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花朵的孩子

錢亞民

20年前，美國密西根大學的研究生布拉奇和他的導師金杰瑞將一個含有化石的巨大石灰巖，從懷俄明大角盆地帶回密西根大學博物館。

被包裹在石灰巖中的這塊化石會是什么呢？布拉奇仔細打量著：化石的縫隙被沙石塞滿了，得用硫酸將沙石去掉。

工作在一天天地推進。“這會是個頭骨嗎？”有一天，金杰瑞這樣問布拉奇，而布拉奇一臉茫然。要知道，發現哺乳動物頭骨化石的機會是多么地稀少。想想吧，那可是6600萬年前，在恐龍滅絕后，石灰巖形成時期的化石。

然而，幾天后，一塊頭骨形狀的化石漸漸凸顯出來了，令布拉奇欣喜不已。而經驗豐富的金杰瑞幾乎立即就意識到，這塊化石中記錄的事件非同一般。

伸出你的手，看看上面的指節和平整的指甲，然后再對比動物的爪子。你會發現，不同于動物的爪子，你的手簡直就是為抓握東西而進化出來的。

除了手，與其他哺乳動物相比，我們還有前視的眼睛。事實上，所有的靈長類都擁有這兩個特征。那么，是什么促使靈長類的祖先們首先進化出這兩個特征，從而為我們人類的進化鋪平了道路呢？

追溯起來，我們粗略知道，靈長類進化的第一步大約出現在6000萬年前。當時，所有靈長類動物的祖先應該是一種小型的夜行性動物。它們來到了樹下。那么，它們的后代是怎樣進化出了具有手指的前肢和前視的眼睛？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當它們來到樹下時，為了適應樹棲生活，需要有可以抓握的手去攀爬樹枝，還需要有可以前視的眼睛去判斷距離。但是，人類學家卡特米爾早在1970年就指出，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因為其他很多哺乳動物雖然并沒有進化出這些特征，但它們也都能適應樹棲生活，并存活了下來。例如，松鼠只有爪子（而不是手）和朝兩邊看的眼睛，但它們仍然能靈巧地跳躍在樹枝間。看來，靈長類動物的眼睛和手并非僅是為樹棲而進化出來的。

另外的一個可能的答案是：為了捕捉昆蟲。在現有的樹棲動物中，抓握的雙手和腳以及前視的眼睛也常常出現在那些在幼枝上覓食的動物身上（幼枝太細，不容易讓爪子抓住）。前視的眼睛則常見于掠食動物，比如貓和鷹，它們依靠視線捕捉食物。不過，靈長類動物更特別，它們雙眼視線的重疊更有利于判斷距離遠近，比如它們的獵物——昆蟲是否在它們手臂夠得著的距離內，或者某根樹枝是否在一躍之內的范圍。或許正是為了捕捉樹枝頂端的昆蟲，我們的靈長類祖先進化出了可以抓握的手和前視的眼睛。

不過，從布拉奇他們發現的這個靈長類動物的牙齒化石來看，昆蟲并非它唯一的食物——它平而圓的臼齒看上去更適于碾磨水果和植物，而不是捕食昆蟲。再說，如果靈長類的祖先已適應吃昆蟲，那它們為什么沒有留下大量吃昆蟲的后代呢？事實上，大多數靈長類都是昆蟲與植物兼食的雜食性動物。雖然確實存在少數專門吃昆蟲的靈長類，比如跗猴，但它們更趨向于利用聲音而非視覺去捕捉獵物。

如果不是為了捕捉昆蟲，那么，靈長類進化出獨特的手和眼睛又是為什么呢？

研究靈長類進化的蘇斯曼在馬達加斯加的研究發現，馬達加斯加現代狐猴經常以花蜜豐富的花朵為食。他認為，靈長類的進化與開花植物的進化相關聯。

看看吧，在森林中，樹枝頂端新長出大量的樹葉、花蕊、花朵和果實，它們和其中生活著的昆蟲一起構成了一個全新的食物生態鏈。初期的開花植物，也即被子植物，是少部分由昆蟲授粉后形成的灌木，它們出現在1.35億年前。當第一個真正的靈長類出現時，開花植物已經進化出了很多科，覆蓋了當時世界上的森林。森林樹枝頂端的食物生態鏈召喚強有力的主角到來，比如靈長類、蝙蝠和鳥類。于是，這些動物快速進化。

與此同時，開花植物也在進化，它們進化出更大、更鮮美的果實，吸引來像靈長類這樣的動物；而作為回報，這些動物頻繁地為植物傳授花粉——它們吞食植物果實后，將種子四處播撒。就這樣，靈長類動物進化出了可以抓握的手指和腳趾，這些手指和腳趾上敏感的肉墊能幫助它們再柔軟細嫩的樹枝間移動并靈巧地采摘果實。被子植物的這種進化假說不僅解答了為什么靈長類動物進化出了關鍵的特征，而且還解答了靈長類動物起源的時間。

