好的臊子,滿滿一大瓷盆,紅的是胡蘿卜,白的是豆腐,還有洋芋,黃花菜,都細細地切成了丁。母親要做臊子面。
媽,怎么做臊子面了?誰來了嗎?我問母親。
沒有,你個瓜女子,今兒不是你生日嗎?母親笑著說。
有一絲感動從心底滲入眼中。我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書包放在院子臺階上墊子上,那是母親用碎布和玉米葉子編織的墊子。然后進廚房幫母親燒鍋。我燒鍋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切面了。她在搟得薄薄的、圓圓的面皮上灑上干面粉,對折起來,再灑干面,然后依次疊起來,再疊幾次,到最后,手下的面已經有七八層了,這個時候,母親就開始切了。她的左手按住疊好的面,右手拿刀,順著左手側面開始切。
我愛吃細面,母親是知道的。
母親切出的細面比壓面機壓出來的還要均勻、好看。
我一邊往灶火里面填柴,一面對母親說:媽,你切得可真好,要是咱村里有切面比賽,你肯定是第一名。
瓜女子!切得好有什么用?還不是天天圍著灶火轉嗎?你要有本事,將來就不要像我一樣。母親笑笑,直了直腰說。
我必須要考上。我要考學的理由,除了之前一心要做莫小萍那樣的人以外,如今又多了這一條,那就是找個有文化的人。
我的鍋燒得心不在焉,一會兒忘記填柴,把風箱拉得“啪嗒啪嗒”山響,灶膛里面“嗤嗤”冒出飛揚跋扈的灰燼。一會兒我又不住地往里面填柴,有一下每一下的拉風箱,柴來不及燒旺,灶膛里竄出妖精一樣的濃煙。
死女子,魂扔了?母親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我反應過來,我想和母親說住校的事情。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學校住校的沒有女生,母親是了解的,以她那種封建思想,她肯定是不允許的。可是不住校,我怎么辦哪?
5
很快就到隆冬了。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棉衣棉褲棉鞋,女生們還圍上了方的或者長的頭巾,戴上了暖手的袖筒。一個個的樣子看上去笨笨的,像極了動物課本上的北極熊。
可是即使這樣,坐在幾乎四面都透風的教室里,大家還是凍得吸溜吸溜的。最凍的是腳,坐著坐著就冷得不得了了,得不斷地輕輕地跺,或者左右腳面互相搓,物理課說了,摩擦起熱,大家都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進來溫暖點,再溫暖點。男老師都是戴了棉帽上課的,是那種帶護耳的棉帽,兩側的護耳都有個帶子。為了不影響上課,老師們都將兩側的護耳翻上去,用帶子系上。有的系的比較緊,一堂課下來都保持原樣。有的系的松的,側耳就在頭的兩邊張開著,像戲上當官的帽翅,也像鳥兒張開的翅膀,很滑稽。
就在我一心一意、每天想著刻苦學習的時候,有一天上完數學課,同學都出去做操了,輪著我們小組打掃衛生,我負責把凳子搬到桌子上。我從自己的開始,就在我把書本一個個放到桌洞里面時,借著外面照射進來的、灌滿了無數小浮塵的陽光,我忽然在桌面發現了一行用鋼筆寫的小字:趙慧蘭,我愛你!
我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是誰這么無恥下流呢?因為不和男生來往,所以我根本就不認識這是誰的字跡。字好像還不錯,帶著點連筆。我氣憤地蘸了點唾沫用手指把那些令我討厭的字擦掉了。
這是誰寫的呢?在接下來的化學課上,我魂不守舍。我想,和我一樣魂不守舍的一定還有一個人,他是誰呢?
這個字究竟是誰寫上去的呢?是什么時候寫的呢?放學以后嗎?不對,我和孫曉會下午放學都走得很晚,為了多學點,我們兩個總是拖到黃昏的大幕遮住校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教室門本來是班里一個住校的男生鎖的,看見我們兩個在教室學習,他不好意思說,只好每次把鎖打開,放在講桌上,意思是我們最后走把門鎖上。那么是早上嗎?
