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









這里有西藏四大神山之一苯日神山,轉山路上滿是磕長頭的人,一步一磕頭往山頂上爬,他們手掌和膝蓋有護具,用滿頭汗水書寫艱辛與虔誠;
水葬是藏族人的一種殯葬儀式,由逝者的親屬將逝者的遺體仔細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投入滔滔的雅魯藏布江中,連骨頭都要砸碎,任由雅江魚吞食;
這里從來不缺乏水果零食,學校操場上有一棵山楂樹和幾棵核桃樹——唯一的缺點就是只能撿落到地上的吃。如果孩子們喜歡你,他們會幫你去撿,他們會用黑黑的手把山楂捏成一大坨給你,讓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從林芝地區行署八一鎮出發,沿著318國道四川方向行走幾公里之后,你會看見一個“珠江山莊”的牌子和一條小小的柏油公路。這時候,你不要被傳說中的318國道繼續吸引,請果斷靠右行駛,在行進約40公里后,你即將進入一個古老而神秘的聚落:米瑞鄉。
這條路是徒步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必經之路。之所以與這里結緣,是因為我是志愿去米瑞中心小學支教的老師——沒有工資,沒有補貼,每周十九節課,語文、英語、體育、科技、信息,一共五科。我來這里的時候正好是冬天,教室里和宿舍里冷得像冰窖,學校為孩子們配備了足夠的棉被和毛毯,但是沒有能力為他們提供暖氣和熱水房。所以每天中午如果有太陽,孩子們都會跑到露天坐著,享受那難得的溫暖,盡管高原上的紫外線真的很強……
感悟苯日神山與神秘水葬
初進米瑞,學校后勤主任達瓦喬開著一輛我不知道品牌的皮卡車,到林芝八一鎮接我。一路上,達瓦喬操著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跟我聊天,而我的藏語只有“扎西德勒”的水平,所以交流很是問題。事實上,達瓦喬是一個極富幽默感的41歲的“老頭子”,據說打得一手好酥油茶,可惜每次都是帶著我到處打秋風,從沒見他自己打過茶。
往返八一鎮和米瑞鄉的次數多了,我漸漸熟悉了這一路的景點:古桑王、古柏王、桃花林、達則寺、尼洋河與雅魯藏布江交匯處……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這交匯處,風景很好,學校的邊次老師多次自豪地告訴我,曾經有一位攝影師在這里拍了一張照片,獲得了國家級大獎。
但是外人多半不知道,這里是一個水葬場。多少年來,附近的藏人都在這里舉行神圣莊嚴的水葬儀式。2013年底,我收到了重慶網友捐助的一筆錢,跟副校長貢桑一起去八一鎮給孩子們買電視機,路上正好遇見了一次水葬。貢桑淡淡地說:“看看吧,別拍照。”
水葬往往在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舉行。由逝者的親屬將逝者的遺體仔細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投入滔滔的雅魯藏布江中,連骨頭都要砸碎,任由雅江魚吞食。我遠遠地看著,心中沒有絲毫恐懼,但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西藏人為什么不吃魚。
米瑞鄉很小,一條“CBD”街道全長不超過200米,左邊依次是小學、派出所、政府、醫院和農行(只能用存折),右邊是一排商鋪和餐館,漢族人、藏族人、回族人都有。學校對面甜茶館的藏族姑娘蠻漂亮,我經常牽著她2歲的兒子到處跑,以至于有些學生認為是我的兒子。
來到米瑞必須做的事情就是轉山——我們學校背后就是一座,叫苯日神山,海拔4728米。它是西藏四大神山之一。據傳當年佛苯相爭時,最先出來反對佛教的苯教徒阿窮杰博,曾與佛教蓮花生大師在這里比試法力。如今,那曲、林芝、阿里等地信奉苯教的藏民在農閑(其實也就是不采蟲草的季節)時都會來轉山,藏歷新年前后,前來朝拜的人每天過萬。
