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無皮，影戲有戲

雷虎

湖北云夢縣。

皮影藝人秦禮剛沒告訴我他皮影館的地址，他很自信地說，他和他的夢澤皮影戲館云夢人都知道。我卻連問了司機、小販和路人甲乙丙丁，卻無人知曉。我站在小城的十字路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一位騎著電三輪的老人向我招手—上車吧，我正要去皮影戲館看老秦演戲。三輪車在小城中穿城過巷，在一條偏僻的街巷里停下。這兒是云夢縣城關鎮95號，是秦禮剛的夢澤皮影戲館所在地，也是云夢老年人心中的圣地。

上午十點半，但夢澤皮影戲館門口就停滿了各式自行車、摩托車、電動三輪車。老人們從小城的各處趕來。載我來的老人停好車后，徑直走到皮影館大門口，小黑板用粉筆寫著“今日皮影《三俠八俊十二雄之逼死皇帝》”。

這所謂的皮影戲館，其實就是秦禮剛家的堂屋。一百平米見方的大堂內，放了三組長凳，每組則由七條長凳組成。皮影還沒開演，老人們或圍在一起打牌，或打盹。正想掏出手機拍照，發現堂屋靠里的樓梯上，一位老人向我揮手—那必定是“皮影王”秦禮剛了。

作為皮影行業技藝最精湛的藝人，十多次上中央電視臺，三次上《新聞聯播》，多次受邀出國表演，秦禮剛有足夠的自信。樓梯直通到二樓的露臺，露臺中央有一個凸起的天井。秦禮剛招呼我們邊喝茶邊吃點心。“我的皮影戲館三十多年，除了除夕，364天從不間斷。”秦禮剛啃著饅頭說。我走到天井邊往下看，原來露臺底下就是秦禮剛的皮影戲后場。

從前，凡有婚喪嫁娶、喜慶過節，大戶人家會請戲班；村里人，會請皮影戲：一個演唱，一個配樂的小戲班。三十年前，大批農民到城市務工，皮影戲在農村的觀眾大量流失，秦禮剛和他的皮影戲不得不跟著“進城”。眼下皮影館選擇在中午開演，是按著舊時的規矩：秦禮剛就在工廠邊找個空地撐一塊白布開戲，給務工的人們表演，大家就端著飯菜聚集開戲。靠著這個票房收入，他在1984年就蓋起這棟兩層的房子。“夢澤皮影戲館”也終于安定了下來。

看看時間，距離開場還有五分鐘，秦禮剛才端著茶杯下樓。此時整個劇場早已座無虛席，他在人流中穿梭著擠進后場，推開門，那些懸空掛在繩索上的紙人紙馬早已嚴陣以待。

秦禮剛一腳踏上木臺，鼓點響起。急促的鼓聲來自后場角落。一位老者懷抱二胡一把，周身環繞著鑼鼓—其他地方的皮影戲班，配樂需要三四人，演唱和表演者在臺前幕后分工。這里只要配樂一人，身兼多職。“以前的云夢皮影戲也有五六個人，后來云夢的茶館多了，皮影戲班都到茶館表演。茶館沒那么大場地，還要縮減成本，皮影戲班就只能輕裝上陣了！”秦禮剛用手指清點著那些紙人紙，待配樂一起鑼響，秦禮剛順勢“請出兩枚”，嘴里開唱，皮影戲也就開演。

皮影一出，掌聲雷動。

秦禮剛面前擺著一本做滿了各式記號的筆記本，這是今天的劇本。戲劇已經開場了半個小時，攤開的筆記本也未曾翻動一下。他基本是脫稿表演，短則十來分鐘，多則半個小時才瞟一下筆記本—因為筆記本上只有一個故事大綱，怎么唱得由自己發揮。每一場演出，秦禮剛都集編劇、導演、演員為一體。所有的表演都是即興的。放在歐美，這位65歲的老人一定是饒舌界的RAP星，我心想。

“我從小就愛看皮影，從小便立志當個皮影藝人。但可惜我還沒成年‘文化大革命’就來了，云夢所有戲班子全沒了。”等到重新允許演皮影時，秦禮剛已經是28歲，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雖然皮影藝人自古是行業“伶人”中的末流，但皮影戲開禁后，秦禮剛卻頭也不回扎回去。“那時我是生產隊里的壯勞力，做一天活拿10分工，掙3毛錢，但我晚上在打谷場上演一場皮影卻可以賺10塊錢！在當時的云夢農村，學皮影是一件時髦的事情。”而秦禮剛之所以能從那些懷揣著“皮影夢”的年輕人中脫穎而出，靠的就是自己“學女人像女人，學孩童像孩童”的嗓音。