早上,我來的也足夠早。我來的時候,班級里總是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這幾個人中總是有張明珠,其他人則不一定,今天你早,明天我早的,難道是張明珠嗎?何況我還見到過他每天早上點煤油燈學習的樣子。不過怎么可能呢?這個一心只想考上學的尖子生,按我的理解,應該不會做出這么齷齪的事情。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在心里把班級住校的男生一個一個過了一遍,覺得誰都像那個嫌疑人。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學校的時候,班級已經坐了有四五個人了,張明珠自然也在其中。我懷著偵探一樣的心情坐到座位上,令我吃驚的是,桌面上的字又出現了,是和昨天不同的話語:趙慧蘭,我想你。
真是不要臉!
我在心里使勁罵著。如果我知道是誰,我一定會把這個人揪出來,狠狠地揍他一頓。真是太流氓了!
我一天的好心情就這樣被破壞了。那天的課我幾乎什么也沒有聽進去。我分析來分析去,總覺得就是張明珠干的。我不斷用目光瞟著坐在我后面不遠處的張明珠。我真想從他的目光中讀出答案來。如果真的是他,我直接就去找老師,把這個卑鄙的人當眾揪出來,讓他在班里,不,在全校無地自容。
可是張明珠聽課很認真,下課除了去上個廁所,他幾乎都是埋頭在書本里面。一天了,他幾乎連我看都沒有看一眼?
那么不是他?
會是誰呢?是另有其人?
第三天我的桌子上又出現了那個神秘的字跡,內容依然是令人惡心的。我本來想像前兩次一樣擦掉,可是想了想,我用鋼筆在旁邊寫了個:連名字都不敢留,你也配?之后,我的桌子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樣的字跡。既然沒有再出現過,那我也就沒有必要勞心費神地去追究到底是誰了。畢竟我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
很快就期末考試了。張明珠考了第一。我和孫曉會分別排到第二名第三名。這個成績讓我和孫曉會欣喜若狂。譚小明說過,只有學習在前幾名的學生在中考的時候才會有希望。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中等水平。放假前,我和孫曉會說好,要好好利用寒假,給下一學期打好基礎。
6
寒假似乎很短。一個假期,似乎都是在炕上度過的。父親、母親也閑了下來。地里幾乎沒有要做的活兒了。除了讓我牽著牛幫著他們往地里送了幾趟糞以外,好像沒有什么做的。倒是村子里最年長老人去世,有人家兒子娶媳婦,女兒出嫁,他們跑過去幫忙。然后就是趕集,準備過年。翻過年,天氣暖和了些,他們就去地里挑草了。冬小麥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長眠,也睡醒了,田野里到處是它們青翠的模樣,連屋檐下的麻雀的叫聲也變得甜美起來。
春天來了。我們也開學了。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個學期,這一學期將決定著我的前途。
開學第一天,譚小明就宣布了一個消息。四月十號,我們初三班級要進行一次預選。也就是說,在只有四十天的時間里,我們將進行一場生死考驗,成績在前十五名的同學將繼續留在學校里面,進行考高中、考中專前的沖刺。而其他的同學將永遠告別校園,回到土地、回到村莊,在六月底,來學校領個初中畢業證就行了。
譚小明的講話在班級引起一片騷動。大家都竊竊私語起來,有高興的,有傷心的,有茫然的,有無所謂的。
孫燕燕長舒了一口氣,說,我早都不想上了,終于熬到畢業了。孫曉會轉過來朝著我微笑了一下。我明白,她意思是要我們加油。
只有加油了。我們必須再接再厲,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一下課,孫曉會就跑來找我,說,我們去找譚小明吧,告訴他我們要住校復習。
你說他會同意嗎?我有點擔心
會的。他是考學出來的,他會理解我們的心情的。
我還是有些猶豫,孫曉會拉著我的手,甩甩劉海,說,我們現在就去。
她拉著我跑出教室。正午的陽光明亮而溫暖,校園甬道上的樹葉已經吐出了嫩嫩的綠芽。譚小明已經進了他的宿舍兼辦公室。
我們兩個氣喘吁吁跑到他的門口。我有點膽怯,孫曉會看我一眼,一邊抬手敲門,一邊大聲喊著:報告!
進來。譚小明在門里面喊著。
我們進去,驚奇地發現莫小萍正坐在里面的床上看書。莫小萍怎么會在這里呢?難道他們……
我們兩個惶恐地朝他們倆個打了個招呼。
譚小明聽明白我們的意思后,沉思了一下說,這是咱們學校的頭一次有女生住校,我得給校長匯報下。
坐在床邊的莫小萍這時抬頭嫣然一笑,對譚小明說,不要匯報,要爭取。女孩子這么有上進心,一定要幫他們。
譚小明很聽話地點點頭。我和孫曉會就出來了。
孫曉會問我和家里商量了嗎?