我對于這項活動很是好奇,某天終于說動了學校的兩個藏族老師,將我帶上了轉山之路:早上4點半準時出發,摸黑走了1小時到達山峰腳下的村莊,在這里喝清茶吃烙餅——清茶也是咸的,補充鹽分。一般的轉山者都會頭天晚上到達這里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開始轉山之旅。
上山的路,其實就是轉山者多年來用腳開墾出來的小徑,還有些甚至是山洪沖出的河道。我們走得很費勁,走到后來兩條腿根本邁不起來,完全是用手和意志力支撐自己往上爬。當天,我在累到極點的時候,差點兒做了西藏第一個“跳山自盡”的支教老師。
太陽出來后氣溫高了很多,山腳下的村莊點綴在郁郁蔥蔥的樹叢之中,極像王維筆下的田園美景。遠處,崇山峻嶺之間穿行著奔流不息的雅魯藏布江,在朝日的照射下散發著粼粼的金光,順著江水往上看,念青唐古拉山山脈的座座雪山竟是如此的近,仿佛伸手可及。而我們身邊的每一棵古樹似乎都是風景,不論蒼翠還是枯萎,總能激發你用相機構圖的欲望。
我們去的時候不是轉山旺季,一路上的藏民并不多,態度非常友好,問他們要酥油茶烙餅,從不會被拒絕,而且會友好地給你說“扎西德勒”。轉山路上經幡不斷,到了經幡開始成堆的地方,就能看見磕長頭的人,一步一磕頭往山頂上爬。手掌和膝蓋有護具,滿頭的汗水能夠看出他們的艱辛和虔誠。快到山頂的時候,我們還碰到一個唱山歌的藏族姑娘,聲音高亢清亮,盡管聽不懂歌詞,但是仍然被深深震撼——坦白地說,這個聲音,秒殺韓紅和李娜(不是打網球的,也不是跳水的),曾為娛樂記者的我,一度琢磨著要不要當她的經紀人。
從山腳到山頂,我一共爬了7個小時,但最大的收獲是,在山頂上看見了馳名中外的南迦巴瓦峰,但短短的半分鐘之后,它就被云霧遮蓋了。
校長與“明年”
我的學校我的孩
學校校長次仁旺堆長得很像王志文,讓同來支教的小女孩驚呼“好帥呀”。見面時,他撓著卷卷的頭發遞給我一支煙說:“我們這邊不像你們內地,學校沒有經費,買什么都要跟縣教委申請,手續麻煩得很!”
到了學校之后,我算明白校長的苦衷了。學校的大門很破舊,常年封閉,旁邊留一個小門,還故意焊上一個一米高的鐵梯子供人出入。我問為啥非要人為制造行走障礙。校長苦笑著說,你看這街上到處都是牛、豬,這是防它們的,要是躥進校園弄傷了孩子怎么辦?學校的圍墻很破舊,搖搖欲墜的。校長說,教委答應明年撥款給我們修圍墻、修大門了,明年就好了,明年!
學校沒有倉庫,每個老師的家里就是倉庫;學校沒有浴室,一直在修,修了好久也沒修完,孩子和老師都沒辦法洗澡。校長照例說,明年就好了,明年!學校的足球場是草皮的,遠遠看上去很舒服,但是走近了就發現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根本沒法踢球。校長內疚地對我說,明年就好了,明年!學生的床很短,老式的上下鋪,只有1點5米長,高年級的孩子睡覺很困難。校長和我一起說,明年就好了,明年!
我也不知道這個明年,他說了幾年了。
真正讓我覺得心酸的是孩子們,他們穿得很破,除了臟兮兮的校服,就是一雙可以穿一年四季的運動鞋。家里條件好點的,可以買城里孩子腳上那種正兒八經的運動鞋,厚的;條件不好的,就是一雙雙星或者三環的足球鞋,露在外面的腳踝黑得讓人搖頭,也凍得讓人心痛。
他們有體育室,有別人捐獻的體育器材,但是直到我來了,他們才有了專門的體育老師,結果因為差老師,我后來又被安排教語文和英語。他們有閱覽室,別人捐助的幾千冊圖書,今年來了三個小姑娘,教英語、音樂、美術,還兼職把圖書歸類了,他們才終于有了看書的地方。我知道他們想要老師,更想要可以從一年級一直教到六年級的老師,像爸爸媽媽一樣看著他們成長,陪他們讀完整個小學,不用每學期開學就惴惴不安地想著誰來給我們上課,老師兇不兇。但是我做不到,孩子們,我也需要工作,這學期支教完畢,我還要回重慶找一份養家糊口的事來做,我也有自己的孩子和父母需要照顧。
他們還想要一個嶄新的校園,一個干干凈凈的大門,一個平平整整的足球場,一個不會倒下來的圍墻,一個可以洗熱水澡的浴室。有了這些,他們也能像內地的孩子一樣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可可愛愛。但是我做不到,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沒有這么多錢。