另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自2012年西班牙科學家葛美和維度對上百個現生及消失的靈長類的比較研究。在關于靈長類的食性和生態學方面的比較中，他們發現，幫助開花植物是靈長類動物成功的秘籍，特別是靈長類的食物方式：它們吃植物果實，然后將植物的種子四處播撒，使得這些植物非但沒有滅絕，反而大量繁殖，甚至衍生出了新種。葛美認為，采食開花植物也導致了食主——靈長類動物的進化和物種分化。

究竟是昆蟲還是花朵驅使早期靈長類發生了進化？在學術界，兩種理論各執一詞，旗鼓相當。后者讓人感覺相當完美，但前者也令人無懈可擊。

這就需要進一步找出強有力的證據。然而，鮮有證據能經受住所有的質疑。現有的靈長類化石所記錄的都是5500萬年前的靈長類，它們的體型大小不一，有的小似老鼠，有的大如家貓，更像現代的懶猴或狐猴。它們都以昆蟲和果實為食。但是，關鍵的是，它們都已經具有靈長類的特征，比如前視的眼睛、靈巧的有指甲的手指和抓握的手。這意味著這些關鍵特征是在很早的時候就進化出來了，也許出現在從6600萬年前恐龍讓位到5500萬年前第一個靈長類出現之間。不幸的是，這個時期的化石記錄主要是下頜骨和牙齒，而且多數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正因此，當金杰瑞讓布拉奇從5600萬年前的石灰石里尋找一個頭骨時，他確實希望找到靈長類記錄中重要的一個“缺失環節”：某個結合了原始和現代靈長類特征的化石標本。慶幸的是，布拉奇發現的頭骨標本正是這樣一個標本。

竊果猴是一種遠古樹棲動物，拖著一根長尾巴，與老鼠差不多大小。竊果猴長有呈鋸齒狀的巨大前臼齒，看來主要用于鋸開富含纖維的果實和堅果。不過，它們也吃昆蟲。雖然它的兩只眼睛仍往兩邊看，但它已經長有能夠抓握樹枝的“手”和“腳”，而且除了大腳趾上有指甲，其他“手腳”上仍然是爪子。很明顯，竊果猴能夠像松鼠一樣在大樹枝上自如地上躥下跳。

根據竊果猴化石，有靈長類學家指出，我們的靈長類祖先因為需要在細枝上攀爬，尋找果實、花朵和昆蟲，首先進化出了用于攀爬的“手”和“腳”。接著，為了尋找更多昆蟲，它們又進化出了能聚焦的眼睛。

但也有科學家提出，所有動物包括掠食者，發生眼睛前視進化是為了幫助動物看清周圍到處是枝葉的環境。我們的靈長類祖先也是這樣——前視的眼睛使它們能夠用X光般的視覺將自己生活其中的森林看得更加清楚。

我們來做個小實驗：在你眼前豎起一根手指，然后看看手指后面是什么。當你的兩只眼睛同時睜開時，你可以很好地看到手指后面的景象；當你閉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看時，手指背后的部分景象就消失了。所以，我們的眼睛提供了相當于X光線的透視的視覺。不過，這種X光的視覺只適用于看清窄于兩眼之間距離的物體。而一些大型動物由于兩眼之間距離較大，所以能看到樹枝和樹葉后的景象。當它們生活在充滿枝葉的環境中，如果兩只眼睛都朝前的話，它們就能看到周圍的世界。增大的視線范圍能更好地補償往后看的功能。小型動物比如老鼠，因為大多數樹葉比它們兩眼之間的距離寬，它們不能從前視中獲益，所以它們的雙眼位于頭的兩邊更好。

如果這種理論是正確的，那么，動物視線重疊的程度主要取決于兩點：它們的體形大小和它們是否生活在充滿樹葉的環境中。對319種不同動物的研究表明，生活在森林中的動物的體形和視覺重疊之間互相聯系，但在規整的環境中并非如此。所以，一旦靈長類動物被帶到樹林里，一個相對較大的靈長類祖先會進化出前視的眼睛，以便在森林的樹冠中看得更清楚。

這就支持了靈長類進化出前視的眼睛是用于采摘花朵的觀點，而將捕捉昆蟲這一假說排除在外。

不過，也有專家認為竊果猴與靈長類毫不相干，或許兩者僅是相當遠的遠親。他們說，如果你讓這種化石動物披上皮毛繞著動物園跑，沒人會認為它像靈長類。而包括布拉奇和蘇斯曼在內的很多靈長類學家則認為，竊果猴屬于近兔猴目，相當于早期靈長類的“堂兄”，竊果猴與靈長類的關系很近是理所當然的。

究竟孰對孰錯？解決難題的唯一辦法是找出那個關鍵時期的更多化石證據。化石收集者們仍在尋找。毋庸置疑，證據就在化石中，關鍵是我們能否找到。當你讀到這篇文章時，也許另一個研究生正在修理一塊包含著那關鍵的“缺失環節”的巖石；當你下次看到一朵鮮花時，一定記住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也許化石會告訴你：我們是花朵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