我搖搖頭,說,我今天回家就說。
我心里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我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同意。
回家,母親剛從地里回來,她帶回來滿滿一籃子的薺菜。
母親把籃子放在廚房門口的臺階上,然后摘下掛在院子鐵絲上的圍裙,開始一下一下很響亮地拍打褲子和上衣上的土。
我把要住校的想法小心翼翼和母親說了。母親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看了我半天問道,一定要住嗎?不是沒有女生住嗎?
我學習努力,父母一般都不問我的成績,估計他們也沒有在心里對我的學習有所指望。畢竟在我們這里,沒有幾個人能考上學的。也許他們有過我金榜題名的奢望,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稍縱即逝。也許他們更多的是想到,我畢業后,是先讓我跟隨村里的人出去做保姆、端盤子,還是先找個人家定親呢?
母親沒有給我答案,只說,回來你還是問你爸。然后就轉身進廚房了。
晚上,我們寫作業的時候,母親就給父親說了我打算住校的事情。
父親聽了,卷了半天旱煙才說,倒不是不行,鎮上的中學,女娃不照樣住校嗎?
這樣就算同意了。這是父親一貫的做法。他不會直接說你住去吧,遇到什么需要決斷的事情,他總是在找例子,找個能說服自己的例子。
譚小明也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學校把男生調了一下,給我們騰出來了一間女生宿舍。鑰匙隨后就交到了孫曉會的手上。
這是一間十分簡陋的宿舍,兩邊各放了兩張木板床,最里面是一張桌子,后面的窗戶是用磚頭堵上的。關上門,唯一能透進光亮的是門上方那只有半邊玻璃的小窗戶。已經很好了。我和孫曉會把桌子拉出來,擺成和床一樣平行的位置。這樣,我們兩個可以坐在床上復習了。
桌子很破了,比教室的還要破,桌面上有好幾個直通桌洞的小洞洞,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小刀子劃的,有各種筆亂畫的,油筆、鉛筆、鋼筆的印記都有。從這些密密麻麻胡亂堆積的縫隙間,能隱約看出點紅漆的模樣。不過已經很好了。這是我第一次在不是課堂的地方使用書桌。以后我們將有更多的時間花費在這里了。不用再在路上花費時間了。還有,放學后再不用做家里的活兒了,那樣也是很浪費時間的。
為了安頓這個臨時的小小的“家”,我們倆個從家里背來了被褥,烙好的餅和面粉,還有暖水瓶、洗臉盆、筷子、洋瓷碗。餅是每天早上的早飯,中午和晚上就在灶上吃,我們把面粉都倒進了灶房那個面缸里,然后給灶上交點錢。
7
因為只有我和孫曉會兩個人,每天早上,我們起床后不必像張明珠那樣跑到教室去點煤油燈,而只是在宿舍里背書就可以了。宿舍有電燈,我們比別人多掏了一倍的電錢。管總務的李老師大概早就預料到這些了,不過盡管這樣,我們也是很知足了。
隨著預選的臨近,班里的氣氛不知不覺地凝重了起來,不過,也使學生們很快走向了兩極分化。希望升學的人都變得比從前更加用功了,而盼著趕緊畢業的,幾乎已經放棄了學習,比從前玩得更加歡實了。
有一天中午上課前,李佳從門外進來,后面就有男生吹口哨,還有人大聲喊:李佳,啥時候結婚呀?
李佳嘻嘻哈哈笑著。男生們都跟著笑。
我忽然發現李紅艷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把頭埋得低低的。
孫燕燕跑過來,趴在我耳邊輕聲說,哎,聽說沒有,李紅艷和李佳訂了?
我驚訝得眼珠子快要跌出來了。怎么這么快啊?
孫燕燕說,李佳他爸是包工頭,家里二層樓,條件好,李佳看上了李紅艷,他爸就讓媒人去了,你說,李紅艷家能不同意嗎?
一直到那天下課,李紅艷的頭都沒有抬起來。放學,我叫李紅艷去我們宿舍。我問李紅艷你這么小,為什么要答應這件事情?李紅艷說,反正我學習不好,他家條件那么好,為什么不同意呢?
