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洪睿軒

親愛的自己：

如果你已于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醒來，請不要質疑這封信，因為它是在非常情況下寫的；也不要質疑這一天和我這一輩子的真實性，因為，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于2058年4月1日出生，距離我死亡只差一天。我是在早晨出生的，很早很早，凌晨4點——而現在已經是凌晨3點30分了，也就是說我的一生就要結束了，在凌晨4點鐘的鐘聲敲響之時，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所以，我要在這三十分鐘里簡略地寫出我的一生。

我有錢把你冰凍起來并預付千年后的復活費，可是真的，我出生的時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人。我的父母具體是誰，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他們窮得叮當響。于是我出生后，就被塞進了一個布袋而不是放進嬰兒保育箱里。

在我們這個時代無處不在的無線網絡和放射性物質的作用下，我像是被施了神秘的魔法，科學家的解釋是我患上了一種極罕見的輻射病，但我隱隱地感到，它是一種奇異的命運，而這種命運，也在我一天的生命中多次顯現。

某個公益組織于我出生三十分鐘后發現我時，我已經長齊了所有的乳牙，我又哭又鬧，模仿著這半個小時里我聽到的一些聲音，而我的父母早就逃之夭夭了。他們調取了錄像，可是濃重的霾塵遮住了我父母的臉。于是其中一個女人嘆了一口氣，收養了我，這是一個好心的女人。

豈止是好心呢，這個女人，她是我生命中的女人。你往下讀，就會知道她有多重要。

到達她家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一路之上，我在她的車上看書、識字，用她平板電腦里的軟件學習語音，讀完了我的幼兒園。我是極速的，飛奔的，像挖掘地道的鉆頭；而她是溫柔的，美麗的，長久的，就像雨水。

我讀她的書，講給她聽，理清我短短兩個小時的過去，以及我所有的回憶。這時候下雨了，雨打在車窗玻璃上，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雨，也是最后一場。

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珍妮，與世界上第一臺紡紗機的名字是一樣的，引導著工業革命的那臺——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前進——我生命中唯一一場雨，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女人……

在我讀完她家那一書柜的書之后，我感到我要上洗手間，我推開門，那里有一面鏡子，我看過去的時候，發覺我已經是一個男人了。毫不夸張地說，我長得很帥。上天把所有的美好，都賦予了那些轉瞬即逝的流星，比如青春，比如生命，比如我。

我走向珍妮的時候，她一臉愕然，雖然她就是研究這種病的科學家之一，但她似乎還是覺得我長得太快了。

她笑著看著我曇花一現的俊臉，那是彗星的臉頰，充滿光明卻意味著消逝的時間。她讓我換上墨水色的西裝，一切燈火的光芒正打在我臉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如果給我一點時間，我也會像世人一般地享受娛樂，風景，美食，他人的贊美，還有金錢。

從書上我發現，人類的主要活動都圍繞著金錢這個東西展開，許多人一生都在為獲得金錢而忙碌。看來，我也有必要參與這一項重要活動。

我帶上她送給我的一小袋錢，奔向城中心的賭場，我知道書上說十賭九輸，可是我只有這一天來享受金錢的樂趣，明天已經超出了我的生命。

跑到賭場，我已經滿臉胡子了。我在那里現買了剃須刀，可拆裝的刀片，但其實我只能用一天……

賭場里人們熙熙攘攘，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戲。我什么都不會，于是隨便找了一臺機器，問一個人怎么玩兒。那個輸得精光的家伙不耐煩地說，你猜指針會停在轉盤的哪個數上，然后摁一下對應的按鈕就行了。

我投入了一點錢，我僅有的一點錢，可是下一秒，它就吐出了許多幣。

運氣真好！再投一次吧。

又翻盤，對面已經有幾個家伙在議論我了，接著又是一次。

不，這不符合現實世界的規律！書上不是這么寫的，自然法則不是這樣……

我忽地凄然一笑——我今天生明天就死了，書上還說人能活得很長呢。

一瞬間，一種巨大的孤獨籠罩了我，我看著那些幣，突然明白我已經被拋到了世界的邏輯之外的某處，像宇宙中孤立的星辰，再不為萬有引力所束縛，短暫地永恒了，依此類推，我可以無數次翻盤。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享受著金錢帶來的快樂。我翻了一盤又一盤，直到賭場的經理來請我離開，直到我富得可以買下整座城市，直到我聲名鵲起，作為“瘋狂的賭神”登上了生命中唯一一天的頭版頭條……