已經是午飯時間，不少背著泡沫箱賣糕點、饅頭的小販陸續進場。看到誰買了饅頭，一位拎著銅壺的老太太便會走過來，向他遞一杯茶水。老太太是秦禮剛的老伴。劇場雖小，已肩負起皮影戲館和茶館的合體功能。三十年前，秦禮剛為了遷就進城務工的鄉親，在他們午餐時間表演；三十年后，鄉親們為了遷就秦禮剛，把自己的午餐地點搬到了秦家戲館。

歷時三個小時的演出終于結束，秦夫人在門口收票。茶錢加看戲錢，每人兩塊。“今天又滿場了，又快三百元了。”秦夫人邊說，邊上樓給老秦做午飯，剛表演了三個小時的秦禮剛從后場出來后，拿了掃把，和年近過八旬的母親一起打掃劇場。

“老秦，明天演什么劇目？”有位戲迷剛騎上電三輪車走出戲院百米遠又折返回來。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老秦邊掃地邊回答。秦禮剛的皮影戲，內容多來自《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等傳統文學作品，還有200多種劇目，并且還加入了很多即興表演。所以，他的皮影戲能連演五年，每天不重樣。

在秦老看來，不知底細的，還有皮影專家。

在二樓的皮影制作工作室內，秦禮剛從墻壁上的繩索上取下了一只皮影。這皮影是紅臉、長須、丹鳳眼的關二爺。“摸摸看，這關二爺和你以前見這的皮影戲班里的有什么不一樣？”

眼前的影人，神態和服飾都栩栩如生，但是摸起來完全沒有皮質的肌理—按照傳統，皮影影人是用風干的驢皮制成，但是秦禮剛用的都是塑料。

“古人用驢皮，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材料了。如今的云夢縣已經沒有人養驢，驢皮已經一皮難求了。如果去北方采購驢友，成本巨大。更重要的是用驢皮制作的影人‘不聽話’，太濕會腐爛，太干又會起皺翹起。而且驢皮太厚，不透光。觀眾視覺體驗也不好。”

秦禮剛對皮影材質的革新，雖然得到了觀眾的認可，但被專家質疑。因而在當年評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時沒有被通過。直到2013年，秦禮剛專門做出了幾套驢皮皮影，這“皮影王”才通過專家審核，成為皮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提起皮影的材質，他有一肚子話要說，“為什么一定要用驢皮呢？”

下午三點半，秦禮剛才吃完午飯，又拿出塑料板和若干紙片趕工制作皮影影人。他先在紙片上用鉛筆畫出了兩個人物造型，一個是一位穿著制服的交警。一位是頭戴鳳冠的孫大圣。

在剪出人物后，他把紙人貼在塑料板上，用特制的拳刀把人物造型在塑料上一一勾勒出來。“把人物雕刻出來后，還要用油墨上色，影人雖然躲在幕布之后，但是細節越是馬虎不得。因為，銀幕上的影響，都是影人的投影。影人有缺陷，那燈光就會把這些缺陷放大。現在皮影本來就行情不好，如果再在影人上馬虎，就把觀眾得罪光了！”

改用塑料做皮影材質后，不僅成本降低，也讓工序加快。孫大圣和交警是秦禮剛的新劇目中的主人公：孫悟空在五行山壓了五百年，開發商帶著挖掘機把五行山夷平了。孫悟空回到花果山，卻發現這兒成為景區了，景區門口塞車了。于是全新造型和內容的皮影故事就開演了……

這樣大膽出位的故事云夢縣的這些老戲迷能接受嗎？秦禮剛也心存疑問。但不接受也得試試吧。因為畢竟靠皮影戲館每天三百元的票房，云夢皮影是傳不下去的。

秦禮剛有三個子女，但人生軌跡都與皮影無關。秦老說，他們沒有皮影天賦，更重要的是他們看不到皮影的未來。倒是有一天，秦禮剛驚喜發現兩歲半的孫子秦朗正學著自己的樣子拿著皮影在墻上比畫。經過一番傳藝后，在2005年唐山國際皮影上，4歲的秦朗雙手持四皮影表演《孫悟空大戰牛魔王》轟動全場。

如今秦朗已經13歲。秦禮剛尊重孫子的選擇，如果他成年后選擇與皮影無關，他不會干涉；但如果他將來選擇皮影，自己的皮影戲館就必須要撐到孫子入行的那一天都有戲。不僅僅是有吸引那些老戲迷的老戲，還得有抓住年輕人眼球的新皮影。