預選的結果很快就下來了。女生除了我和孫曉會,還有兩個也進入了前十五名的行列。她們分別是張玉鳳和喬月月。得知結果后,張玉鳳和喬月月也立刻跑到了譚小明那里,提出來要和我們一起住。學校同意了。
張玉鳳和喬月月基本屬于超常發揮,按她們以往的成績,要留下來也是很不容易實現的事情。可是她們留下來了。她們很快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我想,她們一定是在這個時候才開始規劃人生。
相處了三年的同學就要分別了。學校從鎮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請來了師傅給我們全班照了合影,同時還給每個人照了一寸的照片。之后,關系好的同學就在外面的麥地旁開始留影。兩個、或者是三個、四個、五個的。整整一個上午,全班學生都圍著照相的師傅,照相的師傅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和孫曉會甚至還和莫小萍照了一張。男老師我們沒有好意思,包括譚小明。不過男生們就活躍多了,他們不但和男老師合影,還和莫小萍合影了。田野里面的麥子已經揚花抽穗了。我們熱熱鬧鬧的樣子不時引起在田地邊割草、或者澆水的人們好奇的目光。
好吧,那就讓我們一起加油!在張玉鳳和喬月月第一天搬進宿舍的時候,孫曉會說了這句話。孫曉會這個人真是讓人佩服,她總是能給人鼓勁。
我們女生宿舍的隊伍壯大了。教室卻一下子冷靜下來了。教室里面坐的不再是那六十三個人,而是十五個人了。每天大家都是隨便坐,反正教室很空蕩,有的是地方。
因為課本上的東西都講完了,數學、化學、物理老師們就讓我們做題,都是我們沒有見過的題。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找來那么多題型。老師們的工作是輕松的,每天過來在黑板上抄好題目,然后就讓我們做,做完了提問,提問完了就再抄題。每次抄完題,他們就到辦公室去了。他們幾乎都說過,這個時候,我們是不需要監督的,我們學習,也是為自己學的。
倒是語文和英語還是照常講。語文老師把從初一開始的語文書一遍遍領著我們復習。莫小萍除了讓我們聽錄音,就是讓我們把一到六冊的單詞、句型、課文全部背下來,她一個一個抽查,誰也逃不掉。
功課很多,可是因為都是平常用功且成績好的學生,大家都在暗地里較著勁。
抄在黑板上的題總是有一些難度的。而每次都能完美無缺答出來的只有張明珠。黑瘦的張明珠成了我們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峰。孫曉會私下里給我說了好幾次,說這個張明珠怎么這么厲害呢?看樣子這次他肯定能考上。不行,我得想辦法趕上他。她說到做到,很快就買來了幾本參考書。這讓我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紅了。要不是她,誰會想到去買參考書呢。我拿過來翻了翻,發現上面講得特別詳細,每篇后面都要許多練習題。孫曉會說是她在縣上上班的表姐在新華書店給她捎來的。
要是上面的題都會做,考學一點問題都沒有。孫曉會拿著書很興奮地說。
羨慕她的不僅僅是我,還有張玉鳳和喬月月。雖然我跟她的關系比那兩個跟她的關系好,可是想要借書,特別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似乎不太好,影響了人家的學習怎么辦,大家都在往山頂上沖,那是人家的助力器,我怎么好意思。
不過孫曉會很大方,她拿回書的那天就對我們說,你們誰想看,我可以給你們借著看一下。
可是怎么借啊?輪流?不太可能,孫曉會那么用功,每天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都要把那些書擺在桌面上,一本一本做上面的題。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借,可是后來就發現實在太不方便了。因為孫曉會在每頁題上都寫了她做出的答案,每個單元的卷子她都做完對了后面的答案,我們想檢閱自己學習的情況,簡直無法檢閱。就像跟在她屁股后面的老黃牛,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這樣的學習效果顯然是不好的。那怎么辦呢?最后我想出了一個主意。我對張玉鳳和喬月月說,要不咱們另外找本子抄吧?