我一夜暴富，人們對我恭敬得像是拜神，我盡我所能地享受，也越發害怕，我知道在半夜四點鐘來臨的時刻，我將徹底失去這個浮華的夢境。

我迫不及待地買別墅和房車，迫不及待地結交或真或假的朋友，如果我喜歡他們的寵物狗或馬，我甚至不顧禮節當場開口要，可我總覺得我趕不上時間的節奏。

我結識了一位神父，他總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上帝對人人都是公平的。當我用自己的經歷來質疑他的時候，他說，你是上帝之子，人與神的畸形合體，你從上帝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能力，所以只從人那里得到了一天的壽命。

而科學家們則說，無處不在的輻射使我變異了，它改變了我的腦電波，使其“暗合”了事物發展的節奏。

“我們生活中的各種東西，頭發，衣服，陽光 ——它們都是由一種很小很小的基本單位組成的，這個單位被我們稱為弦。而它們之所以是不同的東西，是因為組成它們的弦的振動不一樣，就像樂器。”一位教授向我解釋，“它們的發音方式不同，音高不同，不同的樂曲節奏不同。”

“可是這跟我好得冒泡的運氣有什么關系呢？”我很激動，等他講完，我要去做我一生中最偉大的事了。

“長話短說，”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的腦電波被射線干擾之后，在一種極巧的情況下，與賭場機器的大獎號碼的隨機選擇發生了共振。而且據目前的證據推斷，是和很多臺機器發生了共振。也就是說，你擁有幸運的旋律。”

如果我這時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的話，我一定會停下來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可惜我沒有時間。

我飛奔回家，做了我一生中唯一一件永不后悔的事情——我向珍妮求婚了。

她的臉頰逐漸從潔白變成緋紅，她的語氣也帶著甜蜜的驚訝，像下過雨之后路旁植物上的水珠。

“你知道嗎？你已經是一個臨終的人了。”她的聲音中帶著無奈。

我笑了。

“既然臨終，就請給我關懷。”

她笑了，笑出了兩行眼淚，她給了我一生中第一個吻。

雖然我不能理解那個神奇的“幸運旋律”，但我感謝上天能讓我在短暫的生命中得遂心愿。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良久，我聽到槍聲響起。

街上的人群突然變得騷動起來，那一刻，我聽到我困惑的命運再次響起。

在我唯一的一日中，竟然見識到了戰爭。

我走上街去看。

“敵人打進來了，你，拿上這把槍，跟著那幾個人一起守住前面那棟樓。”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塞給我一支步槍和一些子彈，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可是，可是為什么呢？”我問。

“為什么？是男人不是，這難道這不是你居住的城市嗎？難道你不應該保衛它，就像保衛你的妻子嗎？現在，到那棟樓前去。”

我第一次知道，這座城市也是一件有生命的東西，它似乎是一個女人，溫柔的，包容的，有生命力的女人，這女人與我的聯系是如此之緊密，我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兒子，雖然我的生命只有一天，但我可以在這一天里去愛她，就像我對珍妮一樣。

感覺雖美，可我卻實在是不會打仗的人。我看見無數的子彈，它們在一瞬間向我涌來，我瞬間感覺信息的洪流經過我的大腦，這些子彈就像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概念飛向我腦中，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撲向我的身體，重重地打在我前方的一塊玻璃上，用裂痕制造出一個美麗的圖案。

蝴蝶。

我看著這個有點像蝴蝶的圖案。它是一個電信號，正飛速奔跑在我的神經系統里，從視神經到大腦，經過無數軸突和樹突，匯入我的靈魂，然后頃刻之間被分析被計算得出確切無疑的結論！

蝴蝶。

教授的弦的音樂和神父的話在我的腦海中會合，形成一種神秘的源流，我突然想到，書上說有一種奇跡叫蝴蝶效應：亞馬遜雨林中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動，可以成為遙遠國度里一場颶風的源頭。那些弦、那些微小的東西開始在我腦中震動，我努力拿出自己最激烈的情感——為什么我只能有一天的生命？世間的美好我得到了多少？我的愿望不比別人少，可我只有一天去實現，那么多東西可以被我創造，自己能享用的又有多少……我感到強烈的電流經過我的大腦，整個神經系統在強烈的疑惑中短路，頭腦里只剩下一片白色。

當我在廢墟中醒來時，雨水默默地淋在我臉上。

幾小時以后，我生命的盡頭，珍妮才通過她的手指告訴我，敵軍逃跑了，一種說不清是什么的巨大能量襲擊了他們幾千米外指揮部里的所有設備，使它們變得混亂不堪；前線敵軍的無數先進武器裝備都被丟棄——其中的電腦芯片全部都燒煳了。

