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岡環，追尋南京大屠殺真相的孤獨斗士

悅熙

遺忘歷史意味著背叛。當她的政府和一部分同胞選擇了遺忘、逃避歷史時，她卻用了26年，矢志不渝地為求證南京大屠殺歷史真相不懈奔走。

這名日本退休小學女教師，名叫松岡環。26年里，她頂著日本右翼勢力的恐嚇，自費走訪了兩百多名參與過侵華戰爭的日本老兵。她年年前往南京，祭奠大屠殺遇難者。她用毅力和行動向世人證明，歷史不應該被掩蓋和扭曲。

一張照片

松岡環今年67歲了，眼角眉梢染上了歲月的風霜，但身上那股淡定優雅的氣質卻越發濃烈。

1988年，松岡環第一次來到中國南京。來之前，因為歷史上南京大屠殺事件，日本國內提起這座城市總是有些諱莫如深。

南京大屠殺到底是怎么回事？當過小學教師的松岡環腦海中塞滿了疑問。這個疑問困擾了她好幾年，也許是求知求真的性格使然，也許是教師的責職所在。松岡環決定親自到南京一探究竟。

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松岡環被一張照片深深地震撼了：年僅19歲的李秀英懷孕時，被日本兵戳了37刀。照片中，李秀英的臉腫得像一個大臉盆，悲慘無助地躺在病床上。

這張照片如同利刃一般插進了松岡環的胸膛。雖然此前曾了解過有關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但松岡環根本不會想到，當年日軍對中國人民的傷害會這么深。慘無人道的殺戮，讓松岡環從心底最深處涌起絕望、無助、憤怒、悲憫的復雜情感，靈魂顫栗了。

松岡環自南京回來之后，久久不能平靜。屠殺雖然早已經過去幾十年，真相卻在日本被遮遮掩掩。能救人于水火的是對人類的尊重與悲憫之心。松岡環決定，要盡己所能，讓更多的日本人了解那段歷史，了解那些罪行。

當開始行動后，她沒料到這段行程會如此漫長，其間荊棘密布、暗坎叢生，她成了一位尋求歷史真相的孤獨的踐行者。

一個承諾

在日本教科書里，沒有侵華的概念。松岡環也不能在課堂上講解這段歷史，否則學生家長就會告到學校，甚至告到議會。所以，大部分日本年輕人不知道這段歷史，松岡環跑遍了日本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很難找到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資料。也就是那時候，她決定，以尋訪當事人的方式還原南京大屠殺的真相。當事人包括當年的日本士兵和南京受害的人群。

然而，在日本的尋訪過程異常艱難，因為一直存在著高喊“沒有南京大屠殺”的聲音，所以沒人主動承認自己曾參與其中。而“不準對外說出在南京做的事情”的封口令，也在發揮作用，沒有老兵愿意站出來作證。

無奈之下，1996年，松岡環與日本的同道者聯合，召開證言集會，并在日本六大城市公布了熱線電話征集老兵信息。三天之內，她共接到一百多個電話，終于從十三名老兵那里得到部分南京大屠殺的資料。松岡環以到手的資料為基礎，又從地方圖書館里的戰記和各連隊、各中隊的軍隊史戰友會名冊入手，開始尋找侵華日軍。

一半以上的老兵不愿意講述這段歷史，就算勉強愿意講，也講得很表面。“我問他們為什么殺人，他們無非是說‘執行上層的命令’ ‘到南京后沒吃的’。”這些敷衍的話語并沒有讓松岡環退卻，相反，激發了她的斗志。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這些老兵的家里，以誠意攻破他們的防線。

過程依然困難重重。有一次，松岡環背著沉重的錄音機和攝像機，在一天中去了四名老兵的家，卻沒有采訪到一個人。“不是找不到人，就是被告知已經過世了。當時我精神壓力非常大，很累。”松岡環坦言，有三次產生過放棄的念頭，但想到曾經尋訪過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想到自己對他們的承諾，硬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記錄的過程中，松岡環發現，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兵，原籍多數在大阪、奈良、山重縣。一名山重縣老兵告訴她，當年自己不僅強奸了五十名中國婦女，還向逃跑的中國人開槍。

松岡環通過日本老兵的日記一點一滴地還原著真相。“侵華戰爭時期的日本老兵，受的是‘天皇忠信’的教育，他們在講述自己當年的暴行時，大部分人很平靜，甚至很得意，在余生中感到懺悔的，一百個人里最多只有兩個。”