趁著周末我回了一趟家,在村子里的小賣部,我拿著母親賣雞蛋的錢買了十個本子和一些蠟燭。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各兩個,一個抄參考書上講到的重點,一個抄習題。
張玉鳳和喬月月抄了幾天,就感到厭煩了,說沒有意思,到時候出題又不是編書的人,算了,不抄了。只有我堅持著。我相信這樣做下去一定有效果的。每天晚上,宿舍的電閘拉了,我就點著蠟燭,我抄的時候,張玉鳳和喬月月已經睡了,只有孫曉會生怕被我落下,也坐在燭光中看書。每天中午,我吃完飯就趕緊趴在桌子上繼續抄。一夜一夜的熬下來,一個中午一個中午的堅持下來,不久我就把孫曉會的書抄完了。
8
男女生依然是不說話的。可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形勢變了。這種變化讓我們都感到非常驚訝。那天中午,孫曉會比我先去教室,我進去的時候,突然驚奇地發現孫曉會正轉過身和張明珠在說話。他們在討論題,是孫曉會參考書上的一道幾何題。
除了我,教室里面只有他們兩個人。孫曉會看見我,趕緊招手叫我,趙慧蘭,你來,昨晚這道咱倆都沒有做出來的題他做出來了。
我遲疑了一下,把書本放在桌子上。準備過去的時候,張玉鳳和喬月月也進來了。孫曉會毫不在意,招手也叫她們。她們開始也是驚訝的表情,不過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剩下的同學也陸陸續續進來了。還沒有到上課的時間,孫曉會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同學們,咱們一起加油吧。我原來上學的地方男生和女生沒有這么封建,大家都說話,還互相討論問題,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封閉呢?離中考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咱們要互相幫助!
沉靜了一會兒,忽然,有幾個男生鼓掌了。緊接著,大家一起鼓掌了。就這樣,我們十五個男生女生開始說話了。教室里面的氣氛開始活躍起來。
我不知道孫曉會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勇氣。這樣破天荒和男生說話,在我們這個中學可是頭一遭啊。大家心中懷著一種新奇和新鮮,人雖然少,可是氣氛卻慢慢熱烈起來。留下來的人,本來就是班里學習好的人。和男生說話后才發現,原來,男生并不都是像李佳那樣讓人討厭啊。
后來孫曉會告訴我,她之所以會主動找張明珠說話,是她覺得應該向學習比自己好的人請教。老師并不是隨時都在教室的,而張明珠卻一直在。要是不請教,在中考的時候碰到類似的問題怎么辦呢?再說,她原來的學校里面,男女生都是說話的。
和男生說話又不犯罪,怕啥?孫曉會說。
住校后,我們才發現,譚小明和莫小萍談戀愛了。好幾次,當學習疲憊的我和孫曉會相約著走出校園,在田地邊散步的時候,我們會遠遠地看見他們兩個手拉手也在散步。他們浪漫的樣子真像電影上的那些情侶。我們兩個不由得贊嘆,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啊。這樣的贊嘆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
每天的學習緊張、辛苦,但是卻充實和快樂。大家都在為自己的目標而努力著。
繁忙的收割季節到了。因為忙于學習,我幾乎都無暇注意那些在成長中的麥穗。這些就生長在我眼皮底下的麥穗,默默地灌漿,默默地飽滿,默默地低下沉甸甸的頭顱,等待人們來收獲。
時間過得可真快,離中考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家里割麥子的時候,我回去了一趟。往年這時候,學校都會放忙假的。父母在地里割麥子,我就在家做飯,做好飯了用瓦罐裝好,連同暖瓶,讓弟弟妹妹送到地頭去,我就在家里喂豬、喂雞、喂貓、喂狗。到了傍晚,我早早做好飯,就往地里趕,我要幫著父母把麥捆拉回來。弟弟牽著牛,我架著架子車的轅桿,母親跟著旁邊在架子車上搭著手,一趟一趟,村里人沒有不夸我能干的。
可這回我回去,父母只讓我呆了半天,就趕我回學校了。
你既然要考,就一心考去,不要到了以后埋怨我們耽誤你。臨走,母親對我說。
是啊,時間對于我來說,真是太寶貴了。我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費。孫曉會說過,就算沒有考上,我們也不會后悔的,至少我們努力過。很多時候,孫曉會就像一個哲人,不,應該是我的導師,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那么明確的目標,會有那么堅定的意志。