我知道他們想要在冬天暖暖地學習和睡覺,不用兩個人擠一個被窩,洗臉洗腳的時候不用擔心水太涼,不用早上靠跑步來取暖,不用頂著超強的紫外線曬太陽。我甚至不敢給他們講,在中國的淮河以北的城市里,房間里都是有暖氣片的,冬天暖暖的,進屋就得脫衣服,我怕他們失望地問,格拉,為什么我們這里沒有。但是我做不到,孩子們,我只能用我微薄的力量給你們求來燒開水的電爐子,只夠你們喝和暖手……
一旦想到這些,我就想對孩子們說聲對不起。
蹭飯的藝術
別樣的“山楂樹之戀”
校長曾非常自豪地跟我說:“我們這個小村落,人與人之間絕對沒有勾心斗角,你想去哪家蹭飯就去哪家蹭飯,沒人會拒絕的。”我臉上堆著笑容,頻頻點頭說:“哇,我就喜歡這樣的環境了。”其實我心里邊想:“每個單位的人力資源主管都是這么說的。”
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西藏的大部分人真的沒這么多心眼,比如校長。當時見面的時候正是星期五晚上,我眼睜睜地看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溜走,《中國好聲音》從開始到結束,我們都一直在聊天。我中途說了好幾次“校長你也挺辛苦的早點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你了”,結果校長一律回答:“我不累啊,沒什么……”
我們所有的老師住在三排平房里面,相距不過5米。慢慢熟悉起來之后,我蹭吃蹭喝的本性就表現出來了。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是我,而是住我隔壁的A老師。某天中午,我下課回到宿舍,正在做飯,突然發現A老師拎著一把菜刀殺氣騰騰地沖出了自己的宿舍。我心里一咯噔——這是要出大事的節奏啊。不聲不響地跟過去,結果大出我的意料,A老師瞅見學校對面店鋪的一位老鄉正在做飯,直接沖進去說:“我來幫你切菜!”也不管人家答不答應,上手就切。切完了人家只好說:“就在這里吃吧……”毫不意外,A老師答應了,然后順利解決一頓午飯。
隨后,我又從福建公派來支教的B老師那里學了一招。他隔壁住著副校長,某天早上他看見副校長起來在廚房里忙活,就大喊了一聲:“校長,要不要過來喝稀飯?”副校長禮貌地回答:“謝謝,我喝酥油茶吃藏粑!”B老師打蛇隨棍上,立刻問了一句:“呀?好吃嗎?”副校長繼續禮貌地回答:“你過來嘗嘗?”B老師趕緊沖過去了。
我很喜歡吃藏餐,所以沒事兒的時候就往副校長家里轉,他在家的時候,我就正經地問:“校長有沒有酥油茶?”副校長有就倒一碗給我,沒有的時候就很慚愧地說:“今天沒做,要不我給你現做一壺?”我一般是這樣回答的:“哎呀不用不用,太麻煩了”——然后就去幫副校長生火了。副校長不在家的時候,我也悄悄溜進廚房,翻箱倒柜地找酥油茶,找到就自己動手喝兩碗。我不知道副校長有沒有發現,他櫥柜里面的碗總是濕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米瑞從來都不缺乏零食,滿街都是山楂樹,不由得讓我想起那部前年很火的《山楂樹之戀》。學校操場上有一棵山楂樹和幾棵核桃樹,山楂很面很甜,唯一的缺點就是只能撿落到地上的吃,而地上經常有豬糞和牛糞。如果孩子們喜歡你,他們會幫你去撿,用黑黑的手把山楂捏成一大坨給你,讓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直到來西藏之前,我都從來沒見過活著的核桃,第一次發現核桃居然外面有果肉,里面的核才是平常吃的東西。秋季核桃成熟的季節,一個個核桃會自己往地上掉,一不留神就會砸著頭,真的很痛。周末的早上起來,你可以拎著一個口袋自己去撿核桃,運氣好的話,能夠撿十多斤。那天下午,校長抽著我給的“龍鳳呈祥”牌香煙,站在操場上瞇著眼睛看著核桃樹,估摸著成熟得差不多了,就敲響學校的鐘,召集所有的老師和孩子,一起打核桃。這是全校的狂歡節,我作為學校唯一的體育老師,爬到腳手架上,拿著跳高桿,校長在我腳下,核桃在我身邊,很是風光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