再次感覺到風的吹拂時，一切都變得清涼，我可以肯定，我的神經系統已遭受了嚴重損傷。

在我余生的幾個小時中，我平添了一種后悔，我后悔沒有好好聽珍妮的歌，她開車時曾哼過一段，當時我覺得很好聽。如今我的耳朵已經完全聾了，我唯一的旋律，被我獻給了我的城市，我一天的母親。我也后悔沒有花更長時間去凝視她的臉，我現在的世界里沒有光也沒有影像，就連現在幾點了，也只能讓珍妮在我的手上寫字。我腦中的最后一個形象是那只牽強的蝴蝶，再往前是那些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敵人。

好了，我要收尾了，因為盲人寫字實在是太困難了！

首先是感謝，感謝教授、神父，還有那些送給我狗和馬的朋友，謝謝你們充實了我唯一的一天。

然后我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狗我的馬，主人陪不了你們了，主人把你們留給女主人了，愿你們和她相處愉快。

對不起，賭場老板，如果不是我需要錢，我一定不讓你損失那么多。

對不起，敵人們，如果不是你們想要入侵我的城市，我一定不會弄壞那些電腦。

對不起，珍妮，我是真的愛你才娶你的，沒有明天，我們還有來世。畢竟，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條弦，總有一條弦能讓我們相諧。

親愛的自己，你終會醒來，但愿那神秘的旋律不再與你相隨。

最后，提醒你，如果你的那個時代可以讓人永生，希望你不要去嘗試，除非你已經于一個雨天里，在身邊發現了一個像珍妮一樣的女人。

自己

2058年4月2日

后記：

喜歡上《科幻世界》是在五年級左右，是爸爸推薦給我的，爸爸是《科幻世界》的忠實讀者，從雜志創刊不久一直讀到現在。爸爸說讀科幻小說可以培養人的想象力，其實科幻也是科學的一部分，是對大家都不知道的東西的合理猜想，所以才吸引人看。我很贊成爸爸的說法，因為讀了很多此類雜志，我的作文在班里一直領先。我喜歡自己的風格，不喜歡模仿別人，更不愿意背范文去套題，雜志里有那么多的好文章，它們的風格都不一樣，關鍵是要有想象力。

上個月老師布置作文，我突發奇想，設想把一個人的生命濃縮在一天里，這樣我們才更能發現生命的本質，而且我一直覺得弦理論特別神秘且非常誘人，于是我就寫了這篇《一日》。當時寫得很粗糙，我覺得不出彩，就擱下了。

后來爸爸鼓勵我改一改，說好文章都是改出來的。一開始我不想改也不會改，可是一想到寫好了可以投給《科幻世界》，就有可能印出來，也許還可以配插圖，就覺得特別興奮，我真得很想看到我寫的人物被畫出來的樣子，于是就有了第二版。雖然依然顯得幼稚，但與第一版比起來已經是天壤之別了，也更接近我的最高水平。后來我又做了新一輪修改，填補了一些當時被忽視了的小漏洞。當我覺得已經盡了全力之后，就去投稿了，結果居然真的被采用了！可見雖然我只有十三歲，但只要用心，我也可以成為科幻小說的作者。

【責任編輯：劉維佳】

小雪說文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關于時間的可逆與不可逆性思考，人類已經進行了數千年之久，但直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證據表明流逝的光陰能夠重現。時間對于所有生命都是寶貴的，在不舍晝夜的時間的洪流中，每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蜉蝣。

不過，隨著科技的發展，人的壽命正變得越來越長，這就容易讓人產生某種錯覺，忽視時間的流逝，驀回首，方驚覺“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也許，只有當自己化身為一只蜉蝣之時，才能真正體會到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日》便是這樣逆向反思，講述一個“蜉蝣人”的一生的故事。故事通過假想一個只能活24小時的變異人極其短暫的一生，在四千來字的篇幅里展現了一個人完整的人生軌跡，營造出“白駒過隙，人生如夢”之感。讓人詫異的是，這樣一個需要一點閱歷和人生感悟的故事，竟然出自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之手。這個就讀于北京育才學校創新中心的孩子，自幼喜愛看書，閱讀量很大，看的書也比較雜，這正是科幻小說創作所必需的。小作者在敘事手法的選取上也比較聰明，以書信體為表達途徑，用內心獨白的表達方式展開敘事，是代入感比較強的選擇，能帶給讀者較強的感染力，也很適合講述這樣的故事，可以在很短的篇幅里有選擇地重點敘事但又保持故事的完整性。十三歲……看來作者平時很注意利用時間學習，沒有虛擲光陰。可能正是因為作者懂得時間的可貴，才能講述這樣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