一天晚上,已經是夜里十二點了,在蠟燭下堅持學習的我們誰也支持不住了,不知道是誰先打哈欠的,大家便都被傳染了,你一個我一個的。就只好都躺下睡了。忽然,我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吵醒了。睜開眼睛,借著上方半片玻璃透進來的月光,我發現一根長長的竹竿從窗戶糊紙的另一半探進來。
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孫曉會她們三個人被我驚醒了。
那竹竿卻并沒有縮回去。還在找什么東西一樣探來探去。孫曉會低聲叫我們起來到門跟前去。她則順手從靠門的墻根撿起一塊白天我們用來墊臉盆的磚頭,然后小心翼翼爬上頂著門的桌子,低著頭,不讓腦袋從那半片玻璃上露出來。之后,她看準紙窟窿,將磚頭扔了出去。
隨著一聲“啊”,磚頭很響地落在地上,竹竿掉進了我們宿舍。緊接著,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遠去了。孫曉會直起身,趴在窗戶上看。
狗慫,跑學校外頭去了。孫曉會說。
第二天,我們幾個就把夜里發生的情況告訴了班里的男生。一個叫宋磊的住在我們隔壁的男生說,不如我們今天掉個包,這個狗慫要是晚上再來,我們一齊收拾他。他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擁護,晚上熄燈前,我們和住在隔壁的宋磊他們換了屋子。雖然是在夾雜著腳臭和汗臭的男生宿舍,可是為了以后沒有麻煩,隨便湊合一個晚上,對于我們這些農村長大的女娃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再說,又是夏天,只須在他們的床上歪歪,一夜很好打發的。就在我們幾個睡意朦朧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面吵吵嚷嚷的。
我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仔細一聽,是宋磊他們幾個的聲音,似乎還在打什么人。
看來他們抓著了。
我們打開房門,只見宋磊他們正圍著一個人廝打。那個人看上去很瘦弱。
說,你叫什么,是哪個村的?宋磊大聲問道。
很快,老師們和男生宿舍的人都出來了。最后那個人拼命求饒,并千保證萬保證再也不敢了。原來這個人觀察了好多天,發現我們幾個出入那個宿舍,于是動了邪念。他說他原也沒有打算把我們怎么樣。
這件事情在學校里面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校長為此非常生氣,他嚴厲地責備了每天負責關大門的那個教師。問他為什么總是不鎖小門?
在復習的空當,我又跑回家了一趟,我要拿點黃瓜,每年這個時候,母親在院子里面種的菜吃都吃不完。莫小萍說了,多吃蔬菜對身體好。在即將迎接那場重大考試的當口,我想,我應該回家補點蔬菜去。因為我發現,自己的頭發開始發黃,而且掉得很厲害,手上起了很多肉刺。
進村子的時候我碰見了沒進入預選的趙玲玲,趙玲玲正擔著空的水桶往井臺走。看見我,她遠遠就喊。
走近了,她笑著問我,狀元回來了?
她的話讓我很不自在,一起上學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她說話總是帶著刺,尖尖的,往人最不舒服的地方扎。
我“哼”了一聲,沒有多說。
她走近我,忽然很神秘地問:哎,聽說你們男生和女生說話了?
我的臉有點發燙,仿佛做賊了一樣。
趙玲玲繼續說,我昨天去我姨家,聽她村里的人說,咱那個學校太不像話了,男生女生還跑到一個宿舍?
我漲紅了臉,氣憤地說,你胡說啥?
胡說?誰胡說?到處都這么說呢。趙玲玲說完,很不屑地甩著空桶走遠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回到學校,我告訴孫曉會這件事情,孫曉會很氣憤,說,肯定是那個挨了打的人到處胡說的,不管他,我們學我們的,等我們考上的那一天,他們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正在我們全力學習的時候,有一天黃昏,我們的校園里忽然來了一個穿著看不出什么顏色的襯衫的中年婦女,她的手里拿了一根柳條。剛走近宿舍,她便大聲喊著:玉鳳,玉鳳。
當時我們正坐在宿舍門口的臺階上看書,操場上還有幾個初一初二的男生打籃球。
張玉鳳驚恐地站起來。快步跑過去,問,媽,你咋來了。
原來是張玉鳳的母親。張玉鳳母親揚起手中的柳條,在女兒身上抽打了一下,并破口大罵:背上被褥回家,甭在這里喪你先人的德,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原來,張玉鳳的母親也知道了我聽到的那個傳言。雖然都不是一個村子的,可是每個村子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閑話、傳言,散播的速度就和風一樣。