26年來，松岡環尋訪了兩百五十多名日本老兵。正視這段歷史的老兵并不多，而日本右翼勢力更是抱著企圖抹殺這段歷史的妄想，通過威逼恐嚇等種種方式阻撓松岡環的行為。

一直抗爭

除了要面對尋訪過程中遭遇的種種困難，松岡環還要頂住日本國內右翼勢力的強大壓力。

就在她開設“南京大屠殺熱線”電話資料收集期間，有的右翼勢力直接在電話里吼她：“混蛋！為什么要調查歷史？滾回中國去！”甚至有人誹謗她，是收了中國人的錢替中國人辦事。

一些更加極端的右翼團體到松岡環工作的學校門口散發傳單，要求學校開除她。還有一些人將她的地址、照片、電話在網上登出來，慫恿說“有興趣的人可以到她家看看”。為此，她不得不在家門上安了兩道鎖，將征集到的證據和證言都轉移到了別處，以免被破壞。

右翼勢力的攻擊極大地影響了松岡環的日常生活，但另一面更加堅定了她追尋歷史真相的決心。

松岡環之所以能做到坦然面對這一切，源自于家庭對她的支持。愛人生前曾在工會工作，為了支持她的工作，還打破“日本男人不做家務”的傳統，好讓松岡環有更多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尋訪歷史真相當中。

親人和朋友的支持，讓松岡環變得堅不可摧。現在的她，不但不懼右翼的破壞，相反她還希望右翼多來參與她的活動，她可以借此擴大宣傳，讓更多的人知道歷史的真相。

當右翼分子出現在松岡環的證言集會現場，拿著大喇叭對她進行人身攻擊時，朋友都勸她為了安全回避，她卻鎮定自若地拿起DV把右翼的行為拍了個夠。松岡環說，這些都可以作為紀錄片的素材，以此反證，日本右翼們是如何掩蓋歷史真相的。

松岡環常說，如果一個國家總是拒絕將自己的錯誤公布于眾，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可能已經太晚了。

她的使命就是警醒世人。

一世使命

趟入中日間的歷史，就如同趟入了一條充滿煩惱的河，走得越深越是無助。松岡環覺得孤獨，但孤獨帶給她的不是妥協，而是愈發堅定。“我所做的事業，不僅僅是為了澄清歷史，更是為了罪惡的戰爭不再發生，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也是為了日本。”

松岡環的不懈努力，贏得了世人的尊重。

在26年的調查中，她始終注重細節的真實，對每個屠殺地點，都力圖通過受害者、加害者兩方面的親口敘述加以證實。她還調查到，從1940年到1944年，中國各地發生了多起日軍制造的屠殺慘案。據一份數據表明，除了南京大屠殺以外，死亡一百人到數千人以上的慘案達390件，死亡十人到一百人以上的慘案達2300件。而這些慘案大多不被人所知，甚至連具體的記載都沒有。“調查的重要性無關乎慘案死亡人數的多少，而是這些慘案確實存在。”松岡環說，她希望日本人明白，日本帶給中國的傷害，遠不止南京大屠殺這一起。

她把這些年來的訪談，集結成冊，出版了兩本書《南京戰：探索封存的記憶》和《南京戰·受害者破碎的心》及兩部紀錄片《南京，被割裂的記憶》和《南京的松村伍長》。作品問世之后，引起了中日兩國的廣泛關注。

一位中國歷史學者讀了《南京戰：探索封存的記憶》之后，痛徹心扉地說：“這本總計373頁的書中，有95頁記載的是在南京日軍如何凌辱中國女性。那部分書頁，我至今沒有勇氣打開。我多么希望日本極端右翼宣傳的‘南京大屠殺根本就是謠言’是真的。我國我民何以要承受如此天下難言之慘！”

2011年6月，上海國際電影節主辦方邀請《南京，被割裂的記憶》參映紀錄片特別單元。當天有近百名觀眾前來觀影，整個放映過程松岡環忐忑不已。她走到前排觀察觀眾的表情。在日本，很多人選擇在結尾處靈魂受到拷問時悄悄退場，而大部分中國觀眾堅持到了最后。他們說，很感謝松岡環這樣的日本人，為了南京大屠殺民間調查所受的磨難。

日本右翼勢力對松岡環的反撲如影隨行。松岡環依然肩負著還原南京大屠殺歷史真相的使命，她無數次呼吁，日本必須糾正姿態，清楚地認識歷史事實，向受害國真誠道歉，建立讓后代能夠永記歷史的教育體系，那樣才能成為世界上一個被尊重的國家。

她不是為自己而戰斗。

（編輯 李婉莉 njlw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