住宿舍的只剩了我們三個人。中考也進入了倒計時。在準考證號發下來的那一天,母親來了學校。我以為母親也要讓我回家去,可是母親只是在我們宿舍坐了大半日后,什么也沒有說就回去了。我知道,母親一定也聽到了傳言。而母親在宿舍坐的那半日,她親眼看見了我們是如何在教室學習的,也許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兒。
最后喬月月也被她哥哥叫回家了。宿舍只剩了我和孫曉會。
我給我爸說了,我爸讓我用考試證明自己。孫曉會對我說。
看來孫曉會和我一樣幸運,我們的父母首先相信的不是傳言,而是自己的女兒。更何況,在我們女生男生住的那排宿舍,還有許多老師呢。就算他們不相信女兒,但他們應該相信老師。對于大多數的莊稼人來說,老師是一個值得讓人相信和尊敬的名稱。
9
考試前三天,學校讓我們回家,連鋪蓋卷都背回家。譚小明給我們召開最后一次班級會議。這個時候,班級已經剩下的人不多了,也就是說,班里現在只有六個人了,我,孫曉會,張明珠,還有另外三個男生。喬月月、宋磊等人選擇了考高中,而高中考試已經于一周前結束了。我們是要考中專的,兩個考試是不能兼得的。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據說喬月月、宋磊他們是預備了要將來考大學的,而考大學,對于我來說,太過于漫長。如果將來考不上,和現在考不上大約也是一樣的。
譚小明說,上考場不要緊張,平時怎么做題,那天就怎么做題。這三天,就不要做題了,把復習過的東西再翻一翻就行了。
要是考不上,你還復習不?在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孫曉會問我。
我想了半天,說,不一定,可能不復習吧?萬一像張明珠那樣怎么辦啊?
怎么會?如果我考不上,我一定會復習的。孫曉會說。
我低下頭沒有再說話。說真的,我還沒有很認真地想過考不上該怎么辦的問題。從想當莫小萍那樣的人開始,我就一門心思想怎么考上的問題。
然后孫曉會對我說,趙慧蘭,我一定要考學出去。我不能再在村子里面,你知道嗎?我有個表姐,十七歲結婚,給到了鎮上,本來她都考上高中了,可是我姨夫硬是不答應,說女娃讀書沒啥用。正好那一年我表哥“請”媳婦,對方要的禮錢多,表姐只好不上學了。我跟表姐關系最好,表姐結婚那天哭的很傷心。嫁過去也就是一年多吧,表姐竟然自殺了。你能相信嗎?我到現在都不相信表姐已經死了。表姐夫好吃懶做,還愛耍錢,表姐開始說他的時候,他還聽,到了后來,就吵架,再打架,每次表姐都被他打得遍體鱗傷。就算表姐肚子里面懷著娃娃,表姐夫手下也毫不留情。兩家為了這個事情也吵了好多次,后來表姐實在受不了了,就跳到門前的引水渠里了。你說,要是姨夫讓她念了高中,說不定她會考上個啥學校,她的命運就不會這么悲慘了。我表姐學習一直不錯。她當初要是選擇考中專該多好啊。
孫曉會的話讓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她總是懷著那么堅定的信心了。這可惡的考學,真是冰火兩重天啊,考上,便是一種嶄新的生活,考不上,只有任命運安排。
天氣非常炎熱,知了沒完沒了地直著嗓子喊,我真是羨慕它們,心無憂慮,不管明天如何,只要今天見著陽光,就大聲地唱。我和孫曉會背著各自的鋪蓋、拎著東西在校園外面的岔路口默默告別。
我們約好,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要聯系,而且要一直聯系下去。因為在短短的,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兩個已經結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我們還說好,考完最后一門的時候,一定要見面,互相通報一下考試的情況。
我沒有想到考中專的時候,我答題竟然是那么的順利。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考完最后一門的時候,我收拾好準考證、鉛筆盒和草稿紙,在縣一中的大門口,我等到了孫曉會。遠遠地,就見孫曉會向我招手,她的步履輕快,額前的劉海跟著她非常有節奏的步伐也一跳一跳的。能看得出來,她和我一樣,都考得不錯。
果然,孫曉會說考得還可以。現在能做的就是等結果了。
我們兩個站在外面說了好一會兒話,不過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見著張明珠,另外三個男生也只見了一個。想來那兩個早交卷子回家了。
但愿有個好結果吧。孫曉會說。
誰知道咱們會不會達到分數線上呢?雖然考得不錯,可是我還是非常擔心。
是啊,不知道今年的分數線會是多少呢?一向總是給我打氣的孫曉會顯得有點底氣不足。
后來,我們就在一種對前途萬分迷茫的憂傷中分開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幾乎足不出戶,即使不得不要跟著母親去地里,我也總是低著頭跟在她的后面,我討厭村子里的人問母親女子畢業了嗎?或者,女子給人家了嗎?
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鍋里面熬,從我考完試回來,父親和母親誰也沒有問我考得怎么樣,仿佛我考學和他們沒有關系一樣,或者仿佛我壓根沒有考過學一樣,又或者,他們早就預料到我根本考不上,之所以讓我堅持到了最后,純粹是為了幫助我圓一個夢。
就在我寢食不安的時候,有一天,村里專門說媒的二嬸子登門了,她是給我來說媒的,男方是新華村的,據說條件非常好,家里有三層樓,有摩托車,還有個小四輪。說那男娃也是初中畢業,長得非常端正,人很靈活。
父親沒有說什么,母親有些心動,她給二嬸子一會兒添水,一會兒拿扇子扇涼風,還不斷拿眼睛看正坐在柜子一角的我。母親的話說得很活,說,真是謝謝你二嬸子哩,要不咱等過了這一陣子,你就讓娃們見面。二嬸子堅持就要最近,母親告訴二嬸子說因為自己的妹子病了,要叫我去伺候一陣子,等她妹子的病好了,再見面。我知道母親是拖延時間,她既不愿意錯過這樣一門看上去非常不錯的親事,又不愿意在我考學結果沒有下來的時候輕易做這么一個決定。
結果什么時候下來,我也不知道,離開學校的時候老師沒有說。前一陣子去取畢業證的時候我也沒有好意思問。只有等了。
終于,在一個烈日炎炎的正午,有人站在我們家外面叫我父親的名字。父親從屋里面一邊踢拉布鞋,一邊答應著往外走。
外面的人是一個村子的,他站在外面喊:我今早到崖上去割草,學校的老師讓我捎個話,說讓你女子到學校去。
我的心狂跳不止。這么說,是考學的結果出來了。冒著火一樣的驕陽,一路上,我汗流浹背。考上了?還是沒有考上?考上,考不上。這兩個詞在我心里想炒豆子一樣翻來翻去。我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陽光和炎熱烤焦了。
譚小明就站在校門口。他看見我,立刻笑容滿面,說,你考上了,你被咱們縣師范學校錄取了。
真的?我激動得張大了嘴巴。
以后你就會成為和我一樣的老師了!譚小明的臉上笑出了花。說完,他遞給我一張紙,那是一張縣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白紙黑字寫著我趙慧蘭的大名,我真的是太激動了。
冷靜下來,我忽然想到了孫曉會,我問譚小明孫曉會呢。譚小明說,孫曉會一會就來,她和你一樣也考上了,她被衛生學校給錄取了。咱們學校就考上了你們兩個。
兩個?那張明珠呢?我有些驚訝。我覺得我們兩個能夠榜上有名,那么張明珠就更不用說了。
張明珠,唉,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學習用功過度,還是太緊張,第二場考數學的時候,他竟然暈過去了,在醫院里住了幾天醫院,真是可惜啊。譚小明搖著頭說。
譚小明的話讓我覺得非常惋惜,張明珠的成績明明非常好啊,他的解題能力那么強,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要知道,他都復讀了好幾年了。這次的事情不知道會給他多大的打擊呢?
譚小明給我們兩個一人送了一個粉色塑料皮的筆記本,他說是自己特意買的,他為有我們這樣優秀的學生而感到驕傲。
告別譚小明,孫曉會問我,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張明珠。
我想了想,搖頭說,算了,要是我們兩個沒有考上還可以,可是考上了,對他該是多大的刺激啊?
我們兩個站在一片樹蔭里,為張明珠感到憂傷,那是一個多么勤奮的人啊,老天真是不公平,哪怕只讓他考上個技校也行啊。至少那是一條路,好幾年了,他孤注一擲地在考學這條獨木橋上努力前行,他多么希望有個好結果啊。可是為什么,總是一次次失敗呢?
我不知道張明珠后來到底怎么了,是復讀,還是徹底和學校告別。我沒有再去打聽他的消息,孫曉會也沒有。可是我的心底,一想起這個名字,總會立刻想起在冬日黑暗的早晨,在寒風中,在寂靜中,一個執著的身影,伴著如豆的燭光,在一點一點認真啃書的樣子。
那,到底是一幅多么動人的畫面啊!
【責任編輯 趙 維】
【作者簡介】王華,女,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散文、小說作品見于《黃河文學》《飛天》《青海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